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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相处流传-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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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眼狗。吃着吃着,曹让沉出来给饮者起舞助兴。沉道了一声“万福”,就跳了起来。如果单是跳舞,一曲终了,沉下去,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世界太平,阳光普照,延津几十万民众继续过太平盛世。没想到沈在一曲终了,就要下场之时,回眸笑了一笑。沉一笑,就把延津几十万民众推到深渊和水深火热之中去了。她一笑露出两只小虎牙。这两只小虎牙被正在拿草棒剔牙的袁绍给看到了。袁本来没有注意眼前的舞女,喝酒就是喝酒,吃狗就是吃狗,跳舞的多了,能一个个都注意到?但在他剔完牙啐吐被剔出的肉沫和肉丝时也是合该出事,他偶尔抬头,与沉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接着就看到了她的两只小虎牙。袁跟我一样,这两只小虎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心里就一颤。也是酒喝多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可惜沉很快扭转屁股下了场。袁吃完烧狗,喝完酒,晕晕忽忽回了自己的军营。回军营以后,倒头就睡了。第二天早起酒醒,又猛然想起那对小虎牙。清醒状态想起某人,与晕忽状态不一样,心里“激灵”一下,于是一天的事情再干不下去。到了晚间,便让手下侍卫打听沈的下落和出处。侍卫打听完,回来禀告,说沉是县城东街一个小寡妇。一听是延津小寡妇,袁大喜。如果小虎牙是曹的小妾或近身丫环,袁只能望洋兴叹,可望而不可即;现在只是街头一个小寡妇,你拿得,我也拿得。于是当天夜里,便让侍卫到县城东街把沈姓小寡妇接来;当天夜里,便同枕共眠。据说,沈姓小寡妇像伺候丞相一样,对袁也没半点推辞,只是袖掩羞面,半推半就,就让袁入了港。没有反抗和踢踏动作,正在跟丞相好,又跟袁好,说起来有些解释不通,我想沈对袁也没有推辞的主要原因,还是虚荣心太强。她同时与两个大人物好,大概是想名垂青史两次吧。但她像古希腊古罗马许多美丽的妇女一样胡涂,她不知道这样容易引起特洛伊战争。头发长见识短,只顾自己一时快乐,不管人民的死活。当曹丞相知道袁也在和沈姓小寡妇来往,立即大怒,怪袁不讲朋友交情,不懂做朋友的道理。天下女人多得很,天涯何处无芳草,我曹爱了一个小寡妇,你袁就再找不着一个小寡妇了吗?我找她,你也找她,这恐怕不完全是针对一个寡妇或妇女,而是针对曹,是故意挑衅不能只简单地看作是一次性骚扰,而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有计划的政治行为。政治家与政治联系在一起,事情本身的性质就起了变化。既然是一种政治态度,曹当然不能退让。不但曹不退让,曹身边所有的人,包括我们这些听了六指(又给丞相剃过一次头)和白石头传达而得知这件事的人,都感到是一种奇耻大辱,都感到不能退让。于是在第三天晚上,曹让自己的侍卫把沈抢到了自己府上。曹再见到沉,立即怒目圆睁,往桌下扔了一张竹牌: 
  “大刑伺候!” 
  还没容沉说出一句话,大刑就把沈给刑昏过去了。袁不是喜欢你的小虎牙吗?曹便让侍卫把沈的小虎牙拔了下来,扔出去喂猫;然后将沈打入冷宫,永不与她相见。袁与沉玩了两夜,觉得沈功夫果然不凡,愈加喜欢,第三天夜里又派人去请,侍卫空手而归,说曹已将她请去。请去就请去,你请得我也请得,大家平等,先下手为强,袁只是摇头感叹,怪侍卫们没有早去,但并没有放在心上。明天早点去请就是了。于是在小厮中挑了两个清秀的,随便出了出火就睡下了。没想到半夜突然来了个消息,说曹丞相对沈大怒,打昏过去,又将虎牙拔下。袁也立即大怒,这不是针对我而来的吗?你占得,我也占得;我占得,你又来占我没生气,倒是你先占我后占你不觉沾了便宜倒是生气拔牙,怎么这么心胸狭窄容不下事?连一个女人都容不下,何况天下乎?可见只是一个赳赳武夫,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人。我兵四十万,他兵二十万,我还与他联合干什么?联合打刘表,我人多一倍,别说打不败刘表,就是打败刘表,功劳又该如何算呢?胜利果实又该如何切割呢?一个女人都不可切割,何况天下?于是起了歹心。袁起歹心,曹也很快就知道了。于是双方都放下打刘表不提,开始各自备战,先剪除异己再说。曹趁着赈灾义演,就给我们做了战前动员。摊上这样的事,我们把肚子饿都忘了。袁绍抢了曹丞相的小寡妇,就如同抢走了我们自己的女人。何况丞相在讲话时,按下自己的痛苦不说,只说袁绍对我们大家如何坏,如何抢我们嘴里的粮食吃,如何使我们有了春荒,如何对我们背信弃义。曹不提自己的痛苦,只能使我们更加感动,更加爱戴他;袁绍除了蹂躏我们百姓,还对丞相的小寡妇无礼,更激起我们的愤怒。他连丞相都敢非礼,何况对我们?肚子饿算什么?君子固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于是大家立即义愤填膺,认真在村西大路上操练起来。一条疲沓的软虫,又变成一条生动威武的活龙。连猪蛋、孬舅都重新抖擞精神,在队伍旁厉颜厉色地睁着各自的大眼灯。我们时刻准备着,准备跟着丞相打仗。我们通过猪蛋、孬舅一级级传上去,表达我们的决心:丞相,不要怕,一个鸡巴袁绍算什么;头可断,血可流,壮志不可丢;别看他人比咱多一倍,只要一开仗,谁胜谁负还两说着呢;出水才看两腿泥;不要怕没粮食吃,春荒只是暂时的,麦子马上就要黄稍了;我们兵强马壮,敌人闻风丧胆;我们固若金汤,敌人久攻不下。据正在给丞相捏脚的白石头给我说,当时曹收到一大摞这样的决心书,真是感动得哭了。当时就不让白石头捏脚了,流着泪说: 
  “生我者,民众也。” 
  我们听了曹的话,当然也很感动。感动之下,更加加强备战。最后弄得万事齐备,只等曹一声令下了。但就在这时,曹做了一个让我们延津人非常失望的举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就要与袁军交战的时刻,曹一反他平时的英雄行为,带着他的二十万大军,悄然撤退了。准备了半天,原来并不与袁绍交火。他一走,把我们延津,全部让给了袁绍。我们知道后,都感到大惑不解。丞相,你这是怎么了?你害怕袁绍了吗?如果不怕袁绍,又何必这样呢?这成了延津人困惑不解许多年的一团乱麻。直到一九九二年四月六日,我到位于北京白石桥附近的北京图书馆的纸堆里去寻找故人,寻到这一段,方才明白丞相当时的心意。(丞相,久违了。)在当时,本来,丞相是要决战的,后来突然又决定不决战。为什么呢?在一次曹府内阁会议上,丞相一边“吭哧”地放屁,一边在讲台上走,一边手里玩着健身球说: 
  “活着还是死去,交战还是不交战,妈拉个×,成问题了哩。有的说可以交战,有的说不要交战。an,哪到底交战还是不交战?这鸡巴延津成事了哩。交战不交战,是个骨气问题;交战不交战,现在又有什么意义了呢?an,真为一个小×寡妇去打仗吗?an?那是希腊,那是罗马,我这里是中国。这不符合中国国情哩。有道是,能屈能伸是条龙,一根筋到底是条虫。我们是龙,还是虫,考验就在这里了。有问题、有困难是坏事,谁也不愿遇到困难和问题。但问题和困难,也给我们提供一个提高自己、锻炼自己能力的机会哩。不为小×,那么什么交战哩?an,我倒弄不明白了。为了延津吗?an?如果是几个月前,这里物茂粮丰,交战一场,占了它,值得;现在呢?青黄不接,饿殍遍地,an,争夺它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an,它已变成了一个包袱了。an,我们还要争夺包袱吗?an,就这么定了,说不交战,就不交战;说不跟他打,就不跟他打。他来,我们走,把这个包袱让给他!an,一个小×,拔了两只虎牙,成事端了哩!” 
  丞相一席话,引起内阁中诸大员“嗡嗡”一阵议论。接着,大家跟着丞相想通了,起了笑声,纷纷说“小×”“小×”,笑声皆是“嘿嘿嘿”,而不是“哈哈哈”,气氛活跃起来。当然,这是内部决策。外表上,丞相仍做出伤心、不忍离别延津的样子,做出无奈的神情。民众听说曹要走,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半夜起身,打着火把相送。都哭着说:丞相,你不要走,你不要怕袁绍,我们跟上你,定能打败他灰孙子。你这一走,岂不是把我们给闪了?曹这时真感动了,一个个摸着我们“新军”的青头皮,边流泪边说: 
  “我知道大家不怕袁绍!我知道大家也知道我不怕袁绍。可是,我考虑再三,不能开战。一开战就要死好多人。你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妻室的人,我宁肯自己受气,也不能让民众吃亏!” 
  大家这下明白了。丞相所以要撤,还是考虑我们。我们因此更加感动。纷纷喊着:丞相,你不要走,你留一留,我们不怕死;只要跟着你,死也心甘。丞相说:当然你们可以那么想,但我不能那么做。我也是有老有小有妻室的人,要死我先死。大家说:丞相,我们先死。大家与曹丞相,抱头痛哭。丞相与民众的泪,流在一起。火把遍地,哭声震天,我想,单是这火把,这哭声,也能将袁军摧枯拉朽,丞相,你为什么要走呢? 
  丞相走了,摸着我们的青头皮。 
  丞相把捏脚的白石头带走了。白石头他爹以为丞相这么一走,再也回不来了;丞相回不来,白石头也就回不来了。于是躺在地上尘土里打滚,哭着不让白石头走。这时丞相站在村头粪岗上说了一句话: 
  “大家放心,我们是要回来的,等麦子熟了,我们是要来吃白馒头的!” 
  给了大家一个希望。大家才止住哭,白石头他爹才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土窝里揉眼睛。大家才让曹丞相带着兵马走了。 
  但曹丞相把拔掉小虎牙的沈姓小寡妇给留下了。说: 
  “有情有义,买卖不成仁义在。袁绍喜欢,就留给他。” 
  于是就给沉放了监,开了锁,给了她一身干净衣裳,让她洗洗身子,换上。留下。丞相如此宽宏大量,又令我们感动。
曹丞相一走,袁绍的军队像黄水一样漫过了延津。我们这里成了沦陷区。我们就成了一群没娘的孩子,等着让人宰割。曹、袁为敌,我们原来是曹的“新军”,袁绍一到,我们的下场会好吗?过去你娘在的时候,你可以撒娇,撒气,撒泼,指东打西,指狗骂鸡,挑剔食物,任意延长看电视时间,也不怕第二天误了上幼儿园谁想去幼儿园呢?现在你娘走了,把你留在了人市上。你站在熙熙攘攘的人市上,等着人把你卖给一个阔佬或穷酸,或者干脆把你卖到妓院或夜总会,这时你心里能不发毛吗?过去你是“新军”,操练很起劲。起劲是对谁起劲呢?是对曹的敌人。现在曹走了,敌人来了,过去的起劲不就成反动了吗?不起劲是对的,越起劲越反动。疲沓如一条虫是对的,是对敌人的敌人的消极反抗;威武如一条龙就坏了,那是敌人的精锐之师,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越是这样的队伍和个人,越是要尽快消灭之。所以,自曹丞相走了以后,袁军漫过地面,我们延津所有的乡亲都忐忑不安,战战兢兢,如地震到来之前的昆虫和小动物,知道有大难临头,又不知该怎么办好,于是惶惶不可终日。又想,就是天塌地陷,也不是我一个,天塌砸大家,前边还有大个子顶着,我怕个啥?反倒坦然了。猪蛋、孬舅也不威风了。昔日“新军”小头目(猪蛋是曹封的,孬舅是自己蹭上去的)的风采荡然无存,又没精打采地瞪起了大眼灯。两个甚至正在考虑,万一袁军追查、清查到他们,将他们抓到大牢里,两人如何抵赖和撒谎。猪蛋想说过去所以给曹当“新军”小头目,纯粹出于无奈,所做的一切,决非出自内心和本意。孬舅决定干脆不承认自己干过“新军”小头目,(有委任状吗?)干什么呀?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遇到大势所趋,有什么办法?风吹草倒,扯帆拉篷,人家怎么着,我跟着怎么着;一个老百姓,还能要求他挽狂澜于即倒、反潮流当英雄吗?顶多是思想觉悟不高,识别能力不强。心里也稍觉安定。但两人都成了夹尾巴狗,夹着尾巴做人,见人灰溜溜的,对谁都笑脸相迎,生怕别人在袁军盘查历史时揭发他们。过去猪蛋孬舅都留着波浪式长发,现在也都一律剃成了和我们一样的青头皮。只是有一次两人在一起练习串供时,因为一个细节的责任分摊问题发生分歧,口角之余,挥拳相向,两人才又一次显示出英雄本色。孬舅鼻子被打破了,猪蛋头上被开了一个八英寸的长口子,人们赶紧用急救车将他送急救中心抢救,据说缝了三十一针。看着急救车“呜啦”“呜啦”地开走,孬舅一边抹鼻血,还一边朝地下吐了一口血唾沫: 
  “妈拉个×,再捣乱,挖个坑埋了你!” 
  就这样,乱糟糟几天过去,大家在心理上已经做好当俘虏、受虐待、任人宰割的心理准备。万事俱备,只等敌人宰割。这时袁军已经完全占据我们地面;安定之后,开始与我们接触。等我们与袁军和袁绍一接触,万万没有想到,我们在此之前所做的心理准备,全部等于白费。我们发现,原来袁绍及袁军并没有像曹丞相说的那么可怕。袁绍一到,也像丞相初到延津一样,立即到处张贴安民告示,不让军队骚扰百姓,不许强迫妇女,不许玩小猪的耳朵……等等。袁军在各村庄驻扎,军人们的长相也都和我们一样,过去也都是庄户人家子弟,也都和蔼可亲,甚至帮我们扫地打水推碾子拉磨。袁主公(袁军让我们称呼袁绍为主公,像当初称呼曹为丞相一样)呢?原来也不是吃人喝人的魔王,也是一个体恤民情、和蔼可亲、没有架子的人。他的脚也患脚气,无非曹是右脚,他是左脚,也找人捏脚。虽然也爱好妇女,但也不讲究非“处女”不可,媳妇、寡妇,都行;而且也是只准他一个,不准四十万军队。不接触不知道,一接触吓一跳。几天下来,我们也像当初喜欢曹丞相一样,有些喜欢袁主公了。而且有一次听袁府幕僚传出信息,说主公找人捏脚,听说我会写字,写过几篇挺逗的文字,也曾经考虑过让我去给他捏呢。至于我以前曾给丞相服务过,他一概既往不咎。单是这样的胸怀,就比丞相大。虽然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我没能到主公身边捏脚,但主公脑子里转过这念头,就令人十分激动。当天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心绪复杂难平。还有一件令我们十分感动的事,是袁主公对待沈姓小寡妇的态度。沈姓小寡妇被丞相遗弃在此,牙齿被拔,两腮红肿,身上被毒打得遍体鳞伤,发高烧到四十二℃。按说这样的人,哪里还有姿色?哪里还招人喜欢?招人喜爱的小虎牙已连根拔除,别说是别人,换成是我,我也会想,这样的人,可爱已不可爱,使用已无法使用,还理她干什么?但主公不,不这样,从大街风尘中将沈找来,不怕脏,不顾累,立即搂到怀里,潸然泪下,说: 
  “卿为我受苦了。” 
  沉两腮肿得已说不出话,但听了主公的话,眼圈当时立即红了,接着泪如泉涌。 
  主公便把沉收到府中,说: 
  “没有小虎牙,我也喜欢。” 
  这就可见袁的为人了。两相对照,就可见出曹的凶险和袁的和蔼可亲了。 
  对待我们这些过去参加“新军”的人,主公也一概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不追究以前大家怎么欢呼丞相,被丞相检阅,如何威武甚至呼过“打倒袁绍”的反动口号。这些一概不追究,也不过问,而是一律收编。“新军”还是“新军”,组织还是组织,青头皮还是青头皮,在队伍中原来站在什么位置,现在仍站在什么位置,该训练还训练,该打靶还打靶。过去的小头目,还是小头目,以前操练我们的是猪蛋和孬舅,现在仍是孬舅和猪蛋。无非过去大路旁粪堆上插的、迎风飘的是“曹”旗,现在换成了“袁旗”。换一个旗,并不换脑袋,大家都放下心来,接着欢声雷动,感激袁对我们的宽大和挽救。接着带一份羞愧和对不住人的心理,立即反正、反水,响应袁的号召,重新加入新的“新军”。猪蛋和孬舅也很感动,又重新瞪起大眼灯,戴上红的“袁”箍,兴高采烈地在队伍旁重新操练。操练之中,为了几天来的惶惶不安、感激主公、羞愧难当等心情,还动不动指桑为槐地骂曹一顿。譬如: 
  “妈拉个×片锣,你还路都不会走,笨得跟曹一样!” 
  “妈拉个×油锤,你不好好走步,还想着给曹白脸当孝子么?挖个坑埋了你!” 
  对猪蛋、孬舅的热情和积极性,袁主公听说后,立即予以表扬,让所有“新军”向他俩学习。不过最后又说,对曹不要再骂了,辱骂和恐吓,毕竟不是战斗。听了主公的话,以后我们就不骂了,把劲头用到操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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