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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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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
               小楼向蝶衣笑了:“那你更会喝好茶啦?”
               “哪里,喝茶又喝不饱的。”
               “小时侯不也成年不饱。”
               蝶衣急忙把前尘细认。那么遥远的日子,不可思议的神秘,一幕一幕,他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他带兴奋的激动:
               “最想吃的是盆儿糕。蘸白糖吃,又甜,又黏,又香。。。。。。”
               “嗳,我不是说把钱存起来,咱哥儿狠狠吃一顿?我这是钱没存起来,存了也买不到盆儿糕。香港没这玩意。”
               “其实盆儿糕也没什么特别。”
               “吃不到就特别。”小楼道。
               “是,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真不宽心。”蝶衣无意一句。
               “话说回来,”小楼问:“现在老戏又可以唱了,那顶梁柱是谁?”
               
            “没什么人唱戏了,小生都歌厅唱时代曲去。京剧团出国砖外汇倒行。”蝶衣侃侃而道:“还有,最近琉璃厂改样儿了,羊肉馆翻修了。香港的财主投资建大酒店。春节联欢会中,有人跳新派交际舞,电视台还播映出来呢,就是破四旧时两个人搂着跳那种。开始搞舞会,搞什么舞小姐,妓女”
               流水帐中说到“妓女”,蝶衣急急住嘴。他不要有一丝一毫的提醒,提醒早已忘掉的一切。
               小楼眼神一变。
               啊他失言了。
               蝶衣心头怦然乱跳。他恨自己,很到不得了。
               小楼三思:
               “我想问”
               他要问什么?他终于要问了。
               蝶衣无言地望定他。身心泛白。
               小楼终于开口:
               “师弟,我想问问,不我想托你一桩事儿,无论如何,你替我把菊仙的骨灰给找着了,捎来香港,也有个落脚地。好吗?”
               蝶衣像被整池的温水淹没了。他恨不得在没听到这话之前,一头淹死在水中,躲进去,永远都不答他。疲倦袭上心头。他坚决不答。
               一切都糊涂了,什么都记不起。他过去的辉煌令他今时今日可当上了“艺术指导”;他过去的感情,却是孤注一掷全军覆没。
               他坚决不答。
               “师弟”小楼讲得很慢,很艰涩很诚恳:“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说吧。”
               “我我和她的事,都过去了。请你不要怪我!”
               小楼竭尽全力把这话讲出来。是的。他要在有生之日,讲出来,否则就没机会。蝶衣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这一个阴险毒辣的人,在这关头,抬抬手就过去了的关头,他把心一横,让一切都揭露了。像那些老干部的万千感慨;“革命革了几十年,一切回到解放前!”
               谁愿意面对这样震惊的真相?谁甘心?蝶衣痛恨这次的重逢。否则他往后的日子会因这永恒的秘密而过得跌宕有致。
               蝶衣千方百计阻止小楼说下去。
               千方百计。
               千方百计。。。。。。
               他笑。
               “我都听不明白,什么怪不怪的?别说了。来,‘饱吹饿唱’,唱一段吧?”
               小楼道:
               “词儿都忘了。”
               “不会忘的!”
               蝶衣望着他:
               “唱唱就记得了,真的戏,还是要唱下去的。来吧?”
               他深沉地,向自己一笑:
               “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舞台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转呀转,又回来了。
               夜。
               “北京京剧团”的最后一场过去了。空寂的舞台,曲终人已散。没有砌末,没有布景,没有灯光,没有其他闲人。
               戏院池座,没有观众。
               没有音乐,没有掌声。
               是一个原始的方丈地。
               已经上妆的两张脸,咦,油彩一盖,硬是看不出龙钟老态。一个清瘦倨傲,一个抖擞得双目炯灼。只要在台上,就得有个样儿。
               扮戏的历程,如同生命,一般繁琐复杂。
               
            记得吗?搽油彩,打底色,拍红(荷花胭脂!),揉红,画眉,勾眼,敷粉定妆,再搽红,再染眉,涂唇,在脖子,双手,小臂搽水粉,掌心揉红。化好妆后,便吊眉,勒头,贴片子,梳扎,条子里扎,插戴(软头面六大类,硬头面三大类。各类名下各五十件。。。。。。)。
               
            看小楼,他那年逾花甲的笨手,有点抖,在勾脸,先在鼻子一点白,自这儿开始。。。。。。奇怪吧,经典脸谱里头,只有中年丧命的,反而带个“寿”字。早死的叫“寿”,长命的唤什么?抑或是后人一种凭吊的补偿?项羽冉冉重现了。
               蝶衣一瞧,不大满意,他拈起笔,给他最后勾一下,再端详。这是他的霸王,他当年的霸王。
               时空陡地扑朔迷离,疑幻疑真。
               蝶衣把那几经离乱,穗儿已烧焦了的宝剑反革命罪证,平反后发还给他默默地挂在小楼腰间,又理理他的黑靠。
               于是,搀了霸王好上场去。
               身子明显的衰老了,造功只得一半,但他兴致高着呢:
               “大王请!”
               小楼把蝶衣献来的酒干了,“咳”的一声,杯子向后一扔,他扯着嘶哑的嗓子,终于唱了。在这重温旧梦的良夜。
                   想俺项羽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
                   奈若何?
               蝶衣持剑,边舞边唱“二六”: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蝶衣剑影翻飞,但身段蹒跚,腰板也硬了,缓缓而弯,就是下不了腰。终于这已是一阕挽歌。虞姬抚慰霸王,但谁来抚慰虞姬?他唱得很凄厉: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就用手中宝剑,把心一横,咬牙,直向脖子抹去。
               血滴。。。。。。
               小楼完全措手不及,马上忘形地扶着他,急得用手捣着他的伤口,把血胡乱地,“拨回去”,堵进去。。。。。。
               剑光刺目。
               蝶衣望定小楼。他在他怀中。
               他俩的脸正正相对。
               停住。“蝶衣!”
               血,一滴一滴一滴。。。。。。
               蝶衣非常非常满足。掌声在心头热烈轰起。
               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还不完。回不去。也罢。不如了断。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听见小楼在唤他。
               “师弟小豆子”
               啊,是遥远而童稚的喊嗓声。某一天清晨,在陶然亭。他生命中某一天,回荡着:
               “咿呀啊呜”
               天真原始的好日子。
               在中国,北平。。。。。。的好日子。
               童音缭绕于空寂的舞台和戏院中。
               。。。。。。
               “师弟!”
               小楼摇撼他:“戏唱完了。”
               蝶衣惊醒。
               戏,唱,完,了。
               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
               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
               他自妖梦中,完全醒过来。是一回戏弄。
               太美满了!
               强撑着爬起来。拍拍灰尘。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他用尽了力气。再也不能了。
               后来,
               蝶衣随团回国去了。
            后来,小楼路过灯火昏黄的弥敦道,见到民政司署门外盘了长长的人龙,旋旋绕绕,熙熙攘攘,都是来取白色小册子的: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中英协议草案的报告。香港人至为关心的,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后,会剩余多少的“自由”。
               小楼无心恋战,他实在也活不到那一天。
               什么家国恨?儿女情?不,最懊恼的,是找他看屋的主人,要收回楼宇自住了,不久,他便无立锥之地。
               整个的中国,整个的香港,都离弃他了,只好到澡堂泡一泡。到了该处,只见“芬兰浴”三个字。啊连浴德池,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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