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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刚从法国回来,就问国外的风土人情、理发店都什么模样,还讲上海的发展变化,讲他这发廊多少多少年前曾是法租界公董局下设的办事处……
我坐着无聊,也插不上嘴,就随手翻茶几上那些造型书、杂志、画册什么的,就是一般发廊里撂一堆随便顾客看的那种,主要为了展示造型新潮流,然后遇上哪个特爱臭美的主儿点名自己要做成某名人或某模特的发型,这个时候吹烫漂染顺理成章狠狠地敲上一笔,知名度越高敲得越狠,绝对正比。不过大部分人看这东西只是为了解闷的,我就近拿起一本,是本过期的画册,装订线近乎散架,只好摊在大腿上看。
那是一本裸体或者说是半裸、朦胧裸、艺术裸的16开版本的大画册,纸张厚实光滑,其中汇集了男女素描、摄影、油画等不同风格的图片,每张图片都著有作者姓名、创作年份以及获奖作品的荣誉称号,等等等等。
我心想这什么呀?这里面的发型也有人选吗?不过翻成这样,都散架了,估计老板从中获利不少。
我抱着一种新鲜好笑的心理翻了两页,但仅仅翻了两页,就再没看下去,我整个人完全被震惊了,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让我形聚神散夜不安眠的季晏,让我思念得发了疯甚至刚刚来时还触幕动情的那个季晏,此时此地,她竟然现身在我手上。是她,真的是她,这个五年前不声不响消失灭迹的女人,这五年来我一直难忘、一直寻找,一直隐而不露地影响着我、支撑着我,那人是你,真的是你!
那画册从我站直的大腿上滑落至地,我猜当时肯定是咣当一声。但我听不见,我七窍无音,在发廊所有顾客和理发师困惑的目光下,我径直奔向大门,和一个抱着满怀毛巾正想进门的小服务员撞得你退我倒,那些已经晾干的毛巾马上掉落一地,我也没跟人家说对不起,反而头也不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跑动。这个时候,我的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热血沸腾,我并不知道这么貌似惊慌地跑出来自己是准备去哪儿,要去找叶雨,找柳仲和文文?要告诉她们并追问她们知不知道画册上的事情?她们会知道吗?
大街上本来秩序井然的人流车辆马上被我窜乱,还有蒋军,他穿着理发围的那种防水布追出来,一面追一面喊我,满大街的行人都在看他,看他剪了一半用夹子夹得站盈盈的头发。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蒋军追出来,我也听不见他喊我,直到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在我身后踩急刹,那司机探头望望我,怒声骂道,你想找死呀?这时候蒋军快步跑上来,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了师傅。等那司机悻悻把车开走,蒋军一把抱住我,他急切地问我说,你怎么了,啊?你要去哪儿,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就走,刚才多危险啊?
街上车来人往,噪音很大,蒋军不得不提大嗓门,他说,Sun,到底怎么了?啊?
被这么一问,我马上热泪盈眶,我听见自己变形的声音说,蒋军……蒋军我看见妈妈……我看见她我看见她了……
〈5〉
我给叶雨打去电话,叶雨说她在大妈那里。当时已经接近傍晚,我拿着电话说,好,你别走,我有事儿问你,马上过去。叶雨说,什么事儿呀,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等明天去修配厂再说不行吗?
我把电话合上,我没有时间听叶雨讲完,没有时间跟她周旋,直接叫车往大妈的阁楼奔去。
叶雨和窦俊伟结婚那年,大妈还是搬回阁楼住了。她老人家习惯清静,说哪儿都比阁楼好看,不过哪儿都没她的阁楼舒坦,住在市里吵得头疼,连觉都睡不好。叶雨也没有办法,只能经常回去看望。
路上,天慢慢灰下来。当我跟叶雨一起站在阁楼狭窄的走廊里的时候,视线的能见度已经很低了,但眼前的小巷、弄堂、古老的透气窗和跌宕伸延的青石台阶,那种给人过目不忘的几何美感,或许之前看过很多遍,所以尽管朦胧不定,也有大致的形状。
从市中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我整个人,无论情绪上还是心理上都得到了一定的缓冲,叶雨撑着阁楼走廊的栏杆,她说,看看,这儿的黄昏多美。我不赞不驳,没出声。
第三章 命运弄人(8)
叶雨歪着头看我,她说,怎么,你跑过来不是有事儿问我吗?你跟蒋军,你们怎么样了?
不合适。
胡说!小阳,你告诉姐,到底是蒋军不合适吗?还是你自己的问题!
姐,我今天看见季晏了。
叶雨没有明显的吃惊,但她这时候已经明显没兴致再看弄堂,她转过身,半天说,在哪儿,你是在哪儿看到她的?
我陪蒋军去发廊,在一本画册上有一张摄影照片儿,那个模特就是季晏,那个照片还获了奖。
蒋军,蒋军他知道你和季晏……你告诉他了?他都知道了?
他之前就知道!
叶雨一听,马上失望起来,但她没说话。
我赶紧凑过去,我说,姐,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你是不是知道季晏在哪儿,她到底在哪儿,你告诉我!
叶雨不看我,她又转过身面朝着纵横交错的巷口,她的喉咙里好像有口痰,滋滋作响。她说,季晏结婚了。
其实这个结果,我怎么可能一点儿没想过,但闻讯,但真的有人这么告诉我,还是铺头盖脚地蒙住,明明听得真切,却又忍不住半吃惊半核实地重复问道,你说什么?
叶雨背对我,她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季晏她生活得很好,当初和你断绝联系是她妈不想她错下去,当初你们都是孩子,你们懂什么,就算有什么难忘的扶持帮助也是相处久了出于友情和义气,季晏就看得开,她结婚的时候还邀请我,邀请了文文和柳仲,你不信去问柳仲。
她为什么不邀请我?她现在在哪儿?我谁都不问我就想问她!
叶雨霍然转过身,她气得语调发颤,没头没脸地骂道,问什么?问她为什么不跟你好,为什么不跟你同性恋,为什么好好的不做人非要挨人指指点点众叛亲离!你这些年,你跟我怎么说过,我以为你都明白了都好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能改?你让蒋军,让他怎么看你?疯了吗?啊?无药可救了吗?
对,我无药可救,我做错了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到底要我改什么?你说,你跟季晏一直有联系,是不是?你,柳仲,还有文文,你们跟季晏一直都联系,是不是?
是我叫她们瞒着你的,跟她们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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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骗了我五年,我人生中最宝贵的五年,因为你们如坠五里雾中!
我知道你肯定会恨我,会恨文文和柳仲,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们,是为着你好,人都日久生情,蒋军怎么,他哪儿不好,他哪儿不合适,小阳你给我听着,你必须跟过去做一个了断,我不准你这么下去!
我瞪着叶雨,我最尊敬的姐姐,瞪着她,我突然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对她干出点什么来。这时候大妈正巧回来,提着市场买的两包青菜,我和大妈擦肩而过,我听见大妈说,嗳,嗳,这孩子去哪儿,还没吃饭呢去哪儿呀?
那天晚上,我哪儿都没去,我回家了。
一进门,钥匙掉到地上,我弯腰去捡,之前背包的拉链忘了拉好,顿时包里的所有东西噼里啪啦地掉出来,我再也忍耐不住,好像发了疯似的把地板上的笔、记事本、钱包、手机、CD、墨镜、火机还有几袋速溶咖啡踢得一个比一个远,然后站在那儿捂着脸哭。
蒋军送的那张CD,一直放在包里,如果不是所有东西都掉出来,我几乎已经忘记它。那是一张新歌+旧歌的大杂烩,有潘玮柏的《不得不爱》,周杰伦的《东风破》,纪如■的《值得一辈子去爱》,钢琴曲《秋日的私语》,陈坤的《烟火花》……
我把CD放进机器里,把音箱的声音调得老大,然后我坐在茶几上,面朝着电视柜放声大哭。
那天晚上,我听了很多歌,哭了很长时间,听到韩红的一首老歌《那片海》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它很适合自己当时的心情,可能因为歌词里提到了海,海曾经与我和小晏之间有非比寻常的感情,加上韩红是个女的,所以我开始总觉得那是我在唱给小晏听的,是在向她倾诉我此刻的种种困惑和无奈的决定:
……
你看那花儿都谢了,
你看那海儿都哭了,
你知道我会永远永远等你给我的回答。
让我们忘了那片海,
让我们来世再重来,
让我们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不再分开……
我按下循环播放的按钮,反反复复听着韩红的这首歌,尽管听到后来已经意识到这是一首女人唱给男人听的歌,可我还是觉得它特别适合我和小晏今天的局面:
告诉我,这个夜会不会有我,
是不是除了我你心里还有别人,
是不是他比我温柔比我能让你快乐,
我要你轻轻松松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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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命运弄人(9)
告诉我,这个夜会不会梦我,
是不是梦里的我不再让你难过,
是不是他比我坚强比我能让你幸福,
我要你明明白白回答……
韩红的嗓音一向是圆润高亢的,不过她唱这首歌的时候有隐隐忧伤的情绪在里面,这忧伤,这情绪,在当时的我听来是那么催人泪下,那么恰似心境。
曾经的海枯石烂一转眼就上云天,
何必再想何必再说那一段尘缘。
曾经的忧伤寂寞一转眼就上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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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再想何必再说那一个冬天。
……
随便一首歌,它会遭人喜欢都是有原因的,不同的时间、情景、处境,同样的一首歌听起来感受就不一样。刘若英唱了一首《后来》,大家都说好听,以至于很多人百听不厌,为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有十七岁,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着一段未完成却刻骨铭心的第一次爱慕,尽管后来下落不明,可事实上比明确的东西要记得清楚。我在韩红的声音里放声大哭,也许换作旁人就会歪着脑袋睡过去。抗日时期,中国人一听《鬼子进村》的调儿马上热血沸腾,现在谁会在乎,现在甚至在迪厅里头把它当舞曲——不是亲身经历无法揣摩那样的疼痛。
我给柳仲打电话,柳仲这把小剪刀来到上海已经大半月,除了给她接风那天一起呆了一晚,然后都住在文文家里。文文家崭新宽敞的豪华别墅和我这普通居民楼比起来,柳仲自然是屁颠屁颠地往那儿跑,何况还有文文这个全上海各个层次门儿清的明星陪着她看熊。
我捡起茶几底下的手机,手机上的电池也不知道摔哪儿去了。我心想柳仲这会儿肯定是坐在富丽堂皇的豪华别墅里使唤着文文的俩佣人这个那个,端茶倒水,她肯定一点儿都不知道叶雨为了给个死心已经把小晏结婚的事儿告诉了我。我现在给柳仲打电话不求她别的,我只想让她说出小晏的地址,柳仲一向心虚嘴软,柳仲要是不告诉我,那叶雨和文文的嘴就更别想撬开。
我一边满哪儿找电池一边寻思着该怎么套柳仲的话,那个时候的我手足无措,那个时候,张嘴讲话肯定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我把音箱关上,拨通电话之前,我想就算小晏已经结婚,就算她已经有了小孩儿,也不要紧,不要紧的。叶雨能骗我五年,没准儿她对小晏也有隐瞒,我只求跟小晏见上一面,如果她真是过得很好,真是自愿和我分开,那么我必须挣脱之前那段美好回忆的纠缠。万一事实不像叶雨说的那么幸福美满,万一小晏过得不好,我一定要眼见为实,我不要忘了海,不要来生重来,现在的我比起五年前更加成熟坚强,更能接受生活的磨砺和考验,我有能力照顾小晏,照顾她的父母或者她的孩子。
我这么寻思着,结果打给柳仲的电话被告知已经关机,我想都没想,又拨文文号码,响了一声,文文接起来。
文文说,收到,这么晚,什么事呀?
我说,你在哪儿?
我当时声音有点僵硬,文文感觉得到。她说,怎么,你感冒啦?
然后文文说,等等,我有电话打进来。
大概过去一分钟,文文重新恢复了与我通话,这一次她的情绪明显没有之前那么轻松,她绵着声说,小阳,你,你要骂我,我就听着,你要是想问什么,我不知道。
刚刚那是叶雨电话,对不对?
文文那边不吭声,默认。
我在这边终于忍不住骂出来,我说,文文你给我听着,就从这一秒开始,你,柳仲,叶雨,我吴小阳不认识你们!这五年来,当我白痴,我是白痴吗?我真是感激你们仨!感激涕零啊!好,你们不说,我也不问,我自个儿找去,把你们那些骗神骗鬼撒谎扯皮儿的话包起来睡吧,让你们做噩梦,遭报应,一个比一个惨,比我都惨!
我声音失真地骂完,把电话摁死,我不知道文文听我那么绝情地骂她,她心里什么滋味儿,反正我骂的时候,哭了。
〈6〉
其实,叶雨之所以把少部分的事实真相告诉我,之所以选择告诉我小晏结婚这件事,她是有目的的,她以为我得知小晏已经结婚就不会再等下去,就不会拒绝蒋军,甚至马上跟蒋军谈情说爱,马上结婚。可叶雨错了,她的目的不但没有得逞反而适得其反,她让我的心又一次火热起来,我五年来对小晏的思念和寻找的冲动在一夜之间激烈地膨胀。我去了大连,还去了丹东,故地重游,正逢北方的一场雪。
又坐回那片大海面前,那是梦里渴望了多久的事,漫天雪色,苍苍茫茫,寒风鼓涨着连衣帽,吹得雪花变线落下。我,就好像个雪人,看着时光安安静静地流,我踩着吱吱作响的雪层,在铺天盖地的雪里没有目的地走。
第三章 命运弄人(10)
还记得彩虹酒吗?
我站在和文文喝彩虹酒的俱乐部门口,仿佛探访老朋友。
五年前,这里曾是我们乐队聚会的地方,我和文文柳仲常常跑过来戳两杆的,那时候,柳仲跳着高地逼迫小晏唱儿歌,就是叫《种太阳》的那个儿歌,搞得我跟小晏手舞足蹈。
雪,仍继续下,搓棉扯絮地下,天是灰的,烟灰的。在我视线落下的一刻,我看见有两个人从前面的路口跑过来,两个人扮着鬼脸,你追我赶,好开心的模样……我赶紧捋下头顶的连衣帽子,一双脚,不能自主地趔趄一步,又突然动弹不得,明明有什么想呐喊,但嘴不听使唤。我就杵在原地,死死看着两个人经过面前,她们涎皮赖脸地气对方,她们在打雪仗。
——从脆弱的精神里爬出来,想想看,好像很多电影都这么演,尤其是韩国那些麻死人不偿命的爱情片。没想到,现实生活中的想念真的可以达到眼花的程度。
那个路边的小吃摊子,冬天终于不得已搬进屋里,我要一碗焖子,摆在桌上看,然后一边吃,一边哭。油烟熏黄的墙壁上,一台小尺寸的彩色电视正在播着最近人们茶余饭后挂在嘴边的神六。
我给刘星拨去电话,在这座故乡城,我的朋友,我可以联络上的朋友也只剩下刘星了。
我和刘星在“上岛”见面,刘星一见我就抱着我跳高,嘴里不停地说,你怎么回来了呀?这什么时候回来的呀?你可算回来了,可算回来了,天呐,太高兴,太高兴啦!
刘星眼圈都红了,她太激动,声音兴奋得清脆大声,完全不顾淑女形象。
我悄悄说,大美女,坐下讲,好多人看呢。
刘星把小挎包一挎,老大声说,看他妈的!走,到我家去!好不容易回来,跟我走!
我拉下刘星,我说,你给我坐下吧!等我下回回来再去你家,这次不去了,我找你出来就想跟你说说话,我有地方住。
刘星小脸一阴说,住宾馆是吧?就说你丫回来能往宾馆跑,你丫眼里还有没有这帮人?啊?这帮人亲还是宾馆亲?你说吧,你这趟回来不是看我的吧?
刘星接过服务员端来的咖啡,不喝,装出生气的模样,等着我回答她。
我说,瞧你,一点儿没变,你欺负我这么些年,你上瘾啦?然后我说,刘星,你和我可算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我问你,你骗过我吗?
刘星本来是举着脸看桌沿的,听我这么问,她马上不自然地看了我两眼,连连说,哪有哪有,谁能骗过你个人精!
我把咖啡推一边上,我说,是吗?我够精吗?刘星,季晏她结婚的时候,叶雨、柳仲、文文,她们全都参加了婚礼,你没去?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你还睁眼说瞎话,你还瞒着我干嘛!
刘星躲开我的目光,紧张得开始咬手背,终于,她吞吞吐吐地说,季晏结婚,我知道,但我没去,真没去,那时候我正办理出国,你也知道的,就没去。
2004年初,刘星差点去了日本半工半读,后来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