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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田地,赶走了动物和狼,开始在这里放卫星。不过具体放卫星不在田间,而是在韩书记的办公室里;后来人盛不下,又搬到县剧院。全县一千○八个村的头头,在这里放卫星。上次炼钢,因为个别娘们不自觉炼钢炼出瓦盆,俺村得了倒数第一,使大家脸上无光;现在放卫星,孬舅接受教训,决心得个正数第一。上次是娘们不自觉,现在剧院里没有娘们,再不得个第一,最后还怪谁去?有钢怎么了,没钢怎么了?我们钢不如人,但粮食呢?可以放卫星。钢铁只能看,不能吃,人离了钢铁可以活,人离了粮食一刻也活不成。帝国主义可以不给我们钢铁,我们饿不死;我们不给帝国主义粮食,一个个饿死他们孙子。大家欢呼,于是放了起来。开始放卫星时,孬舅第一个站起来,说俺村范家坟有一块地,亩产五百斤。马上又有别的村的头头站起来,说他村李家洼有一块地,亩产六百斤。又有人站起,说他村贾山坡有一块地,亩产八百斤。又有人站起,于是一千斤,三千斤,八千斤,一万斤,三万斤,八万斤,往上长。韩书记和小蛤蟆在主席台上,小蛤蟆负责会场记录。韩书记站起身,激动地看大家,问:还有没有,没有就这样,八万斤,我看也可以了。这时孬舅又站起,搞掉热气腾腾的狗皮帽子(白蚂蚁之子白石头送给他的),一把摔在地上:
“日你娘,俺村双井有块地,亩产十万斤!”
到此为止,延津有块地亩产十万斤,延津亩产十万斤。果然,一个星期后,上了报纸。众人又欢呼,盛赞孬舅做了一件大好事,为村争了光,一扫上次炼钢落下的晦气。村里几个棒小伙,把孬舅抬起往天上拋。
但接着传下一个消息,又让孬舅和我们村措手不及,即大家通过报纸知道我们双井有亩产十万斤田,要来参观。这下让我们抓了瞎。但县上已经下来通知,说从五天以后起,开始接待,县里拨给一万元接待费。有一万元接待费固然好。但亩产十万斤从哪里来呢?孬舅这时着了急,抖着身子在街上乱跑,跑到一个地方停住,抖着双手说:
“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原想拉屎拉个痛快,谁知还得自己给自己擦屁股,这屁股沾满屎,这屁股如何擦?”
又说:
“如果人家来参观,我就上吊!”
众人也是干着急,跟着他嘬牙花子,也准备上吊。这时右派分子曹成摆出顾命老臣的架式,让他女儿曹小娥传出话来,说处理这类棘手的问题,对他来说易如反掌。本来他不想管这种乱七八糟的事,自己是一个右派,天塌也砸不着自己,管它干什么?但看到群众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领导(指孬舅)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大家都想着上吊,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只要孬舅能屈驾到他家向他请教,他就可献出锦囊妙计,保大家平安过关。大家闻知,都劝孬舅上门讨教。孬舅一开始不同意,想着一个右派,动不动就关他五斗橱,能有什么好主意?再说他是右派分子,自己上门去讨教他,也失身份。有了此先例,今后如何对别人?于是憋着不去。但后来日子越逼越紧,外边大队人马马上就来参观;人家一来参观,自己与大伙就要上吊,权衡轻重,只好委屈自己,扭扭捏捏上了曹家门。曹成这时正在家中天井里泡着乌龙茶、煮着青梅酒在独自品尝。见到孬舅进来,也不起身,只是说:
“知道你早晚要来!”
把孬舅憋得脸上一赤一白,禁不住说:
“现在是紧急时刻,要在平时,看我不关你五斗橱!”
曹成“嘿嘿”笑了。
孬舅:
“老曹,说吧,有什么好主意?”
曹成:
“不急,不急,先喝盅酒,咱们煮梅论英雄。老孬,你说当今天下英雄是谁?”
孬舅:
“不论英雄,先说办法!”
曹:
“那个不难,那个不难。”
孬舅:
“怎么不难?好好一亩地,现在离参观剩下两天,怎么能使一亩地打十万斤粮食?看来我是要率先上吊了!”
曹:
“你不要怕,喝下这壶酒,保你明天亩产十万斤!”
事到如今,孬舅只好喝下。但这英雄酒喝下,头脑立即发大,晕晕忽忽。这时眼泪汪汪,混淆了是非,开始与曹称兄道弟,说:
“曹老兄曹老兄,事情难办。都觉得当人物头是好事,现在我才觉得不是好事!”
曹也眼泪汪汪,与孬搂着膀子:
“这我知道,我也干过这个。当时的摊子比你还大!”
孬舅承认:
“那是,那是。”
从清早八点喝到太阳偏西,两人喝得烂醉如泥。这时曹才趴到孬的耳边,说出了拯救万民与孬舅的方针大计。孬舅听了,如梦方醒,立即从酒中醒来。仔细想想,仍觉得曹成说的不错。这时虽然清醒了,知道拉开自己与曹成的身份区别,但仍禁不住拍了一下曹的肩膀:
“老曹,老曹,你真是个干过政治的人!”
曹“嘿嘿”笑,说: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什么锦囊妙计?曹只问孬舅一些话,就将问题解决。曹问:
“你说,亩产十万斤,可有可能?”
孬:
“狗屁,根本不可能!”
曹:
“这话要是别人说你,你信不信?”
孬笑着摇头。
曹:
“你说别人,别人可信?”
孬:
“大家都种庄稼,谁信这×话!”
曹:
“韩书记信?”
孬挠着手:
“韩无种过庄稼,不知信不信。”
曹啐了一口唾沫:
“别说韩,就是×也不信。一亩地十万斤,十万斤雪白的大米,堆到一亩地里,看能堆几楼高?你不信,我不信,大家不信,大家又这样搞,这就是政治。明白了吗?老孬!”
老孬没明白,坐在那里纳闷:
“既然大家都不信,大家又这么搞,这能起个什么作用呢?”
曹:
“起个引导作用,给人一个理想。有理想我们才觉得有奔头,我当年怎么搞的‘望梅止渴’?”
孬舅恍然大悟,拍了一下脑门,“哈哈”笑了。可忽然又犯愁:
“这我明白了。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后天来人参观,我怎么应付!”
曹叹口气:
“你到底年轻。道理都明白了,道理之下还不知道办法吗?”
孬舅窘迫地摇摇头。
曹愤怒:
“一亩地产不了十万斤,还堆不了十万斤吗?”
孬又恍然大悟,猛拍自己脑门,“哈哈”大笑: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就当是过一回家家吧!”
然后在曹额头上亲了一下,回来开始发动群众,往双井那亩地上堆粮食,堆麦、堆谷、堆雪白的大米。群众见拿粮食堆家家,也觉得好玩,于是像当年支前和土改时分地主家财一样,大家喜气洋洋,齐心从村中仓库往双井堆粮食。全村一千多口子,男女老少,挑的挑,背的背,抱的抱,搂的搂,推的推,拉的拉,还有老太太把粮食放到自己的小脚背上。人在路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像成群结队的蚂蚁搬家。孬舅站在土岗上看队伍,拿草帽扇风,说:
“亩产是不是真的,这干劲总是真的!群众是发动起来了,引导作用是有了!”
然后表情严肃。突然又灵机一动,跳下土岗,指挥大家在双井堆粮时,把五谷杂粮堆成五颜六色的图案。雪白的大米衬底,上边是黄的玉米,红的高梁,绿的绿豆,紫的芝麻,红的红花,还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些苏联产的黄油,拼摊成许多美丽的图案:五角星、红旗、国徽、玉米穗等。一亩方圆、三层楼高,看上去像一个嫩黄、松软、可口的大蛋糕,颇为壮观。这蛋糕用秤一称,整整十万斤。从第三天起,邻县、邻省、邻国的人都来参观。小蛤蟆摇身一变,由过去的炼钢总指挥,成为现在的卫星总指挥,一扫过去的晦气,喜气洋洋地跟在旁边。大家看了大蛋糕,都精神振奋,赞不绝口,都说,照这样闹下去,闹不了几年,也就共产主义了。世界上就没有苦难、剥削和压迫了。为表彰孬舅卫星放得好,韩书记评孬舅为劳动模范,授予他模范村长、群众的好带头、模范党员等称号,并授予他一个三级劳动勋章。孬舅将这些奖章、奖状,都挂在胸前,整天迎接来参观的人群。一个月下来,把孬舅累坏了,人瘦了一圈。一天晚上,参观人散尽,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倒栽葱躺在炕上,让我给他摸大疱,他闭着眼睛说:
“看来当模范并不难!”
又说:
“看来当模范也不易,累死我了。我现在明白了,像韩书记往上的人,整天为群众操劳有多累了!”
白蚂蚁,曹小娥,成了我们村的炊事员。村里弄过大蛋糕,开始办大锅饭。亩产十万斤,还不办大锅饭吗?据说世界上许多国家都把政治比作大蛋糕,一个国家,各种民族,各种党派,各种人物头,几亿人,一个麦一道缝,一个芝麻三道棱,一个人一个禀性,利益点各不相同,要把大家拢在一起,不出事,长治久安,就要搞一个大蛋糕。蛋糕大了,利益就好分割,方方面面都好照顾;蛋糕小了,横切竖切,大家的利益都满足不了,大家就会有意见,就会闹事,就要眼红,就要造反,就要闹革命;反革命当权,革命是革反革命,革命者当权,再闹革命不就成反革命了吗?就像俺们村,双井有现成的万斤重的大蛋糕,香甜可口;这时不办大锅饭还等什么?谁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谁想吃哪一块,就切哪一块,大家在一个锅里搅马勺,更能提高觉悟和交流感情。吃了饭拍拍肚皮,就可以像野狗一样四处转游,没有家务,没有负担;因为没有家务和负担,家庭中没有经济利益,夫妻、妯娌、公婆儿媳之间,都失去矛盾点,家庭中也其乐融融,尊老爱幼,和睦相处,对国家、集体、个人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当然,作为一个家庭,家庭中的妇女们,一下失去矛盾点,没得可闹,反倒感到寂寞和无聊,不习惯,不适应;但时间一长,习惯成自然,也就只好这么活下去。总之,一切都来自大蛋糕,一个大蛋糕,可以解决诸多思想的、情感的、理论的、现实的问题。一九九五年秋天,两位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王国的洋人,看了这本《故乡相处流传》,出于对延津的好奇,探头探脑用公费来延津看一下,以解任何人对一个陌生地方的好奇心。他们来到我们村里,孬舅、猪蛋、曹成、袁哨、六指、瞎鹿、沈姓寡妇、曹小娥、白石头、白蚂蚁等,围着与他们说话。他们先问了一些人间趣事,然后大家开始问英国人。曹成问:英国最近怎么样,还是梅杰花心在哪里搞吗?他们说:还是他们在那里搞。这时瞎鹿提出一个问题:六○年时,英国是否也合了大伙?两位英国人对问题的跳跃和转向有些措手不及,迷茫地摇了摇头。瞎鹿不解:那时毛主席让合大伙,你们怎么不合大伙?弄得两位英国人也胡涂了:是呀,我们怎么不合大伙?
大伙建在村正中路南牛家祠堂里。一个百米大锅,里边每天熬着热呼呼的大米粥。方圆百米的大米粥里,到处在冒着气泡。大伙房旁边,是一个有名的臭水坑。臭水坑有一亩半大,水很深,很黑,很臭,上边常漂浮些死狗、死猫、死猪的泡得发涨或腐去半边身肉的尸体。一九六○年这年,我两岁,因去看大伙房做饭,不小心曾掉到这坑里被淹死过一次。至今记得我那死去的灵魂,与一帮死猫死狗死猪的灵魂挤在一起,不舒服极了。大伙房除了熬粥,也做干饭、馍馍、枣糕、豆饼、捞面条、烙火烧、包子、饺子、馄饨等,但是每顿都有腌萝卜条。饭就是这些饭,但大家可以敞开肚皮吃。一到开饭打钟,大家听到钟声,每人拿一个碗盆,排队领饭。领了饭蹲在臭水坑旁边“稀溜稀溜”吃。大家吃饭时,伙夫白蚂蚁常用围裙擦着手,来到大家中间:味道怎么样呀?大家说:不错呀白蚂蚁。这时地主分子袁哨用讨好的口气说:
“这疙瘩汤是怎么做的,面筋甩得像鸡蛋花,个个不沾连!”
白蚂蚁:
“别管怎么做的,反正是利口呗。”
袁哨:
“就是利口呀白师傅。”
大家对白蚂蚁比较满意。但我一次偷看白蚂蚁做饭,发现他一边揉面甩面,一边拔自己的胡子,把胡子都插到面里了。另一个伙夫曹小娥,青春年华,长得如花似玉。她那鹅黄般嫩的脸,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至今深深留在我的记忆里。一九九二年这年,我利用公出私自拐到家乡一趟,在臭水坑边,又见到了曹小娥。我以为她已变得徐娘半老,皮肉松弛,口中有臭味,嗓子吵哑,谁知她仍是那样鹅黄般的白嫩,让我吃了一惊。这青春不老的阿物。对白蚂蚁去食堂,大家没有议论。因为白蚂蚁说,他家祖上,曾有做饭的,手艺是祖传,看这疙瘩汤做的。就像小蛤蟆说他家祖上炼过铁一样,一说祖传,大家立即信服;但对曹小娥去食堂,大家议论比较大。有人说是曹小娥父亲曹成上次双井大蛋糕献计的结果,有人说是曹小娥本人偷偷给孬舅摸疱的结果,议论不一。当然,计也献了,疱也摸了。不知从哪天起,我再去孬舅家给他摸疱,发现曹小娥已羞羞答答在门板上倚着,孬舅母在一旁红着桃样的眼睛垂泪。孬舅倒栽葱在炕沿躺着,见我去了,说:
“你回去歇歇吧。“
又对曹小娥说:
“不要羞答,不要怕她,上来摸吧。现在不比往常,她再捣乱,我也头栽葱把她吊起来。要求一个挂满胸章的领导人,能跟要求一个普通群众一样吗?只要他能把事情办好,管谁给他摸疱哩!”
于是,曹小娥就上去捏,我就尴尬地回去歇着。说来也怪,过去曹小娥倒是一个憔悴少女,自给孬舅捏疱,才开始变得如花似玉。后来曹小娥便当了炊事员,我便成了偷看炊事员做饭的一个黑孩。对于曹小娥当炊事员,大家有议论,孬舅说:
“议论就让他议论。议论有两种,一种是善意,一种是恶意;前一种可以接受,从善如流;后一种就要坚决打回去,当它在摇篮里往外爬时,就上去掐死它!”
于是在一次村里放电影之前,公开讲话:
“妈拉个×,又想犯轰我时候的毛病吗?头上长个大疱,找人摸一摸,又成问题了。大疱问题,不是已经澄清了吗?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怎么现在又出问题了?是谁在煽阴风点鬼火?大疱是正确的,找人摸摸就犯了法吗?你有本事,我犯法你给我铐起来,我跟着你走;你把我铐不起来,我就要继续让人摸。还想轰我吗?还想让我再造几个五斗橱吗?”
又说:
“再说炊事员问题,让谁去当炊事员,是个工作安排问题,人家当炊事员不合适,你当就合适了?指责别人不合适的人,本身就是拈轻怕重。这事允许议论,但再议论也是白议论;我当支书做不了这个主,我还当它干个鸡巴啥?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就是这样!”
大家见孬舅发了火,都发了慌,风向又倒过来,包括一些议论过此事的人,也纷纷上去劝孬舅:
“算了老孬,没人议论!”
“议论也是瞎议论!”
“顶多也就是开玩笑!”
“不能再做五斗橱!”
孬舅这才消了点气,说:
“一口铁锅一千多人吃,一千多人的嘴巴三里地长,老子一人为你们张罗,现在摸个疱安排个炊事员成事了!再闹,我把食堂解散了,不替你们操这份心了!”
大家说:
“有什么大家检讨,食堂不能解散。”
孬舅为曹小娥平议论,曹小娥并没有喜形于色。只是在那里站着,倒是他父亲曹成,这时有些洋洋得意。自从上次放卫星献计,女儿摸疱,他已好长时间没随袁哨、六指等人钻五斗橱了。别人钻,他可以不钻。他觉得自己可以长出一口气了。现在见孬舅为他女儿平议论,即使有些得意忘形,也可以理解。这时另一个右派分子六指受曹成启发,也站起献计。但他一到说话,就像吞了一个热薯的狗,越着急,越说不清楚,半天才说:
“我赞成老孬与曹小娥好,干脆,把事情公开,纳她个小算了!我不赞成大伙,我赞成老孬!”
六指一片好心,孬舅勃然大怒:
“什么,赞成我不赞成大伙,这不是把我和大伙对立了吗?我就是大伙,大伙就是我!什么公开,什么跟曹小娥好,跟她好你看见了?你这不是诬蔑、陷害、捉弄我吗?当初打右派,有的可能打错了,但总有一个是打对的,那就是你!真是六个指头搔痒,哪里多你这一道!”
接着,不顾可怜的六指苦苦哀求,解释(越解释越说不清楚,越描越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