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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出断断续续的句子:“拿枕头?妈妈,你以为我还会相信这同样的谎言吗?”
实体化的黑暗突然如千钧重负般压住我身体,像第二层皮肤一样慢慢箍紧我四肢,疲倦感随之渗入关节肌肉,连抬抬手臂都比以往要花上好几倍力气。意志和体力无可奈何的脱离感让我再也无法自由行动,只能颓然跌坐下来。从何时起连眼前都变得这么模糊了,别说在几步之外的冰鳍和醍醐,连我自己的腿脚都看不清楚,只能看清布满茶褐斑点的姜黄手臂,粗糙指尖——这就是衰老吗?这就是原本似乎距我们还有千里之遥的迟暮衰老……
阴翳的视野里,异常清晰的唯有红衣女孩的姿影,她乌黑齐整的长发沿着娇艳的面颊流淌下来,漫过那鲜红如火的衣衫,连那满身泥点似的蓝墨水似乎也变成了别致的装饰。此刻的她已不再像初绽的小小榴花,而已是溢满甘美汁液的石榴果了,这风华正茂的美人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楚楚风韵。
“从前也是这样,妈妈骗我说去拿枕头,就跟爸爸和姐姐一起走了,叫我一直在这里等到现在!现在好不容易大家又在一起了,可你们还是要骗我,还是想丢下我一个人!”成年的红衣女孩用无比婉转哀切的声音哭诉着,“‘拿枕头’,我最恨这句话,最不要听这句话!”
原来幽灵的确辨不清所谓的性别——对于红衣女孩而言真的只要凑足三个人就行了,无论是他们的组合是不是真的与“爸爸妈妈和姐姐”相符。石榴馆主在场时没有出现的她却在换作醍醐时现身,唯一的原因就是,那个时候我对冰鳍说道,要帮他重新“拿枕头”。
——这句话,正是她怨念的触发点!
“我真的很努力在等妈妈拿枕头回来,一直熬着不睡。可是也许撑不住睡了一小会儿也说不定,妈妈她们就是在这一小会儿离开得也说不定……可是真的只有一会儿而已,因为天还没有黑啊!所以我再也不犯困了,一定能等到妈妈的,因为还没过多久,因为天还亮着啊!”
我衰老的眼睛里鲜明的映出红衣女孩哭泣的侧脸,她的眼泪簌簌滴落在鲜红的衣襟上,霎时间一串暗墨迹晕开了——那是眼泪啊!我以为女孩身上只是普通的污迹,却没想到那是这么多年来,这孤独的幽魂不断流下的绝望泪水……
真的是很辛苦的等待啊,所以天空永远停留在黄昏那一刻,但四季却不停流逝,那是因为小女孩固执的留住了“此刻”,放弃了未来。如果亲人不再回来,她也将在这扭曲的时空里永远等待下去……
可是幽灵自己却无从察觉。慢慢地的靠近,已经长得很高的女孩俯身紧紧拥住了我的肩头,她青蓝的泪滴濡湿了我的衣衫:“其实我仔细想过了……大家也许不会再回来了。爸爸妈妈也觉得姐姐比较好对不对?反正我的病也治不好了,只要我不存在大家都可以得到幸福对不对……那么直接告诉我啊?为什么要骗我呢!我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我不想做让爸爸妈妈讨厌的小孩!”
活着的时候,她一定是个懂事的女孩子吧——不想成为负累,希望每个人都得到幸福,但却唯独放不开思念,即使经历了那么孤独而漫长的等待,即使已经预感到亲人不会再归来,却还是是种怀抱着那近乎绝望的希望……
那就多陪她片刻吧,让注定的黑夜再晚一点来临,让此刻的幸福再多延续一秒……
“对不起……我不去拿……”我嗫嚅的话音突然被似曾相识的苍老语声打断了:“你的父母并没有丢下你一个人,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伴着如此亲切的语声来临的,是已经成为习惯的安心感,就像安静的阳光穿透回忆,这语声将某段短暂而温暖的童年时光冉冉照亮了——这不是祖父的话音吗,早已过世的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转动僵硬的脖子四下望去,却见龙钟老态的冰鳍缓缓站起身体转向红衣女孩的方向,此刻的他看起来,竟与祖父是那么肖似,就连说话的态度也几乎如出一辙:“因为你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不知道自己就是在母亲拿枕头的时候死去的。所以即便这样等待下去也没有用,守在这里你谁也见不到——被执念缠住的幽魂是永远得不到解脱的!”
原来这才是怨念的根源!红衣幽灵不知道在母亲拿枕头的那一瞬间,她们彼此间已天人永隔,却以为家人欺骗了、抛弃了自己。我那浅薄的同情心,只会害了这可怜的幽魂吧——因为如果不解开这个心结,她就会永远被困在者没有尽头的等待与怨恨里!
“妈妈……必须去拿枕头!”深吸一口气,我缓缓地说着,却在一瞬间被四周浓重的黑暗压得几乎窒息,此刻的我每一次呼吸都像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过度流失的生气已使这个身体像一具老旧的机器,差不多接近报废了。
“我不信!你们又要骗我!”红衣女孩的黑发在静止的空气里飞舞着,不断遮掩住她铁青的容颜与泪滴。努力抬起头,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那女孩喊道:“请你相信我,妈妈一定会回来的!”
一瞬间,女孩的动作滞住了,并不是因为我的呼喊,而是因为一只手从脑后猛地按住她头顶,那张开的五指蛮横的遮住幽灵的眼睛。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缓慢而低沉,却隐含着不容辩驳的强制力的声音:“罗嗦什么!妈妈说去拿枕头就是去拿枕头,你只要乖乖地等她回来就行了!”
这一刻,红衣女孩窈窕的身体突然收缩,少女的青涩再度呈现在她四肢上,随着体形的改变,被她遮住的说话者的身影隐约显现出来:那是醍醐,原本苍老衰朽的他正随着对方的改变而逐步取回年轻的面貌——这家伙居然能从幽灵身上夺回生气和时间!
“居然怀疑自己的亲人?这样的小孩是要被讨厌的,你看爸爸和姐姐不是在这里陪你吗,还担心什么?”醍醐按住小女孩的头顶,此刻这蛮不讲理的家伙看起来竟有一丝温柔,他转过头,冲着我露出近似于鼓励的笑容,“还不快去拿!要让这孩子等多久啊?”
“我不相信,我和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好不容易在一起的,我不要天黑,我不要睡着,我不要你们不知不觉地丢下我!”在醍醐的掌控之中,小女孩扭动四肢疯狂的呼喊着,深蓝墨滴般的泪水从对方指缝间渗出来,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周遭的黑暗中。
“看来幽灵果然都是死脑筋啊!”这句话让醍醐收起了那一点可怜的同情,他不为所动的收拢五指,话音里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你给我听着——如果不闭上眼睛,就永远无法再度睁开双眼;如果夜幕不再降落,明天就永远不会来临。”
原本奋力挣扎的红衣女孩霎时间停住动作,因为炫目的光芒像金色的锁链,从醍醐掌心涌出缠绕在她周身。与此同时,就像突然解开绳索般,我的身体猛地一轻。
“还不快去!”这一刻,回荡在黑暗里的冰鳍的提醒,像极了祖父的声音。就像童年听到相同吩咐时一样,在回过神以前我就已经奔跑起来。
可是枕头在哪里呢?幻境取代了一切,四周除了浓腻的漆黑之外空无一物。我张皇四顾,幽暗的彼方隐约浮现出一点泡沫似的微光,我本能地朝它跑去,却只见一架陡峭的楼梯在面前展开,缓缓向下方延伸。
这楼梯通向何处呢?黑暗的地府吗,幽邃的黄泉吗?楼梯尽头的光晕,是否就是那熊熊翻腾着的硫磺业火?
然而此刻,无路可走的我不假思索地沿着楼梯疾步跑下,黑暗如影随形的沁润过来,吞噬了后方的台阶。楼梯像永远都不会结束般延伸着,直至被前方的一线光明切断——此刻,我在一片叆叇光晕中再度看见了小女孩的容颜,那是成熟稳重的澄明样貌,此刻的她已经脱下那件榴火般喧嚣疯狂的红衣,换上了沉稳的蓝紫外衣了吗?看起来简直如同一朵娴静幽淑,在暮春的清风里轻轻摇曳的堇花……
不,这不是红衣女孩,而是石榴馆的女主人啊!雾一般的光晕使她的面孔看起来白皙得近乎透明。这举止高雅的美人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缓缓伸出手递来一件方方的东西——枕头,那个染着蓝色墨迹的陈旧枕头!
这个枕头正是冰鳍卧具里的那个,刚刚不是在我摔跤时被不小心摔出去了吗?它应该还在阁楼间的某个角落,怎么会落在石榴馆主手里呢?我疑惑的望着对方,将信将疑的接过赠物,就在这一刻,女主人的身影突然化作飘散的点点星光,转瞬间消散无踪……
沉溺着我的黑暗夜随着女主人的身影融化开了,交织着绿影的金色夕光倾泻过来——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依然置身于那悬挂着石榴纹帘幕的落地窗边,向外看是依然发疯生长的石榴树丛,向内看是仍旧相持不下的幽灵和醍醐,以及再也无力行动的冰鳍。
眼前的一幕令我反射性地举起枕头高喊着:“我回来了!我把枕头拿回来了!”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妈妈一定会回来的!”醍醐得意洋洋的挑起嘴角,他缓缓收拢控制着幽灵的手心,光之锁链也随之慢慢缠紧,那毫不迟疑的动作里有种决绝的味道:“现在……你可以放心睡了。”
这一次红衣的女孩放弃了抵抗,我看见她的嘴边,刹那间绽开了一个清澈而澄静的微笑:“果然回来了呢!虽然我知道……你并不是妈妈……”
随着光锁的收紧,原本已恢复为少女身姿的红衣幽灵突然间加速缩小着,倏地恢复到天真可爱的幼童容颜,呼应着这变化,窗外正在怒放的石榴花突然收拢花瓣,卷缩成蓓蕾随即隐没进枝头,那茂盛的浓荫也渐渐变成茸茸新叶——曾经加速逝去的时光在以更惊人的速度倒流着,吞噬一切的黑暗也被暖洋洋的夕照缓缓稀释着,寂光里坡顶阁楼间的轮廓隐约浮现了出来……
此刻纠缠着幽灵娃娃的被欺骗被抛弃的执念,令她永远等待下去的执念,应该已经消散了吧,了解到真相既是解脱的时刻,也是她永远离去的时候……
明知道即将到来的事实,明知道这对死灵而言是一种自由,我还是忍不住大声呼喊:“等一下啊!”
“已经没有什么可等的了。”虽然没有开口,但醍醐的动作却这样说着,在他决然但却慈悲的手心,小女孩的身体渐渐缩小为婴儿,又从婴儿渐渐缩小为不盈一握的光珠,盈盈的星辉闪烁着从醍醐的指缝间映射出来,不断流转,最后熄灭在他慢慢握紧的掌心……
醍醐缓缓摊开那只手,掌中早已空无一物。他的嘴边终于沁出一个沉稳的微笑:“现在可以放心睡了。因为等你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一定不会再孤独一人。”
不等我回味这句话里的意思,熟悉的慈祥话音伴着木阶被缓慢的脚步踩踏的吱嘎声突然响起:“冰鳍,你一个人睡还习惯吗?”
只见祖母穿过昏暗的楼梯,出现在阁楼间门口。在看到醍醐的那一刻,她微微的眯起了眼睛:“你……难道是砂想寺的……”
眨眼间醍醐就完全藏起他凶悍的真面目,很有礼貌的点头行礼:“您好,我是砂想寺的醍醐。”
“果然是你吗……”祖母上下打量着着高大的少年,眼神有些意外,却更多是老人家独有的怀念况味,她意味深长的沉吟着,“刚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有点在意了,原来真的是那时候的孩子啊。”
“那时候的孩子?”我和冰鳍面面相觑,低声说道。祖母的话里有话啊,看来醍醐和我们家真的有什么很深的渊源,也许她还知道祖父为什么禁止我们和他交往也说不定!
不过祖母却什么也没有透露,只是故意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来你们几个,早就认识了啊?”
“事情是这样的……”抢在我回答之前,冰鳍已经反射性的接过了话头。
“好啦好啦,我并没有在责怪你们,着急解释什么?”祖母笑着摇了摇手,走过来拍拍醍醐的肩膀,“我是妇道人家不懂那么多复杂的事情。不过看起来,能寂师父是认为已经到时候了,那就和我家两个孩子好好相处吧——怎么说你们几个也算是有缘分的!”
这话真是莫名其妙。难道是在说——虽然祖父一度禁止我们和醍醐交往,但是如果砂想寺的方丈师父能寂认为时机成熟,这个禁令也会随之解除?
祖母显然是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的,她唠唠叨叨的关照了几句,便坚决拒绝了我们的搀扶,一个人稳稳当当地踱下楼去了。待阁楼间里再度剩下我们三个的时候,我和冰鳍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疑问,朝醍醐投去警惕的审视。
注意到针对自己的怀疑视线,醍醐傲慢的扬起下巴:“你们什么意思,那个眼神?”
“你到底对我们隐瞒了什么?”冰鳍慢慢拧紧纤细的眉头。对方却回应以满不在乎的嘲讽:“就像那些低级妖怪一样,我迷上你们这对‘燃犀’了还不行吗?”
“你自己不就是‘燃犀’吗?”我大声抗议道。
缓缓转向我,醍醐露出了果决的笑容,他一字一字地说着出乎我意料的话语:“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是‘燃犀’这么没用的东西。”
醍醐……不是燃犀?和我们一样站在此岸和彼岸的交界处,他居然否认自己是燃犀!
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从某种程度上说,醍醐与我和冰鳍,甚至和祖父,的确都存在着某种微妙的不同,虽然无法很清晰地说出究竟在哪里,但这种差异的确存在着。
“醍醐的感觉……的确不太一样,好象是另一种‘燃犀’似的……”我忍不住低声嗫嚅着。冰鳍缓缓的点了点头,他声音里有不动声色的激烈:“你迷恋上的恐怕不是我们吧,醍醐——你一直在追踪的,究竟是什么!”
这直截了当的质问让醍醐健壮的肩背瞬间掠过一丝动摇,随即他露出一个示威般的笑容:“‘燃犀’,果然……都是敏锐的家伙!”
“别岔开话题……”冰鳍的逼问像被斩断一样骤然间停止了,因为对方如风一般迅捷的话语。
“有人想带走你们吧。”醍醐露出白亮的犬齿,“从你们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有人想带走你们。不……确切的说,想带走你们的,并不是‘人’。”
最初的回忆带着幽微的清辉闪过我脑海,随即与祖父的身影一起崩散成发光的细沙——保护我和冰鳍不被某个绝对无法战胜的存在带走,就是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原因。
“我追踪的,是想要带走你们的‘东西’!”醍醐的声音,恍若落在回忆和现实的夹缝间的惊雷。
不待我和冰鳍细味这话语,醍醐突然将食指竖到嘴边作出了噤声的手式。此刻楼梯上再度响起了脚步声,片刻后一抹端庄紫影款款摇曳在门口的幽暗中——石榴馆女主人有些局促的站在我们面前,她不知何时已卸下了那漠不关心的面具,低垂着眼睑慢慢鞠躬行礼,用一种婉转哀切的熟悉嗓音说道:“我女儿,这房间里的那个孩子……让你们费心了。”
阁楼间里的孩子?是说被困在此地的幽灵女孩吗?难怪我辛苦的寻找枕头却遍寻不获的时候,会在光晕中出现她的身影——原来石榴馆的女主人就是那个红衣女孩的妈妈!
“那孩子一直身体不好,躺在阁楼里休养。却没想到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馆主用袖口掩住嘴角,努力压抑哽咽诉说着。
数月前,童年的石榴馆主夫妇的大女儿在收晾衣绳上挂了一夜的衣服时,发现妹妹的枕套上不知在哪里沾上这一滩那一滩的蓝墨水,可是父母却完全没有看见,并且固执的让妹妹用那脏掉的枕头。
从那一刻起,石榴馆长女就始终听见窗外不安地鼓荡着裹挟嘶哑鸟啼的强风,这怪风愈来愈激烈,到了黄昏时分已化遮天蔽日的苍青烟云,仿佛巨大强劲的翅翼在不断的扑打着窗棂。惊恐的她直觉与那个枕头有关,强迫妈妈去换掉,可是就是在那片刻工夫妹妹突然不见了。
几乎与此同时,在庭院里劳作的石榴馆男主人突然看见铁青的旋风横贯庭院,遮蔽了人的视野,他反射性地将手中的园艺锄头扔了过去,这诡异的烟尘之柱霎时崩散,眼前的所见让他一下子面如土色——就在石榴树下中,横躺着小女儿那还有余温的纤弱身体……
直到今天石榴馆女主人都想不通,年龄幼小身体虚弱的小女儿一直步履蹒跚,怎么会在这么短时间之内跑过陡峭漫长的黑楼梯,出现在那么远的庭院中呢?但是她的长女却时常听见妹妹徘徊在阁楼里的声音,甚至能朦胧看见那身穿红衣的身影,正如看得见父母都无法看见的,枕头上的暗蓝瘢痕。
石榴馆男主人对这童语异常厌恶,严厉禁止长女再提起。女馆主却怀着一言难尽的复杂情绪,偷偷收藏起那个枕头,也藏起了解不开的悲伤心结……
明明是凄凉的往事,可某种无法说清的别扭感觉却在我心头渐渐弥漫开来——究竟哪里不对呢?似乎有什么问题存在着,如同混在衣服里的小小尖针,不断轻刺着我的思绪……
“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那孩子还在这个家里,她的魂魄还在等我们!那个时候……听见你们议论在阁楼窗口看见红衣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