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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大门不挺好?整天坐着,清静。”
宋解放摇头:
“其实我这人喜动不喜静。”
这一点牛爱国倒没看出来。牛爱国:
“那你喜欢干啥?”
宋解放:
“到邮电局当邮递员,骑着摩托,一天跑个百十里。‘牛爱国,拿图章,加急电报。’”
牛爱国笑了,觉出宋解放的可爱。当年牛爱香找的第一个对象小张,倒在邮局当邮递员,也是国字脸。渐渐,不但牛爱国喜欢宋解放,牛爱国的女儿百慧,也开始喜欢宋解放。过去牛爱国出车,下午不敢晚回,惦着六点去学校接百慧;现在有了宋解放,牛爱国看天色将晚,便给宋解放打个电话,宋解放便替他去学校接百慧。这天牛爱国出城拉货,回来的路上,卡车坏了。牛爱国看看表。已是下午五点,便给宋解放打了个电话。但打过电话,车很快又修好了,六点钟又赶回县城,牛爱国又去学校接百慧。这天百慧跳绳时崴了脚,牛爱国远远看见,宋解放背着百慧,两人边走边说;说着说着,两人还咯咯笑了。牛爱国也笑了。时间长了,百慧与牛爱国说不着,与牛爱香说不着,与宋解放说得着。礼拜六礼拜天,百慧做完作业,还去东街酒厂找宋解放。宋解放在大人面前不会说话,就会说“从何说起”和“我心里明白”,但在百慧面前,变得能说会道。能说会道不是跟别人比,是跟他自己比。宋解放爱对百慧说沁源之外的事情。除了说他三十多年前在四川当过兵,还说回沁源之后,也去过其他很多地方。说他去过太原,去过西安,去过上海,还去过北京。其实他除了四川,哪里也没去过;但他看电视时,记住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主要地名,接着按沁源县城的布局,重新安排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大街小巷;说起太原、西安、上海或北京,也头头是道。说完这些,还露出不大在意的神色。百慧叫宋解放“老姑夫”,听宋解放说过太原问:
“老姑夫,你把太原逛遍了,太原到底咋样呀?”
宋解放:
“就那样,都是人,没劲。”
百慧听完西安问:
“老姑夫,西安咋样呀?”
宋解放:
“跟太原差不多,没劲。”
百慧:
“老姑夫,北京咋样呀?”
宋解放:
“都没劲。”
这时往往叹息一声:
“就是再没劲,也比咱沁源强啊。”
又说:
“百慧,你长大去上海,到黄浦江开轮船,到时候我去看你。”
一次牛爱国与牛爱香在一起说话,牛爱国:
“姐,我觉得你对姐夫不好;其实,老宋这人挺好的。”
牛爱香:
“哪儿好?”
牛爱国:
“一百个人里,挑不出来一个,从来没有坏心眼。”
牛爱香叹口气:
“那不就是傻吗?我想找个说话的,可结婚之后,一天到晚,跟他一句说不来。”
又说:
“没嫁他之前,我见他就笑;自嫁了他,我一次也没笑过。”
一次牛爱国与宋解放在一起说话,宋解放倒说:
“老弟,我跟你姐结婚,算结值了。”
牛爱国:
“我姐除了脾气不好,啥事心里都明白。”
宋解放:
“我说的不是你姐。”
牛爱国:
“那是谁呀?”
宋解放:
“是百慧。过去我不会说话,自从有了百慧,我变得会说话了。”
牛爱国倒哭笑不得。
这年八月,天气正热,庞丽娜又出了事,又跟人跑了。但这次不是跟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而是跟庞丽娜的姐夫老尚。老尚在县城北街纱厂当采购员。当年庞丽娜去纱厂当挡车工,就是老尚安排的。后来庞丽娜不当挡车工了,当仓库保管员,也是老尚安排的。众人皆知道庞丽娜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好,不知道她与自己的姐夫老尚也好。不但牛爱国不知道,庞丽娜的姐姐庞丽琴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她与小蒋好时,就与老尚好,还是她与小蒋断后,又与老尚好上了。牛爱国明白了妈曹青娥死时,为啥庞丽娜的姐夫老尚,跑到临汾去找李克智,又让李克智到沁源牛家庄,劝牛爱国离婚。也明白了庞丽娜头一回出事时,瘦了许多;再见到庞丽娜时,她又胖了,脸蛋红扑扑的。庞丽娜已经跟小蒋跑过一次,这次又跟老尚跑,牛爱国虽心里一惊,但不像上次她跟小蒋跑那么伤心。两人虽无离婚,跟人跑的还是自己的老婆;但两人没离婚不怪庞丽娜,怪牛爱国;庞丽娜要离婚,牛爱国不同意;牛爱国不离婚是为了拖住她,治她;现在看并无治住她,反倒物极必反,让她又跟人跑了。由于心里已经不把庞丽娜当老婆,庞丽娜跟老尚跑了,牛爱国没太放在心上,但庞丽娜的姐姐庞丽琴疯了。庞丽琴和牛爱香一起在镇上卖过杂货,当年牛爱国和庞丽娜谈恋爱,就是她们俩撮合的。庞丽琴疯了她首先不怪自己的妹妹和丈夫,也是他们跑了无处怪,风风火火来找牛爱国。进了牛爱国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哭了:
“都怪你,看不住自己的老婆。”
又哭:
“多不是东西,亲姐妹呀。”
又哭:
“多不是东西,搞自己老婆的妹妹。”
又哭:
“搞还不算,两人还跑了。”
又哭:
“我说呢,我不在的时候,他俩在家里说说笑笑,我一回去,屋里就静了下来。”
又哭:
“我听人说,他们就在纱厂的仓库里搞,花上都有血。”
又怪牛爱国:
“你眼瞎呀,也没发现。”
上次庞丽娜跟小蒋跑时,小蒋的老婆赵欣婷就来找牛爱国闹,让牛爱国杀了他们,牛爱国就哭笑不得;这次庞丽娜跟老尚跑,老尚的老婆也来找牛爱国闹,牛爱国又哭笑不得,须知不是他让庞丽娜跟人跑的。庞丽娜虽然还是他老婆,但两人天天并不见面,如何看住她?接着又想,上次庞丽娜跟小蒋跑,和牛爱国没关系;这次庞丽娜跟老尚跑,也可能是牛爱国逼的。如牛爱国没去过沧州,没跟泊头“老李美食城”的章楚红好过,他只会怪庞丽娜和老尚;如今是过来人,明白庞丽娜和老尚在一起的时候,不定怎么说得着呢;这才下决心共同离开沁源,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上次在沧州,章楚红让牛爱国带她跑,牛爱国答应了,事后又胆怯了;趁着妈曹青娥生病,逃回了沁源;从此再没给章楚红打过电话。论起两个人在一起好,不论是“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还是牛爱国,关键时候都闪了对方;唯有一个老尚,关键时候豁得出去,把亲人和熟地方都扔了,带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从心里首先不是怪老尚,而是佩服老尚。但他如何把这种心思告诉庞丽琴呢?如说出来,庞丽琴更疯了。庞丽琴手拍着桌子:
“牛爱国,你赔我丈夫,你赔我妹妹。”
牛爱国:
“咋个赔法?”
庞丽琴:
“找他们去呀。”
牛爱国叉哭笑不得。事到如今,庞丽琴想找到庞丽娜和老尚,牛爱国却不想去找他们。庞丽娜连跑两回,倒在她和牛爱国的关系上,画了一个句号。就像一块伤疤,脱头一层皮的时候会痛,脱第二层皮的时候,伤疤已经快好了。如果现在庞丽娜来找牛爱国离婚,牛爱国马上就离。事情发展到最后,站出来作了结的不是牛爱国,而是庞丽娜;谁作了结谁担的责任大,牛爱国还感到自己有些赖。庞丽娜把事情做绝了,牛爱国心里也像卸了一块大石头。这事面上没有了结,心里已经了结了。他今后像现在一样,和百慧、姐牛爱香、姐夫宋解放共同生活就挺好。于是说:
“这种事情不能找,一找会出人命。”
庞丽琴:
“就是出人命,也让我出口恶气。”
但牛爱国不能为给别人出恶气,就去找庞丽娜和老尚;或为给别人出恶气,自己就去杀人。但出去找不找庞丽娜和老尚,不是牛爱国一个人说了算。不但庞丽琴觉得应该找,姐牛爱香和姐夫宋解放也觉得牛爱国应该找。庞丽琴跟牛爱国闹是白天,晚上,牛爱香和宋解放来找牛爱国。牛爱香对牛爱国说:
“事情出了,就不能搁在这儿,得找。”
牛爱国:
“这种破鞋,找她做甚?”
牛爱香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
“话不是这么说,找他们不是为了他们。”
牛爱国:
“为了谁?”
牛爱香:
“为了有个交代。”
牛爱国:
“给谁交代?”
宋解放在旁边比牛爱香还着急,双手比划着说:
“跑没啥,咱跑的人不对呀;小姨子跟姐夫跑了,整个沁源县都炸了。”
牛爱国倒没想到这一层。牛爱香叹口气:
“得找。如果离婚了,就不说了;没离,老婆跟人跑了,得有个响动。闷着头不做声,咱们都在沁源没法混了。”
牛爱国也叹了一口气,看来就是假找,也得出去找一番了。早知这样,还不如早离婚了。这时牛爱国想起妈曹青娥活着的时候,给他讲她爹吴摩西的故事。当年曹青娥还叫巧玲的时候,她娘吴香香跟银匠老高跑了;吴摩西和巧玲去找吴香香和老高,就是假找。没想到七十年过去,自己也成了吴摩西。两个出门假找的人,一个是曹青娥的爹,一个是她的儿子。宋解放见要出去找人,倒劲头挺大,捋胳膊卷袖:
“你不要怕,如果需要,我跟你一块找去。”
牛爱香倒同意:
“两个人也好,路上有个商量。”
但牛爱国却不同意宋解放跟自己一块出去找庞丽娜和老尚。牛爱国知道宋解放一天到晚在酒厂看大门闷得慌,静而思动。想借这次找庞丽娜和老尚,出门跑一趟。虽为跑一趟,但他是直心眼,找人是真找,牛爱国是假找,两人在路上。便说不到一块去。路上无人商量还好,有个宋解放在身边,假找就无法掩饰。便说:
“就是去找,我还是带着百慧吧。那毕竟是她妈。”
牛爱国知道百慧与她妈不亲,两人路上倒能商量到一块去。庞丽娜跟人跑了,牛爱国说是不伤心,心里还一阵阵发痛;带上百慧,路上两人也好说话。就像七十年前,吴摩西带着巧玲,两人共同出去假找吴香香一样。因学校正放暑假,带百慧上路,倒也不耽误她的功课。牛爱国要带百慧。宋解放无法反对,张张嘴,又咽口唾沫闭上了。他在世上与百慧最说得着,没想到关键时候,他被百慧顶了窝。说罢这话,三人就开始准备行装。行装整理完,又商量庞丽娜和老尚会跑到何处去。三人往一块凑庞丽娜在外地的亲戚,老尚在外地的亲戚。等亲戚凑完,又觉得两人私奔,不会投靠亲戚;因庞丽娜的亲戚,就是庞丽琴的亲戚;老尚的亲戚,也都和庞丽琴有联系。又想着老尚是沁源纱厂的采购员,必在外地有许多朋友,又开始想他过去跑生意爱去哪些地方。这些地方大都集中在山西,如长治、临汾、太原、运城、大同等;外省河北有石家庄、保定等,陕西有渭南、铜川等,河南有洛阳、三门峡等,最远的是广州。最后决定,就去这些地方。一切商量妥当,已是夜里十二点;牛爱香和宋解放,又去庞丽琴家找老尚在外地的朋友的电话号码;牛爱国也上床睡下。但夜里五更天,百慧突然发起了高烧。第二天早上,烧没有退,温度反倒更高了。牛爱香和宋解放又赶来送电话号码,牛爱国指着床上的百慧说:
“只能等百慧病好了。”
牛爱香却不同意:
“找人就得抓紧,不然他们跑得更远了,争取能在山西抓住他们。”
牛爱国:
“那百慧咋办呢?”
牛爱香:
“有老宋呢,让老宋每天替你看着。”
宋解放看百慧病了,本想再替百慧与牛爱国上路;但牛爱香让他在家照看百慧,他就不敢再说上路的事。事情到这种地步,牛爱国再推托不得,只好背着一个提包出了门,上路假找庞丽娜和老尚。
?23?
刘震云 著
第二章 正文:回延津记
十
因出门找人是假找,牛爱国就得想出一个可去的地方,在那里待上半个月到二十天,再回到沁源,说自己去了山西长治、临汾、太原、运城、大同,也去了河北石家庄、保定,去了陕西渭南、铜川,也去了河南洛阳、三门峡等,甚至去了广州;人跑了不找是牛爱国的事,找又没有找到,就不是牛爱国的事而是庞丽娜和老尚的事了;对庞丽琴、对姐牛爱香、对姐夫宋解放、对女儿百慧、对整个沁源县都有个交代。但坐上长途汽车往霍州去,他还没想出自己该去的地方。世上哪里都能去,就是不能去长治、临汾、太原、运城、大同、石家庄、保定、渭南、铜川、洛阳、三门峡这些地方。也不能去广州,生怕无意之中碰到庞丽娜和老尚;还得避开这些地方,投靠一个朋友,找一个自己能待下来的去处。也可以不投靠朋友,在霍州等近处找一个小旅馆住下来,住上半月二十天,返回沁源,说自己满天下找了个遍。但老婆一次次跟人跑了,说是不在乎,心里还是在乎;想起来心里还是烦;不上路不烦,一上路越来越烦了;一个人憋在旅馆里,一憋半个月或二十天,非把自己憋疯不可;还是想找一个朋友,诉说一番;就是不诉说这事,说些别的,也能解一下自己的烦闷。待到投靠朋友,牛爱国又为了难,前几年还有几个可投奔的地方,如今可去的地方越来越少了。近处认识临汾卖鱼的李克智,但在曹青娥丧礼上,李克智劝过牛爱国离婚,牛爱国没给他面子,两人还说戗了,何况这事和那事也有牵连,临汾不能去。远处认识的有河北沧州做豆腐的崔立凡,但沧州边上就是泊头,泊头有章楚红在那里;几个月前,牛爱国刚从沧州逃出来,也不能去。另外还有河北平山县杜家店的战友杜青海可以投奔,但上次庞丽娜出事后,牛爱国曾去平山县杜家店找过杜青海;到了村头,心还是乱的,也没见杜青海,就在滹沱河畔坐了一夜;上次心乱,这次保不齐心还乱,也不想去。剩下可投奔的人,就是上次说去找没去找的山东乐陵卖大枣的战友曾志远。上次说去没去成,半路上落在沧州,也算牛爱国食言;在沧州待了一年,本想等在沧州立住脚,抽时间去乐陵看曾志远一趟,后来被他和章楚红的事绊住了脚,也没有去。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对不住人。按说已经对不住人,不该再找人家,也是实在无处可去,牛爱国坐长途汽车到霍州之后,又给曾志远打了个电话,想试探一下曾志远的口气。如曾志远仍邀牛爱国去乐陵,牛爱国就去乐陵待上一段;如曾志远心已冷了,牛爱国再做别的打算。但电话打通,接电话的不是曾志远,是曾志远的老婆,说曾志远不在乐陵,去外地卖枣去了。问何时回来,曾志远的老婆说或三天,或五天,或半个月,或一个月,一个人出门做生意,就说不准他的归期。牛爱国又给曾志远的手机打电话,找着了曾志远;原来曾志远在黑龙江的齐齐哈尔。曾志远接到牛爱国的电话,倒没冷淡,仍像上次一样热情,说他本来是去唐山卖枣,但生意连着生意,人连着人,又跟人到了黑龙江的齐齐哈尔;接着问牛爱国:
“你在哪儿呢?”
牛爱国:
“还在山西老家呢。”
曾志远便认为自上次邀请牛爱国去乐陵到如今,牛爱国一直在山西老家待着,没有动窝。既然一直没有动窝,曾志远倒不像上次在电话那样,急于见到牛爱国:
“上次想跟你商量个事,急着见你,但这事现在过去了。等我回到山东,再给你打电话,你何时有空。也来乐陵转转。”
听这口气,曾志远一时三刻回不到山东。就是近些天能回到山东,也没有邀他马上见面的意思。似乎这面可见可不见。明显山东乐陵也去不成了。牛爱国放下电话还疑惑,也不知上次曾志远急着让牛爱国去山东,要跟牛爱国商量个啥事。牛爱国再一次到了左右为难和走投无路的地步。这时他突然想起五年前在长治修高速公路时,认识工地的伙夫叫陈奎一。陈奎一是河南滑县人。两人皆因不爱说话。相互成了好朋友。陈奎一有心事,跟牛爱国说;牛爱国有心事。也跟陈奎一说。牛爱国本不会说话,但在陈奎一面前,算是会说的。陈奎一的心事,牛爱国剥肉剔骨,替他一层一层码放;牛爱国的心事,陈奎一却不会码放,只会问“你说呢?”几个“你说呢”下来,牛爱国也自己码放清楚了;像牛爱国和河北平山县的战友杜青海在部队的时候;无非一问一答,颠倒了过来。工地厨房有猪耳朵、猪心的时候,陈奎一便去工地喊牛爱国;也不是喊,是使眼色;陈奎一使个眼色,说声“有情况”,牛爱国便跟他去厨房,两人头顶着头,共同吃一盘凉拌猪心猪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