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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声断断续续。
被凝视,被窥看,被可怜,被取笑。
那天她面无表情呆站了三节课。
4
原来不只是失去爸爸那么简单。
无法单纯的为爸爸的早逝感到悲伤,人生还是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可以失去。
中午没有人跟方琳吃饭,下课没有人陪她一起上洗手间,体育课时没有人跟她一起坐在大树下乘凉聊天,每一次化学课分组实验时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一旁。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这就是方琳的高中生活。
比起学校,家里是温暖的避风港。
却也是一个方琳无论如何都不想把“风”带回去的小港口。
回到家,方琳从没有跟妈妈提起过学校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不想妈妈帮她解决问题,也不是不想让妈妈担心。而是不想让妈妈感同身受她所遭遇的痛苦……一想到妈妈替她难过的表情,她就心如刀割。
这种痛苦,一个人默默承受就可以了。
一个小时前才从大卖场下班的妈妈,正在流理台洗高丽菜。
萝卜丝切好了,蒜苗也切好了,一颗鱼头在半滚的味曾汤中载浮载沉。
电锅上飘着蒸蒸热气,那是家庭号大包装馒头的香味——也是明天饭盒里的一部分。
“学校最近好吗?”妈妈从冰箱拿了两颗蛋出来。
“普通。”方琳坐在餐桌上念书,身后正是忙着煮饭的妈妈。
“都没有特别的事吗?”
“……我不喜欢体育课,每次都要跑步很累。”
“妈妈以前也不喜欢体育课,现在想起来还是很讨厌。”
“所以是遗传啰?”
“不过我再怎么讨厌还是会去上啊,你也要多运动……”
母女背对着背,各自做着各自的事,却很珍惜这样聊天的时光,只要一个人开口,另一个人就会接着搭腔。
等一会晚餐过后,妈妈又得去附近的槟榔摊帮人顾摊位顾到凌晨两点,回家的时候方琳早就睡了。妈妈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休息,回到家睡没几个钟头,就要到附近的社区大楼打扫。下午大卖场的排班时间一到,妈妈又得到量贩店去帮忙把生鲜蔬菜上架。
其实家里开销很小,除了房租跟保险以外花不到什么大钱,妈妈打这么多工,多半是没有安全感,毕竟在方琳大学毕业前她得存一笔还能看的教育费用,她可不想看方琳在那边半工半读。
将洗好的菜放进炒锅,妈妈朝后看了方琳一眼。
“要不要去补习?是不是应该加强一下数学?”
“自己念就好了。”
“数学自己念会不会很辛苦?”
“没关系我没打算考很好。”方琳拿着荧光笔在参考书上划线。
妈妈笑了出来。
这孩子脱口而出的体贴总让她过意不去。
这些年下来,她其实也不奢求方琳的成绩优异,她只希望方琳能快乐。
“最近越来越少听你说学校的事。”妈妈将切碎的豆腐放进鱼汤里。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啊。”方琳淡淡地说。
“美芳跟你还好吗?”
“她好像跟隔壁班的男生在一起了,就我说的那个很高很高的男生。”
“喔?为什么说好像?美芳没跟你说吗?”
“大概美芳有点别扭吧。反正我也不是真的那么好奇,等她自己说咯。”
“这样啊……美芳原来是会别扭的女生啊。”
“嗯啊。”
“下次请美芳来,我加两个菜,你看怎样?”
“我问问看啦,不过她放学都要去补习,现在又好像有男朋友,两人世界啊!”
妈妈开始大火炒菜,然后将两颗蛋陆续敲破打进去一并炒……一口气解决蛋跟菜的问题。这就是妈妈一贯的风格。
“那你呢?在班上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啊?还是隔壁班?学长?”
“都没有啦。”
“假日如果要跟朋友出去玩,就跟妈说一下,妈偶尔也想一个人去逛街喔。”
“好啊,那我约约看。”方琳心不在焉的说。
……那么,这个礼拜天自己一个人去图书馆念书吧,免得妈起疑心?
还是搭公车去塔位看爸爸?不,妈妈也可能去,如果在那里撞见就前功尽弃。
就这么决定吧,去图书馆。祈祷在那里别遇到任何一个同学。
饭菜好了。
母女俩慢慢地吃,谁也不急着吃完最后一口饭。
此时谁也没发觉到,日积月累的疲倦已经渗透进母亲的肝脏,将细胞变形转化。
一年又两个月后,母亲将因肝癌末期永远离开这张餐桌。
5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间学校对方琳的恶意丝毫不减。
对擅长瞧不起人的混蛋来说,能够欺负方琳的宝贵时间正在一天天消失。
教室空荡荡的。
不过才下午第三节课,就有十几个学生偷溜去参加黑帮大老的公祭。
八成的人根本没有在上课,女生大剌剌将言情小说直接摆在桌上看,一点偷看的伪基本尊重概念都没有。男生不是在睡觉,要不就是在轮着最新一期的少年快报,最角落的学生干脆在桌子底下玩起扑克牌。有几个女生直接将镜子摆在桌子上挤粉刺,交头接耳下课要去西门町哪间店买更酷炫更长的假睫毛。
“张宗训。”公民老师依照学校规定,开始课堂点名。
“有。”坐在教室最后的甘泽举手。
“甘泽。”
“有。”甘泽伸懒腰。
“许国强。”
“有。”甘泽又举手。
“李群凯。”公民老师的视线仅止于点名簿。
“有。”甘泽举手。
“张开成。”
“有。”还是甘泽慵懒地应答。
公民老师总算点完了名,一人分饰十几角的甘泽于是开始睡觉。
这是很微妙的平衡。
老师也不直接点破缺课的人,不找大家的麻烦,可坏学生还是得举手帮忙缺课的人答有,保留老师残余的一点面子。
或许有人会说,这种惯性的交相贼的起点,绝对不是恶劣的坏学生,而是让恶劣合理化的烂老师——但实情真是如此吗?
为什么学校里总是充满了层出不穷的霸凌事件?奋力抵抗有那么难吗?出手帮助弱小的同学有那么困难吗?寻求师长协助有那么难以其齿吗?
很巧妙的,是“时间”姑息了这一切。
“被欺负”当然很惨,可学校偏偏是一个可以精准倒数计时结束这种悲惨的地方,绝大多数被欺负的学生都相信这点。死命的相信这点。只要秉持“一旦毕业,就可以脱离苦海”的想法,就能从绝望里压榨出力量——熬下去!这种日子终究会结束!
方琳也是如此信仰。
她常常从教室看着窗外发呆,想象有一天离开这间学校时自己脚下轻盈的踏步声。考上哪一间大学都好,自己只要别再见到这些混蛋就能重获新生。
“再过一年两个月。”方琳喃喃自语:”又两节课”
下课铃响。
喔喔,只剩下一年两个月又一节课。
最后一节课是拖地时间,此时最能看出学生之间的食物链关系。
真正在搬桌子洒水扫地的学生都是草食动物,拿着扫帚当刀嬉闹互砍的学生是肉食动物。而巡逻在走廊上毫不在意将水桶故意踢翻的学生,则是森林之王。
方琳拖地拖到一半,水桶就这么“一不小心”被踢翻。
不用抬头,就知道是甘泽跟他的狐群狗党。
“李方琳,我们刚才在打赌你内裤的颜色。”甘泽的脚将空掉的水桶踢到一旁:”我们各赌一百块钱,我赌白色。”指着两旁的跟班,许国贤跟王乃强。
“……”方琳假装没听见,将水桶捡起来。
“我赌是卡通图案。”胖胖的许国贤咧开大嘴。
“我赌没有穿哈哈!哈哈!”皮肤黝黑的王乃强嬉皮笑脸。
这算什么烂戏码啊?
坐在方琳前座的同学正站在一旁擦玻璃,目睹了一切,忍不住皱起眉头。
“看一下。”甘泽用手掀了一下方琳的裙子,被方琳用力拍掉。
“看一下嘛!”王乃强也伸出咸猪手,照样被方琳用力拍掉。
“……”方琳想走,却被许国贤一把拦住,还“一不小心”碰了一下胸部。
方琳瞪了许国贤一眼,此时已被三个无赖给挡在路中间,进退不得。
……有没有搞错,再怎么说这里还是学校啊。
“我们这两年打了这么多手枪给你,你怎么这么小气啊?”王乃强挺着下半身,模仿瑞奇马丁摇晃起屁股:”看一下会死啊?不然我的也给你看!”
“对喔,是不是你嫌我们赌得太少?”甘泽一脸恍然大悟:”那就是我们的不对了!一百块钱的确有点看不起人喔?”
“对对对!那我赌卡通图案五百块!”许国贤呵呵呵笑。
“我赌白色五百块。”甘泽伸手拨弄方琳的长发,方琳嫌恶地将他的手挥开。
“我跟我跟!我赌没有穿……五百块!”王乃强继续摇着屁股,抖动的下半身越来越靠近方琳的裙子。
嘻嘻哈哈,六只咸猪手乱七八糟戏弄着方琳,这边碰一下那边也偷摸一下,就是不直截了当地将关键的裙子掀起来,
方琳冷静地躲躲闪闪,不哭也不答。比起上个礼拜这三个王八蛋缠着她说要练习“单手解开女生胸罩的技巧”,上上礼拜的主题则是:“快点告诉我女生的月经是怎么回事”,今天的性骚扰算是比较轻微的了。
“如果你不给我们看内裤,就一个人赔我们五百块,因为你害我们赌不成。”带头的甘泽故作生气,气冲冲地对着方琳说。
“对啊,一个人赔五百块。”许国贤闻着刚摸过方琳屁股的手,大力嗅着。
方琳没有生气。至少没有将她的愤怒牵动脸上的任何一条神经。
这两年下来方琳学会“把难堪的时间硬耗过去”的最佳办法,就是不要做出这些王八蛋期待的任何反应:哭、闹、生气、求饶等等。最好就是像个陌生人一样旁观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等到这些王八蛋烦了,燥了,腻了,就会停手了……
“喂,你真的很小气耶!”许国贤猛一靠近,在方琳的耳边用力吹气。
“因果报应,你爸爸每杀一个人,就要你给别人看内裤颜色一千次才能抵消,你还不赶快给我们看?”甘泽笑嘻嘻的脸贴近方琳的脸,下巴上的巨大黑痣几乎撞上了方琳的鼻子……
〃要不就给钱,给钱啊!”
“我给你看,你给我看。”王乃强拉低自己的裤子,露出有点黄黄的内裤上缘:“快点,快点,换你给我看了。”
方琳左支右拙,一下子被推过来,一下子被拉过去。
唯一没有欺负过方琳的前座男孩依旧在一旁擦着窗户玻璃,他发觉拿着旧报纸与干布的手正微微颤抖,玻璃早擦得比空气还透明,他却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可以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位置。
今天这几个王八蛋似乎特别有耐性。。。。。前座男孩慢慢深呼吸。
这不是他该管的,也不是他有能力管的,管下去的代价更不是他能负担的。一旦出声声援方琳的下场很明显,那就是从今以后自己也是被拉来推去勒索午餐钱的其中一个。
前座男孩觉得自己很好笑……也很可耻。
自己假惺惺在演什么内心戏啊?
如果他有胆量阻止那些混账早在两年前就阻止了,两年前不敢 ,现在当然也不敢,即使自己偷偷地喜欢着这个可怜的小女生也一样——若真有英雄救美的戏码,自己也永远不会是那个英雄。
方琳眼神空洞地低头闪躲,一手护胸,一手不断拨开来袭的咸猪手。
“要不然亲一下好了?”甘泽伸出舌头,朝方琳的脸上舔去。
方琳惊吓躲开,却没能避过许国贤粗大又湿润的舌头,许国贤像舔甜筒一样贪婪地在方琳的脸颊上留下一道唾沫痕迹。方琳心中感到一阵作呕。
“我的内裤跟你换!”王乃强用扭动的屁股狠狠撞了方琳一下,让她差点摔倒。
“我也要亲一个!亲一个就不看你内裤了喔!”甘泽甩动舌头乱舔。
这些王八蛋刚刚发明出来的、既粗鲁又恶心的举动真的吓到了方琳。一想到那口水的臭味会留在脸颊上,她终于露出惊恐的表情……这下可犯了大忌!
“亲一下啦!这是我的初吻耶欧北鼻!”
“都已经摸过我的精液好几次了,亲一下会死啊!”
“那是什么表情?我的口水很脏吗哈哈哈哈!”
方琳饱受惊吓的表情大大鼓舞了甘泽等人,变本加厉,舔她的脖子,舔她的手,舔她的脸。那些舌头晃啊晃啊,方琳完全吓呆了。
去死吧!
你们这些人渣!
抓着乾布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糟糕,快失去理智了……刚刚差点就要把那些话给吼出来了。前座男孩的心跳得很厉害很厉害。
不行!绝对不行!快点想想后果……
你这个胆小鬼承担不起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倏乎——
忽然一道不该出现的”声音”,从众人的眼角余光中高高地快速掠下。
只有那么千分之一秒的一瞬间,却因为的声音极不合理的“高高掠下”运动方向,令所有正在走廊上动作的每一个人,不管是扫地还是在走路还是刚好在聊天,都本能地朝洗手台外的方向看过去。
咚。
沉闷的一声怪响。
“……”甘泽看向洗手台外。
“……”许国贤看向洗手台外。
“……”王乃强看向洗手台外。
“?”擦玻璃的男孩看向洗手台外。
这里是四楼。
洗手台正靠墙,楼下是花圃与排水沟,再后面是偌大的操场。
而从洗手台这边看过去是另一栋平行的教学大楼,那一栋同样楼高四层的教学大楼的学生们也恰恰朝这里看了过来。
大家不约而同向墙靠拢,把头探出去,往下寻找黑影下掠后的归处。
大概有几百人同时发出尖叫。
尖叫声越来越高亢,几秒后简直就是歇斯底里的千人大合唱。
那黑影是个人。
一团用血肉模糊也无法精准形容的,极致的血肉模糊。
诡异的是,那团血肉模糊位于操场的正中央,四周根本没有大楼可以”让这么一个人从高处坠落”的物理条件。所以是……
仰望天空。
没有飞机经过,也没有飞机经过时划破云雾所留下的淡淡白痕。
那么这个人到底是从哪里的高处飞速坠落?
更高的天空?
天空之上更高的……什么地方?
那”坠落物”落下的时候好像还在尖叫,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很多人都确实听到了吧?那扯破喉咙的惨叫声是从上而下的过去进行式,这也是很多人的耳朵可以共同印证的吧?
说到坠落。
下坠的力道极为惊人。
PU材质的地板凹陷了一大块。尸体的呈现就像一只刚吸饱鲜血的蚊子被双掌猛力击中的爆裂感,当时正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八十七名学生。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沾到了尸体的肉末碎块,无一幸免。
不规则形状的血水在绿色的篮球场上张牙舞爪。血珠喷溅至最远处,竟是当时正趴在四楼洗手台边看好戏的许国贤与甘泽的脸上。血还是温的,粘粘的。
对了,那声响。
据说那种撞击地球表面所发出的怪异巨响,让当时每一个正在打篮球的学生都耳鸣了三天,那到底是从多高的地方坠落才会撞击出这么恐怖的声音?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人类”撞击地球表面所能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像什么。一个一个追问那些耳鸣的学生,却都没有人能贴切地用比喻法去形容这样的声音像什么?接近什么?
所有人都议论纷纷。
这场光是用”突如其来”也无法形容其诡异突兀程度的”意外”,目击者太多了,每个人都有参与到这惨烈又不可思议的一幕,气氛很是热烈。
人性是很可怕的,虽然一开始气氛很恐怖,但一阵尖叫过后很多人竟然都笑了。很多人赶紧用手机拍下恐怖的画面,更多人用“天啊!这辈子我竟然可以看到这种画面!真的是太经典了!”如此字眼来形容,几乎每个人都拿起手机打给亲朋好友,用兴奋的语气将怪事传述出去。
操场这边挤满了围观的群众,闹哄哄的,手机内建相机的快门喀嚓声不绝于耳。
方琳意外得救了。
总算找到比性骚扰还要有趣的事,甘泽等三人当然第一时间就冲了下去。
“借过借过!干借过一下!”甘泽哈哈大笑:“太酷了吧!灵异现象耶!”
许国贤不时抬头看天空:“到底从哪里掉下来的啊?”
在人群中挤啊挤的,王乃强只敢睁半只眼:”该不会是从飞碟吧?”
三个人越挤越近,终于来到尸体直接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