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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总不能骂空气吧?
你看你,就是毛病多,看见对面那根路灯杆了吗?
看见了。
就骂它!预备齐——
我和柳仲站在晾衣房的窗口,柳仲用双手拢着嘴巴,气脉丹田地朝着灯火阑珊的马路大声喊叫,我也跟着叫。十月中旬的凌晨凉飕飕的,我们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之中传得很远很远。柳仲骂,你他妈的神经病呀?我就骂,你他妈的才有病呐!这么骂了一会儿又换过来骂,开始是骂那根路灯杆,后来也没有什么指定的目标,等柳仲说她感觉喉咙充血的时候,我也感到喉咙破了,但从心里说真是特别松快。
〈39〉
十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多云转晴。那天,终于爬上大黑山,对我而言,那一天特别开心,同时,也特别难忘。
大黑山在大连的金州城外,山上竹苞松茂,古木参天,著名的响水寺、胜水寺、朝阳寺、观音阁都坐落在这山体之中。大黑山海拔六百多米,站在山顶上整个儿大连的风光包你一览无余,怕就怕你爬一半就筋疲力尽,那么欣赏涛涛大海碧波万顷的美景也就只能半途而废。
我背着保险柜那么高的旅行包走在盘旋而上的石阶上,柳仲和文文走在我前面,小晏什么都没拿,身轻如燕,结果还慢吞吞地落在最后。我说她像小王八一样,她不爱听,还拿眼横我,估计她也只剩下横我的力气了。我们先是去了响水寺和朝阳寺,我对响水寺印象颇深,据说它建于唐代期间,金身大佛,历史悠久,但引人入胜的还是大殿山崖下面的天然洞穴,那个洞穴有多深不知道,里面的泉水冷得刺骨,它通过寺院墙壁外雕的龙嘴流出来,再由下面荷花池中的天蛙接浆。柳仲拿着照相机咔嚓咔嚓一顿狂拍,她这样喜好游山玩水的人见着什么新奇东西都是个乐,好像自从小晏告诉她准备到大黑山的那一刻起,她的嘴就没合过,嘿嘿嘿,哈哈哈的,乐得跟中了五百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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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坐在石阶上吃东西,柳仲的座右铭“吃喝玩乐”那可不是信口开河随便说说,那吃个东西挑三拣四,特讲究。我把旅行包里各种各样的零食拿出来,一样一样摆在小台阶上,有面包、汉堡、火腿肉、薯片、可乐、啤酒,还有一些水果,摆了一台阶,弄得就跟杂货摊似的。这不,两个老外过来买东西,男老外指着威乐啤酒同女老外嘀咕了几句,然后冲我问:“火烧钱?”我知道事情严重了,蒙头盖脑地看着小晏,同时,我还看见文文瞠目结舌的呆样儿,而柳仲好像根本没听见,剥去汉堡的纸壳旁若无人地吃着,嘴角都是沙拉酱。
男老外一脸诚恳地望着我的脸儿,等着我的回答,那女老外大概等不耐烦,我猜她肯定把我当成哑巴,我当时咬着嘴唇语塞的样子也的确挺像个哑巴的。女老外很聪明,她明白中国的哑巴跟他们外国的哑巴一样不会讲话,于是她重新去询问小晏,她说:“哆嗦钱呀?”小晏站起来,跟女老外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地说着一些什么,说得老外欣喜若狂。
我扯扯小晏,问她干什么呢!
小晏说,那个,我们把啤酒给她一罐好不好?她的丈夫渴了,他们带的水喝完了。
我说行啊,我把啤酒拿出两罐递给女老外,女老外接过去,她友好地朝着我笑,连连说,thank you,thank you……
我望着两个老外鹅行鸭步地朝山下走去,我问小晏她们是哪国人。我说,你真厉害,叽里咕噜,英语说得那么好,以前怎么没露呀?小晏粲然一笑,她说,好端端的说英语干嘛?你喜欢英语呀?你喜欢等我教你,不过,我水平不太高。
柳仲一张嘴鼓囊囊的,抢着说,我水平高,我教你,念高中的时候英语嗷嗷厉害,1,2,3,竞赛得过三次一等奖呢,那绝对不是吹的。
我和小晏哈哈大笑,文文也笑得撒手尘寰,说柳仲你可真能吹,刚才和老外讲得琴瑟和谐的人怎么不是你呀?马后炮,光会马后炮!
柳仲不服,她说,大■■,我爱国嘛,不爱跟老外讲话,再说那俩老外发音不准,根本听不懂他们讲的究竟是国语还是英语,要不然,我肯定对答如流,绝不含糊!
柳仲一顿狂吹,吹得公牛都产牛奶了。
下午秋风瑟瑟,我们一路“吟诗作对”前往胜水寺,绕过大黑山的北潭,胜水寺在山的东北部。大黑山实在是太大,康健来过一次,她说一天想走遍这里太不现实,而且这里的树丛常常山环雾绕,还特别容易迷路。
第二章 抚摸灰尘(91)
胜水寺保存的上院是明代洪武年间修建的,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寺院修在大黑山的山体之中,周围密林层层藏而不露,给人一种很神秘的感觉。我们过去的一路上游客很多,望着幽谷深深的蜿蜒城廓大家都在感慨大黑山的磅礴气势,我和小晏站在山的顶端,小晏挥动着两条手臂,仿佛她的手指轻而易举就可以够得着天,我跟柳仲说,来,咔嚓一张。柳仲当即照下一张。那张照片上,我和小晏都没笑,因为柳仲照的时候我们还没准备好呢,不过倒是挺自然的,两个人特悠然地站在那儿,小晏的胳臂平摊着,脚底是山顶,头顶是蓝天。我的形象是腰上系着外套,一只手抓着背包的带子,一只手搂着小晏的肩膀,十个指甲被夹桃花染得尤为夺人眼球。那是之前十一放假的时候去奶奶家,小晏给我染的,为了将它长久地保存下来,我这一个月都没怎么碰过水。
胜水寺比响水寺大得多,修得也十分壮观,寺庙门口有很多小摊摆着玉物佛器供游人观赏挑选,大殿里供奉着不同高大的佛像,一些人跪在功德箱前叩头拜佛,面容虔诚。我和小晏也跪下来磕头,自从上次在我们家听到老太太的那段妙语如珠,小晏好像就挺信这个的,磕头的时候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什么,大概是在向佛许愿吧!
我们在比肩继踵的胜水寺里转悠了转悠,四处照相,四处乱走,柳仲和文文还在如来佛主的眼皮底下大口大口地吃着火腿肉,那真叫一个明目张胆!
从大殿出来,小晏看好了一条手工项链,摊主说那是一块牦牛骨,源自西藏,正面是鱼,象征着吉祥、安泰、遇事顺利,另一面是一只眼睛,它是启发人们智力的慧眼,带来灵感,并让主人免遭种种欺骗和非难。
小晏一听当了真,我就觉得她特好骗,只要正儿八经跟她说,你说什么,她信什么。
摊主趁热打铁,说,小姑娘你真是好眼力,我的牦牛骨假一赔十,我本身是西藏人,这摊上所有东西全是从家乡带来的,所以你买我的东西,肯定比别人便宜,起码不是二手贩子。
小晏摸着那块形状如同瓶盖的骨头,她说,那这个卖多少钱呀?
摊主不慌不忙,边应付其他顾客边跟小晏说,就剩下这一个了,卖你六十。
小晏望望我,扭头又跟摊主说,五十,五十我就要。
我扯她,我说,你买这个干嘛呀?
小晏不跟我接话,继续讨价说,你到底怎么样,六十我就不要了。
我看见卖东西那老头装出忍痛割爱的表情草草点头,小晏马上掏出五十递过去,扭头跟我说,杀价厉害吧,还不赶快把脑袋伸过来!
我说,你这是买给我的呀?
小晏把那块骨头套到我脖子上,她说,怎么,不好看吗?
我低头看看骨头,假装正经地说,你今天挣钱了吗,也不挣钱净乱花钱,大手大脚,以后改改哈!
小晏笑,她说谁像你呀?我可没乱花钱,我每个月有三百生活费,从我妈手里领过来先存五十,再存一百五饭卡,剩下一百就留着零用什么的,我从来都是有计划有打算的,不像你,随便花钱,没钱了再跑回家要,没有一个指定的数儿,搞不好把钱花丢了都还不知道呢!
我说,哪是那么回事!
小晏一副“你怎么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表情说,哎呀,还不服呀,这样,咱俩比赛,每个月三百块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敢不敢?
其实我当时完全可以涎皮赖脸地拒绝这个比赛,每个月三百块钱的生活费,每个礼拜三百块钱,我也够呛够用。但我还是应战下来,特有底气地说,行!
小晏特高兴,她说,那好,从现在开始就不许乱花钱,等回学校给你写点儿规则,什么该买,什么只看不买,你只要照做,三百块钱都花不了。说着,先发制人补充道,哎,你不会没钱花了就跑回家要吧?你脖子上那根项链应该也挺值钱,情急之下,把项链卖了……
小晏说的那条项链是我过百日的时候我妈买的长命百岁,戴上去一直没摘过呢,戴了17年,我再怎么困难也不能把它卖了啊。
我说,得了吧,你不用提醒我,三百一个月,你瞧好儿吧!
我和小晏走出胜水寺,柳仲和文文已经不耐烦了,柳仲说她看见树林里有野兔子,红眼睛,灰色的毛,特漂亮。我说不早了,我们下山吧!柳仲耷拉着一张脸,她说,下山非要沿着路走呀?从树林里下山就不行呀?没准儿还能抓只野兔子回去玩,我还没玩过野兔子呐!柳仲执意要进树林,我执意下山,我们僵持在胜水寺蜿蜒曲折的石阶上,小晏向文文递了一个眼神,文文说,好啦,好啦,走树林就走树林吧,走啦!
文文率先走进树林里,柳仲的那张脸立马多云转晴,脱下外套系在腰上,大步流星地跟在文文后面。开始,我们是沿着石阶走在树林里的,我们可以看到石阶上满载欢乐下山的游客,甚至可以听到游客们说说笑笑。柳仲爱冒险,飞来窜去的野鸡野兔子把她欢喜得兴致高昂,一会儿学鸟叫,一会儿又学兔子跑,就她多才多艺。但后来情况就变了,后来也不知是走进了哪儿,我们脚下的路变成厚厚的腐藤枯叶,厚厚的一层,像是刻意铺出来的一样,越往前走越绞缠不清,越往前走越艰难险阻,眼里都是黑黝黝的树干,没有边际,红色的阳光穿透参天的树冠脆弱地落进来,我知道天就要黑了,而我们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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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抚摸灰尘(92)
整片树林突然安静下来,也许之前就很安静,只是我们没有察觉到迷路就没有发现吧!当人惶恐不安的时候总会格外多疑,恍恍惚惚的好像之前听见游人说笑的声音全是幻觉,可是刚才明明可以听见鸟叫的,什么时候连鸟的叫声也听不见了呢,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柳仲在学着叽叽喳喳的叫声吗?柳仲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她把系在腰上的外套重新穿好,战战兢兢,好像很冷似的。文文也特紧张,她责怪柳仲执意来树林,弄得现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困在这里走不出去。
我们的确走不出去了,夜幕就要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树林大得像海,一旦天黑,就更别指望着能够顺利下山。
我让柳仲和文文用水壶挂带把手绑在一起,我把小晏的手握紧,我知道如果我们想安全下山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失散了谁,否则走丢的那个人的处境会更危险。
天迅速黑下来,天没下雨,但树林里却有一种阴冷潮湿的怪味,我本来以为只要我们抓紧时间找回石阶就能够顺利下山,结果石阶没有找到,小晏又摔伤了。那是一口枯井,与其说是一口枯井倒不如说它是一个陷阱更确切一些,它被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掩盖得严严实实,如果不是小晏摔下去,打眼根本看不出那块完整无缺的地面竟然遮着一口荒废多年的枯井。
小晏的鼻血马上流出来,嘀嗒在衣服前襟上,文文一见着血就哭,骂柳仲更凶。
我跪在井口可以看清小晏的脸,我说,你有没有事儿,摔着哪儿啦?
小晏说,没事儿,好像脚破了,不能动。
我这才看到她的嘴里也流出了血,她满嘴的牙齿红得就像熟透的石榴一样。当时的情况是小晏露在外面的皮肤伤痕累累,她的脸被枯井里面那些残枝朽藤刮得血迹斑斑,她是趴着摔下去的,左手掌心也不知是硌着什么硬物,整个儿扎透了。我不清楚小晏最重的伤在什么地方,但我清楚要她自己攀着井壁爬上来是根本不可能的。
北方十月末的天亮得快,黑得也快,我必须得赶在天黑不见五指之前把小晏弄上来,我看到洞底并不很深,大约有三四米的样子,而且井壁完全可以攀爬,只是石头很尖利,可能下去要有一些难度。
我安慰小晏不要害怕,我说,你试着走一步,没事儿,走一步给我看。
小晏说,我不害怕呀,没事儿,真没事儿,你们别担心。
说着,她挪着脚,特艰难地走了一步。我看到她明明疼得龇牙咧嘴的,却对着文文和柳仲俩强颜欢笑。
我把腰带一抽,把牛仔裤脱了,我让柳仲和文文跟着照做,我们把三条牛仔裤其中的三条裤管用各自的腰带连接起来,这样绳子的问题就解决了。然后,我把背上硕大的旅行包倒空,重新背回背上,这么做,井壁尖利的石头会磕在质地坚实的包布上,而不会磕着我的背。但这个想法实在天真,我下到井的半腰的时候,我的后背就已经感到疼痛难忍了,我担心柳仲和文文会跟着一头栽下来干脆让她们撒手,我把两腿蹬在井壁上,一跃跳了下去。
因为天黑在上面看不见,原来这个井底石头瓦块的什么都有,难怪小晏的脸、手都破了,只要是血肉之躯都得破,不破才怪呢。小晏的手一直冒血,皮肉翻出来,伤痕狰狞,我拿手捂不住,就把自己的衬衣胡乱撕成布条,把她支离破碎的手掌包起来,紧紧地勒住。小晏因为疼痛而瑟瑟发抖,她的脚已经站不直了,也不知道是脚破了,还是腿什么位置破了,白色的袜子被血染得鲜红。
我跟小晏说,没事儿,不用怕。其实我还想说些别的,但却说不出来。
小晏反倒挺乐观,她还有心思开玩笑,她说,狗福久你原来是只小猴儿呀,一蹦一跳就下来了。
我让柳仲和文文把外套都扔进井里,用这些比较厚实的衣服将小晏包起来,平常总爱多带一件外套,这下可救命了,我用它缠住小晏受伤的那只脚,以免一会儿往上拉的时候她的脚会被井壁的锐石磕到,以免造成伤上加伤。最后,我给她背上硕大的旅行包,反正当时可以利用的东西统统五花大绑都给小晏了。
我跟小晏说,现在我爬上去,你靠着这儿,别乱动,我和柳仲她们肯定能把你拉上去,你别害怕,啊。
我看见小晏眼里噙满了泪,可能是手和脚都太疼了,她臃肿地靠着井壁什么都没说,只字没说。我抱抱她,转身想走的时候,她又抱我,那一刻,突然被拉得特别长,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我说,看你胖的,好像只粽子。
我们究竟是怎么在黑暗之中走出树林,重新找到蜿蜒曲折的小路,究竟是怎么跌跌撞撞地下了山,我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文文从椎心疼痛到抽抽搭搭地哭;柳仲躬着腰不停地按着手机键盘用微弱的荧光灯试探着路;小晏迟钝地伏在我的背上越来越沉重,我闻着小晏血腥的味道满脸流着灼热的汗。我总跟她讲话,不停地讲,我们说到在画室里吵架,说到校庆联欢的晚上,那个站在晾衣房里第一次平心静气聊天的晚上,然后去丹东,躺在农村的稻草上暖洋洋地晒太阳,还有暑假的时候每天都在一起看书作图,每天都在一起睡午觉。总之随便想到什么就说些什么,真是不停地说,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晏没声了,任凭我讲再开心的事情,她也不出声。整座大山里一片死静,不过从始至终我都没有绝望,勇气和恐惧是相生相克的,我听到脖子上的两条项链随着我趔趄的脚步磕磕碰碰,响得不疼不痒,但却足够我兴奋起来。
第二章 抚摸灰尘(93)
人,当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总能爆发极限能量,我知道我正在做着自己原本做不到的事情,当时也顾不得多想什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小晏需要找大夫,而我就必须竭尽全力地尽快带她找到大夫!
——你想问为什么没有打求救电话吗?别傻了好不好。在大山里面手机的价值只是一块表而已,什么移动联通,全都白搭!柳仲在山下打120的时候是凌晨4点,救护人员把小晏推进车里的那一刻,我突然一阵瘫软,我当时穿着那件撕得破烂不堪的白衬衣,满身血渍。我好不容易上了车,然后把鞋脱了,把袜子脱了,我感到脚底板黏乎乎的很疼,本来想看看它到底怎么了,结果还没等看就晕了过去。
〈40〉
我会晕都是累的,打个葡萄糖立马生龙活虎。小晏不行,大夫说她的两根趾骨断了,需要养,最严重的是左脚胫骨裂纹,以后不能再承受剧烈运动,蹦蹦跳跳的时候都得小心注意,如果伤着,伤加伤恐怕就会影响走路。
我们住的医院是金州北乐医院,我开始不知道,还以为回到市里了,柳仲说救护车都是送病人去就近的医院,小晏当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