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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军扳动手腕上的手表,他说,看你,突然问得我都忘了,今天11号,11月11号,现在是三点四十,怎么样?要报秒吗?我在上海念中学的时候,我记得我们班有个女生说11月11号也是节呢,孤男寡女节,呵呵。
我听着瞪眼。我说,今天11号?糟了!跟我去邮局吧!
蒋军看看我,他说,去邮局买什么?定刊吗?
我检查着钱包里的数目,头不抬眼不睁地说,去寄钱,在安徽,两个小孩儿等着我寄钱读书呢,昨天就该寄走,糟了糟了。
资助贫困家庭的小孩儿上学?Sun,你很了不起嘛!
蒋军你笑话我呀,也不是资助上学,就每个月寄点钱,有多有少,多少帮帮他们。
你是从哪儿知道他们需要帮助的?这么寄钱多久了?
不到一年吧。《幸福》杂志上看的。
Sun,你真了不起。今天,算上我一份,让我也有个机会给咱们祖国花朵施点肥,浇浇水……
蒋军掏出钱包,把两个硬币厚的一沓百元钞票全拿出来。
我望着他,我说,你干嘛?赶紧把钱收回去,你要有心,贫困地区上不起学的孩子多着呢,固定去帮一个,不过只要资助了他们,给了他们希望,你就得坚持下去。
蒋军点点头,他说,那,等把杂志给我看看吧,我也资助一个。
我一笑说,好。
从邮局出来,时值傍晚。
第三章 命运弄人(4)
蒋军说,钱寄了,现在咱们去哪儿呢?
我愣一下,我说,啊,随便,去哪儿都行。
蒋军看我两眼,然后他说,Sun,你根本没有东西要买,对不对?
我闷头走,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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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军停下来,他说,那听我的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点头同意——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当时心里会觉得自己很虚伪。
蒋军带我去了商场,在地下音像超市里,他把架式唱碟机的耳麦递给我,笑着说,每趟回来,都跑来听歌,一起听吧,消磨消磨时间。说完,他拿起另一只耳麦自己戴好。
唱碟机里播放着文文的新专辑《命运弄人》,文文投入地唱着:“……是谁向我们的爱放箭,一种一生找不到替代的怀念,说不出再见,让时光倒转,让我把你愿望在这一刻实现,在天堂,在人间,任凭风雨席卷,真情不变……”
我摘下耳麦,我说,蒋军,我想回去了。
蒋军望望我,他说,那好,我也觉得今天这歌没意思,一块儿走吧!
我和蒋军离开唱碟机,我们的身前身后是一排一排的音像品,我走在前面,蒋军叫住我,他拿起一张银色包装的CD,跟我说,Sun,等我一下。说完,他跑到收银台去付钱。
等到蒋军大步流星地走回来,他笑着跟我说,呶,买给你的。
我看着蒋军手里的那张CD,他等着我接下来。
我能感觉到我的手正在不露痕迹地颤抖,我说,谢谢。
上海的街头人来人往,我们的中间不时有人走过去。我们分开。再到一起。分开。再到一起。
蒋军说,潘纬柏新出的那个《不得不爱》挺好听,我买的这张是新歌+旧歌的大杂烩,里面还有《秋日的私语》呐,我猜你肯定喜欢,电话铃声都是它,我也特喜欢,那天在公车上,你的电话响,还以为是我的了,满哪儿找,结果不是。
我一笑。
蒋军说,Sun,你小时候应该特皮吧?听二叔说,你练过跆拳道,现在怎么样?看你桌上那相框,拍得好像男孩一样,站你旁边撑着手的女孩是你姐姐?不过不像啊!你跟你姐姐在一块儿住吗?
没,自己住。我姐都结婚了,我小侄儿今年都四岁呢。练跆拳道需要坚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肯定不行,我已经扔下好几年了,现在有时间就去奥金做活动,我姐夫在那儿,你要健身的话你就找我,给你办优惠卡。
好哇,怎么个优惠法儿?明天开始,我也自己住了,我爸妈临走的时候房子来不及卖,不过太久没人,估计要一番收拾。
我笑笑。
蒋军也笑,然后跟我说,这次回来大概要在上海呆到一月,一月就要回去工作了,Sun,年底跟我一块儿去法国怎么样?
我笑笑,我说,怎么可能。
蒋军的脚步慢下来,他说,Sun,我很喜欢你。
我笑笑,我说,喜欢我什么?
蒋军说,不知道。迟迟又补充说,可能你特别冷,让我总觉得很神秘。一个面对感情淡薄的人,肯定是曾经有故事的人。Sun,你跟我认识的那些女孩全都不一样。
我听着,听完我说,别傻了,你跟我不合适。
蒋军突然止步,我也跟着停下来,我说,不要听老豆的话,真的,咱们不合适。
蒋军特别严肃,他说,为什么?是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吗?还是我比你大三岁,身高差不多,你希望找高一点儿的,你够不着的东西让他拿?
我摇头,我说,爱跟这些无关。
蒋军望着我,他说,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躲开他的目光,我在想应该怎么跟这个从没遭受过挫折的男人讲才不会伤了他。最后,我说,蒋军,你挺棒的,不过咱们真的不合适,因为我没有感情可以给你,我不想骗你。
蒋军的喉结蹿了两下,他有些失望地说,二叔告诉我,你没有男朋友,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可以直接拒绝我,你现在这样才是骗我。
我一时之间想不出来应该如何解释这个“骗”字,我开始向前走,结果蒋军拦住我,就像当年在尼姑庵的时候小晏拦着我那样,他特别激动地说,Sun你别走,我在公车上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你以为我是随随便便的人吗?你以为我是听二叔说你好才觉得你好吗?那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男人?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男人了?让你讨厌得必须撒谎骗,必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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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军抬起头扫了一眼落日蔓延的上海街头,看上去好像是无心随意的举措,不过这明显使他激动的情绪得到了缓解,他接下来平心静气地说,Sun,没关系,从一开始,我请你吃饭、看电影、约你逛街、旅行,你总搪塞我,我就猜你可能已经有男朋友,没关系,真没关系,我才认识你几天呀,根本没法儿比嘛,是不是,和他没法儿比吧?
第三章 命运弄人(5)
我眼泪流出来,我说,蒋军,你们确实没法儿比,你是男人,她是女人,你懂吗?
蒋军望着我愣一下,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到地面,转而又几分欢喜地说,这没什么,在国外,这没什么的,我的朋友当中就有,男的女的都有,不过,他们也有异性朋友呀!我认识一个英国女孩,当初为了女朋友要死不活好几回,到最后还不是循回来,现在跟她男朋友不知道有多好呢。在国外,Lesbian很多,没人介意,她们……
我听见自己用略带哭腔的声音截住蒋军的话,我说,不一样的,我跟她们不一样。为什么说Lesbian,女人喜欢女人不一定就是Lesbian,Lesbian也不一定全部都能横得下心,这儿是中国,不是巴黎,不是国外,你不会懂的。
我这么说完,不得不深呼吸舒缓情绪,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中变得天生有泪,风一吹,就飞落了。
蒋军直愣愣站着,没说话,也没动弹。我从他的身边走过去。
上海的夜晚繁华且热闹,我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小时,最后走到地铁站准备回家,当地铁慢慢停稳在我面前,所有乘客都摩肩接踵地走进去,我就坐在站口那串又宽又陡的台阶上吃冰淇淋,突然不想回家,不想规规矩矩生活。
上海,是一个没有兵,也没有马,却兵荒马乱的城市。在上海人的眼光中,我应该是那种邋里邋遢且面相无花的女子,所以还是特别感谢蒋军,他让我知道除了小晏的疼爱之外自己并非绝缘男人,只不过自己没有能力做好而已。
我含一口冰淇淋,不吞,仰着头让它自己滑进喉咙,我看见上海夜晚的天空竟然是空空如也的。又一年的11月,上海冬天的气候一如所有南方城市,又潮湿又阴冷,常逢夜雨,寒气一直冷到骨头里。我还记得大连这个时候的雪,北方的冬季尽管天寒地冻飘着大雪,但它不潮湿,那种干燥的寒冷是完全可以靠棉衣抵御的,只要穿戴厚实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满哪儿跑,就可以站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吃冰淇淋,跟夏天吃冰淇淋不一样,那种感觉还很有趣呢。
很久没这么松弛神经由着自己想了,这五年来,尤其是近三年时间里,为了不让叶雨牵肠挂肚,每天形聚神散过得极其相似,甚至说是一样。早晨,早早去修配厂,中午吃外卖,晚上下班回家,做饭,吃完饭新闻联播还没播完,偶尔跟文文一起去打壁球,沉闷的声音,沉闷的生活。
这天晚上,我坐在地铁站灯光昏暗的甬道台阶上双手护着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当那根烟借着风力迅速燃烧成茧,当我被烫得一抖才发现那盒还没吃完的冰淇淋已经被扫地大婶扫走,我仿佛突然找到一点存活在罅隙之中的莫名知觉来,那种对自由纵身扑入的决绝,它也叫作寂寞,回忆总是叫人寂寞。
〈4〉
接下来,大概有一周的时间,蒋军没来修配厂,老豆说,小阳,你出来,你出来,你跟军子没事儿吧?
我从车底下钻出来,我岔开话题说,这车,排气漏油,底盘太低,好像不是下面的活儿。
老豆“啊”地应了一声,然后拽了拽我身下的小拉车说,你出来,我看看。
我就知道老豆是肯定会问我的,没见蒋军之前,老豆前前后后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对象,干什么的都有,反正他那些亲戚朋友家里的小伙儿几乎见了个全乎,他老人家把这事儿当成心愿,俗话说皇上不急,急死太监,现在女儿不急反倒急死老爹了。我心想,既然会问我,蒋军肯定没跟老豆说那个秘密,不知道蒋军会不会瞧不起我,是因为瞧不起我,所以一个礼拜没来修配厂吗?我和蒋军尽管没有明确关系,可前一段时间我们天天在老豆的眼皮底下见面,表面上谈笑风生的,他老人家还能不顺理成章地想?万一继续追问我,我再怎么岔开?
我边想边从车底下钻出来,接着老豆屈身躺进去,他的一个徒弟在旁边伺候着工具,我也蹲在旁边,看门道儿。
这时候,外面干活儿的师傅朝我们这边喊,哎,老蒋,你侄子来了。然后我看见蒋军站在门口,他跟喊话的师傅笑笑,又跟我笑笑,好像一点儿事都没发生似的跟我说,你也会干这个呀?你穿这工作服可真好看!
我站起来,脱着棉线手套,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是好。老豆一听他侄子的声音吭哧吭哧地从车底下爬出来,一露头就问,你,你小子去哪儿了?
蒋军把手里的两个塑料袋往车的机关盖上一撂,朝大伙儿说,来,大家自己动手,今天气温下降,喝点热的。然后递一杯给老豆的徒弟,递一杯给老豆,同时跟老豆说,我收拾了两天房子,我走的时候我妈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回来打扫,看看还是您给卖了吧,老长时间没人住,都成古屋了,结蜘蛛网……
第三章 命运弄人(6)
老豆说,你妈哪能舍得卖,你妈还想回来呐,来回折腾,要听我的当初就不应该走!
蒋军说,是啊,听你的,听你的……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从七手八手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杯奶茶,然后跟我说,拿着,喝完别再要哈,一人一杯,按人头买的,有数。
我接过来,我说,房子收拾得怎么样?
蒋军说,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你以为那是装修新房怎么着,就打扫卫生,擦擦玻璃擦擦地,我雇家政了,省心。
蒋军边说边用目光从喝着奶茶的每个人的脸上、后背以及手里的活儿草草扫过,然后疑问且肯定地跟老豆说,二叔,现在您没什么活儿需要小阳吧?让她陪我去理个头发,行吧?
老豆当时正在跟老曾讲彩票呢,他转过身望了望蒋军,又望了望站在一边的小徒弟,大概还以为是我让他这么问的了,连连冲我点头,说,你们去,你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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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不及找理由搪塞。蒋军特兴奋,他说,去,换衣服去,我在外头等你哈。
我想拒绝,但支吾半天没说出子午卯酉,只见蒋军已经向外头走了。
威海路的修配厂有两个门,正门和后门,后门直通二楼的办公室,蒋军刚才是从正门进来的,于是我从正门出去找他,结果找半天没找到。
原来蒋军今天骑了摩托车,他戴着头盔不知从哪儿蹿过来,然后停在我旁边,轰油门玩儿。
我打量着摩托车,重装型的,跟我昨晚看的电影《飞鹰》里杨紫琼飞越长城的那部差不太多,不过它不是赛车,而且有点旧,尽管把子两面拴着皮条带彰显气派,也仍然无法掩饰年代留下的磨痕。
蒋军摘下头盔,浅浅一笑说,怎么样,这是我爸的宝贝,本田的,日本原产原装,现在买不到了。一边说一边用身体的重量颤悠着摩托车,好像是在向我展示摩托车的剽悍外壳。
你别不动弹好不好?我真是出来理发的,也不知道哪家好。蒋军说着脱下厚手套,对着摩托车的倒视镜动手摆弄自己的头发,半天,见我仍不吭声干脆下车站到我旁边,正经且稍不自然地说,其实,我也是为了过来看看你,那天要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承认自己不够了解你,不够了解并不代表不合适啊,不合适在一起也不代表不合适做朋友啊,我们就从朋友做起,如果你还是觉得不合适……
别说了,你,开这个保险吧?
唔,一般,怎么你会开?
之前有一台,不过给人偷了。
那,那让给你。蒋军说着把手套、头盔全都递给我,自己又从兜里掏出一只墨镜来。
我说,还是你戴头盔吧,摩托车如果发生事故后面人最危险,很容易被甩出去。
蒋军说,不用不用。说之余我已经把头盔套他脑袋上了,我隐而不扬地吓唬说,你现在是铤而走险,我可好久没开过。
怕什么,不怕!Sun,你听这引擎的声音像不像性急的野兽在发怒吼叫呀?
听什么听,坐稳啊。
我使劲一踩踏板,同时拧动提速柄,蒋军就好像个孩子一样大喊一声“出发喽”,竟然还故意拖着长音。
摩托车跑起来特别带风,根本不能说话。一路上,不管蒋军说什么我都听着,但不接言。当然,这并不能影响蒋军高涨的兴致,他时而大声喊话,时而还学飞鸟,就是两臂平开,左歪右斜的那种。后来我们开出了威海路,进入主干大道,随即街上的车辆越来越多,蒋军马上识相地安静下来,他轻轻搂着我腰,轻轻把下巴放在我肩膀上,然后同我一起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恍惚之中,有两滴泪从我眼窝滑出来。
直到我看见蒋军的手,他的手跟她的手一样修长好看,但那手腕筋肉的造型却是孔武有力的。
我慌忙望了眼倒视镜,然后慌忙回过神来。我加大油门,没人看见那两滴泪滑落的经过,因为有墨镜。
蒋军是那种即使穿着休闲且邋遢的多口袋衣裤也让人觉得气宇轩昂的男子。理发店专门负责给顾客洗头的小服务员热情殷切地为他多按摩了十分钟足以证明。
开始,老板跟我讲他那台帕萨特老熄火的问题,后来看蒋军已经在理发台上坐下了,几位师傅全忙着,便让一个小服务员给我倒杯水,让我没事儿看看书,说他马上就好。我说,不急,那个是我朋友,你可别一剪刀下去让人没脸出门哈,人家明天还要结婚呐!老板赶紧笑着给自己打圆场,说,哪能啊,先不说是你朋友,就不管是谁我也得往超级女声里头做,现在你们这些女孩儿——朝镜子里一看是个男的,尴尬地接着说,嘿,没注意哈,这哥们,咱们剪短还是打薄呀?蒋军扭头望望我,哭笑不得,跟老板说,您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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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命运弄人(7)
这家发廊的老板,两口子人都不错,经常去修配厂弄车,我也经常过来做头,你来我往时间长了就挺熟的。偶尔我和我姐带天天那小东西来,他们都不收钱,男的说等你长大了一块儿算,女的说别欺负娜娜妹妹哈。他们小女儿于娜娜,跟天天是一个幼儿园的,就是天天一度时间里嚷嚷着要结婚的那个。
柳仲那家伙“挑食”,嫌这儿名号不响亮,我说你去看看,丫看都不看,要不是的话,就直接介绍她过来干了。
洗完头,我坐在单座沙发上跟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我问他上个月去香港那边深造的情况,他问我最近修配厂生意怎样,家长里短,无非都是些不咸不淡的寒暄问候。后来老板又跟蒋军俩乱讲一气,知道蒋军刚从法国回来,就问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