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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突然跳向了另一个极端,跳向了永远不可能到来和实现的“存在之真”,
“存在的诗意状态”。他断言语言的“诗化本质”或“唤神本质”可敞开一
个极乐的“此在的彼岸”,通过荷尔德林、里尔克、特拉克尔、赫贝尔等诗
人的吟唱和凡·高等人的艺术作品,可以聆听并感悟到“天命”,归达于一
种与悲惨的此在截然相反的“本真的存在”、“诗意的存在”。这里,从“此
岸”到“彼岸”,或者说从地狱到天堂的跳跃太奇特,太突然了,缺少一个
过渡的中介,一座由前者通向后者的桥梁。
既然被抛入此在,沉沦于此在,并最终落入死亡的黑暗深渊是人的不可
逃脱的命运,那么,海德格尔所说的本真的诗意存在便只不过是一个超验的
假设,既不能为经验所证明,也不能被经验所证伪。或者说,它只不过是一
个精神创造的神话,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一个无法企及的幻影而已。
因为,人的存在的本质是时间性,人有生长,衰老,死亡,时间性是人的现
实存在固有的,抽去了时间性的存在便不是人的存在,而仅仅是一个幻想而
已。
归根结蒂,海德格尔所说的通过语言和诗的去蔽而敞开的所谓本真存
在,只不过是对不可言说、不可描述的此在之彼岸的一种言说和描述罢了。
将语言和诗的唤神木质同不在场的存在联系起来,是海德格尔试图摆脱解释
的循环的一次徒劳而失败的尝试,一种无法解决的解决办法。尽管他声称要
抛弃这一循环,但无论他如何挣扎,这个循环的阴影始终伴随着他。他所企
盼的本真的诗意存在只不过提供了一种空洞的许诺,犹如宗教许诺给挣扎在
痛苦的此岸的信徒们的“彼岸”、“来世”、“天国”。这个极乐的彼岸、
来世和天国难道是语言和诗所能召唤来的吗?存在之真,之敞开,之本真状
态只能意味着一种缺失,对人所注定要被抛入其中并且永远不得超脱的“此
在”的一种精神补偿,或者说一种自我安慰,自我欺骗。人需要一种外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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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高的价值来支撑他们的生存,因此,所谓本真的诗意存在只不过是为了使
此在变得可以忍受而创造的一种理想,一个偶像而已。这是人的不自信和软
弱的表现。马克思早就指出过:“神灵本来不是人类理性迷误的原因,而是
人类理性迷误的结果。”①
宗教的本质是对一种超自然的、超验的、主宰一切的神秘力量的信仰与
崇拜,对一个包裹在虚无缥渺的灵光中的幻影的祈求。在海德那里,这个幻
影正是那神秘而朦胧的、不可接近,无法企及甚至无法言说的存在之本质,
存在之真,存在之本真和诗意状态。他企图通过语言和诗去召唤它,希冀以
此去抵御和解脱此在之虑、畏、沉沦。这难道不是一种宗教情感,一种神学
情感吗?
艺术作品的“本源”
1935年,海德格尔作了题为《艺术作品的本源》的系列演讲,同年在罗
马又作了《荷尔德林与诗的本质》的讲座,1936—1937就尼采的美学作了一
系列讲演。从此,他便投入大量精力来阐释荷尔德林等诗人的作品,开始了
他后期的诗学沉思。在这种“诗性沉思”中,将西方的美学还原为“形而上
学”,是他的美学批判的基本思路,由此,他对美学的批判成为他批判整个
西方形而上学思想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在海德格尔看来,从古希腊的柏拉图一直到近代的尼采,西方美学史就
是一个不断远离存在之真而去的过程。美学研究越来越深地滑入“感性学”
的泥坑,直到它的终结形式——尼采的美学——最后以研究纯粹的感官“沉
醉”而告终。在这一漫长的历史中,“美”变成了一种审美行为的尺度,正
如“真”与“善”分别成为一种思想行为和道德行为的判断尺度一样。这样
一种美学对艺术与美的沉思“并没有帮助过人们进入艺术的殿堂,事实上对
艺术的创造性和深刻的鉴赏力也毫无贡献”。①
他认为,只有黑格尔的美学超越了流俗之见而成为最伟大的美学,因为
黑格尔第一次明确地将艺术问题还原为存在论的维度,艺术被思考为与“绝
对精神” (海德格尔认为这实质上是“存在”)有关的事件。他相信任何试
图从一种美的理论或艺术理论来理解艺术的途径都是不合适的。同样,这样
对美本身进行思考也是不可能的,因为美本身与存在者和存在之真有密切关
联。此外,从经验的角度理解艺术的本质同样是不可能的,因为,经验并不
必然地体现出“真”,从我们已有的艺术经验和趣味来判断艺术的本质必然
会出现谬误。
当美学对诗和艺术的思考不断排除它们与存在、真、语言、历史、生存
等的本质联系后,诗和艺术就理所当然地被宣布为闲人们的“语言游戏”、
“文化饰物”、“偶发热情”与“消遣方式”了。显然,美学之思最终取消
了诗和艺术本身而并未对其作出本真的思考。但尽管如此,美学之思却以思
考诗和艺术的假像取代了对诗和艺术的本真之思。
在海德格尔看来,必须对诗和艺术作“非美学的”(即反形而上学的)、
“存在论”的思考,亦即真正聆听诗的歌唱,进入诗的歌唱,让诗自己揭示
自己,并由此进入诗所言说的境界,进入语言。诗之思的尽头不是“知识”,
① 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恩全集》第42 卷第10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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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诗的歌唱——语言。思与诗的对话是为了唤出语言的本质,以便让人得
以再次学会生存在语言之中。诗本身便是原初的语言。
在扫除了西方的“美学”对诗和艺术的本质的误解和“遮蔽”之后,海
德格尔探讨了艺术的“本源”问题。很显然,他是从“真”的角度来把握“本
源”的。作为历史性事件的“真”的发生成为一切事物出场并持续下去的本
源,艺术当然也不例外。正是在真的“去蔽”和“澄明”的历史性活动中,
事物在无蔽状态中出场。因此,艺术的本质即艺术的出场与持续。但艺术的
出场与持续又与它的实现——作品——直接相关,因此,艺术问题必须首先
落实为作品的问题,也就是说,首先必须弄清艺术作品的本质,即它是如何
出场并持续的。而要回答这一问题又首先必须追问艺术作品的本源,因为正
是这一本源使艺术作品出场和持续并获得其本质的。于是,追问艺术作品的
本源构成海德格尔艺术之思的出发点。
在进入这一思考之前,他扫清了一些流行的观念。例如,起源于近代主
体美学的一种看法认为艺术家是艺术作品的本源。这在康德和许多浪漫派美
学家那里达到了顶点,艺术作品被视为天才的创造物。然百,海德格尔对此
持深深的怀疑。他问道,假若作品是艺术家创造出来的,那艺术家又是怎样
获得其声誉的呢?很显然,艺术家之所以能被称之为艺术家,是作品给他带
来了艺术家的声誉,没有杰出的戏剧作品,莎士比亚将不会被称为艺术家。
由此可见,作品反过来构成了艺术家的本源。因此他指出,任何一方都不足
以成为另一方存在的唯一前提,无论就二者自身还是就其关系而言,艺术家
和作品都是凭借一个先于他们的第三者而成为他们自身的,而这个第三者即
命名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艺术”。艺术是艺术家和艺术作品出场的根据或
本源。
但是,艺术仅仅是一个词,还不是任何现实的东西。人们所能面对的唯
一事实是作品,因此,“我们必须在艺术以一种真实方式存在着的地方去探
①
寻艺术的本性,而艺术作品恰恰是使艺术出场的唯一现实”。对艺术作品的
理解将提示我们如何去把握那使作品出场并持续存在的“本源”。
艺术作品是什么?一般人认为它只不过是一件物。悬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就像一支猎枪或一顶帽子;一件雕塑可以由一个展览馆搬到另一个展馆;人
们用船运送艺术品就像从鲁尔区运出煤炭,从黑森林运出木材一样。但是,
海德格尔认为,艺术作品作为“物”,乃是不同于一般物的特殊之物,它不
是自然天成的,而是人工制品,但它又不同于一般人工制品供人“使用”,
而只是供人观赏的。因此,它又不是作为“器具”的物。
那么,不同于自然之物和器具的艺术作品的本质是什么呢?是什么使它
们作为艺术作品而存在的呢?如果不是物性和器具性使作品成为“艺术品”,
那么,使作品成为艺术品的又是什么呢?
海德格尔认为,使艺术作品成为它之所是者是发生在作品之中的“真的
事件”——“世界”和“大地”撞击的事件:作品以自己的方式“建立”了
一个世界,从而展示大地,进入世界与大地的冲突,居于这一冲突的最高宁
静之中。
海德格尔所谓的世界就是他早期所说的“此在”中的“此”。他写道:
“世界并非摆在那儿的可数或不可数、熟悉与陌生的东西的单纯聚合,也不
① 海德格尔 《艺术作品的本源》,《海德格尔全集》第31 卷,第21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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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种由我们的观念附加到这种既有之物总和上的纯粹想像的框架。世界比
起我们自以为十分熟悉地在其中所把握到的可感可触的领域而言,它的存在
更完满……世界绝不是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仔细打量的对象。只要生与死、
祝福与诅咒将我们不断引入存在,世界就永远是我们所从属的、非对象性的
①
所在。” “世界”不能还原为任何一物,也不等于一切物的总和,它是一个
非对象性的存在,是一个“无”,世界不是空无所有,而是“天地人神”的
四重整体,在这个整体中,“神”(即存在)不断给出意义之光,人借着这
种光得以见到万物 (获得意义)。因此,“世界”是对大地的“意义化”、
“澄明化”。无形而生息不止的世界是人存在于其中、所从属的“家”,它
是敞开澄明之域,是与“我”和“我们”生死相关的“意义域”。此外,“世
界”不是天然的,它是“天地人神”四重组合的作品,“我”参与了这个世
界,参与了“我的世界”的建构。天然的在此不是世界,而是“大地”。一
个世界产生了,一个世界消失了,但大地永存。
“大地”与那种有关土地的观念以及有关行星的纯天文学观念不同。它
①
意味着“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回归于此,并隐蔽一切自行涌现之物。”在海德
格尔那里,“大地”、“自然”大体上是一个意思。大地与世界形成对照,
大地是无意义的、神秘而沉默的,因此是自我隐匿的,不可穿透的。而对神
秘无言的大地,人必须以建立“世界”的方式将大地“世界化”(意义化),
为万物命名并赋予它们以意义,使之从隐匿的大地进入世界的敞开。被世界
之光所照亮的万物得到彰显并支撑照亮它们的世界。但是,在世界之光中出
场的万物仅仅构成世界的图像,而不是万物本身的显示,万物本身是黑暗而
不可入的,无意义的,它在本性上拒斥意义,摧毁世界,不断回归于世界所
源出的大地。因此,海德格尔说世界与大地的关系是互相冲突:世界要求“敞
开”,大地要求“隐匿”,这种冲突正是“真”的历史性展开。在这一过程
中,存在者既澄明(作为世内之物)又隐匿(作为世界之外的大地性之物)
地出场,人的生存也被抛入真与非真的冲突之中。
艺术作品是“存在之真”的自行设立
海德格尔认为,在人的生存历史中,真发生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艺术
就是其中之一。艺术导致世界与大地的冲突,引起“真”的事件的发生,其
方式是在作品中经由建立一个世界而展示大地。他举了一个十分有名的例
子:凡·高的一幅画《农鞋》。这幅画看起来并不复杂,画面上除了一双破
旧的农鞋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起码的背景。但是:
在这双磨损的破旧农鞋中可以窥见农人劳苦步履的艰辛,窒息生命的沉
重,凝聚在那遗落于寒风猖獗、广漠无际、单调永恒的旷野和田垄上的足印
的滞缓。鞋上有泥土的湿润和丰厚。夜幕降临,荒野小径的孤独寂寞在这鞋
底下悄然流逝。这双鞋在颤栗中激荡着大地恒寂的呼唤,显示着成熟谷物的
无言馈赠,散发着笼罩在冬闲休耕、荒芜凄凉的田野上的默默惜别之情。它
浸透了农人渴求温饱、无怨无艾的惆怅和战胜困境苦难的无言的内心喜悦,
也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颤抖,以及死亡威胁中的恐惧。这器具归属于大地,
① 海德格尔 《艺术作品的本源》,《海德格尔全集》第31 卷,第237 页。
① 海德格尔 《艺术作品的本源》,《海德格尔全集》第31 卷,第24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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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农人的世界里得到保护,正是在这种被保护的归属中,这器具本身才得
以居于自身。
显然,海德格尔看到了画面上没有的东西:农鞋所归属的大地和保护它
的世界。作为物它是大地性的,具有大地的神秘无言的特征。但同时,它作
为一件器具又是世界性的,在农人的使用中进入农人的世界并加入了这一世
界的建构。因此,只有在这个世界中,农鞋才作为被使用的物而存在,所以
说它在世界中得到保护,一旦脱离这个世界,它便是纯然的物而非器具,并
将回归和隐入大地。也就是说,当农鞋处于它所归属的大地和保护它的世界
中时,它才同时作为大地性的物和世界性的物而显现,带出它存在的全部事
实,而不是摆在那里使人不在意的东西。
如此看来,一双农鞋并不仅仅是真正意义上的农鞋,因为它的在场需要
不在场的世界和大地的保证。而不在场的世界和大地却往往因为其不在场而
被人忽视和遗忘。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便是这样同事物打交道,往往见物而
不见存在。然而,正是艺术作品的特殊存在和魅力中断了我们的日常态度,
使我们注意到那隐于事物之后的不在场的世界和大地,从而重新审视在此之
间的存在者的存在,而面对它的真正的丰盈。对此,海德格尔作了精彩的说
明:
凡·高的一幅画,一双粗糙的农民的鞋,别的什么也没有。实际上,这
幅画描绘了无,但就这幅画而言,却又有什么东西。当你独自一人直接面对
它,仿佛你自己正在回家的路上,你扛着锄头,在最后一堆马铃薯篝火熄灭
之后,夜晚迟迟地降临了。在那儿有什么?画布么?笔触么?色块么?
在那儿,画布消失了,笔触消失了,色彩消失了,在那儿出现了农人的
大地和世界,它的艰辛,它的喜悦,它的忧愁,它的神秘……,正是这种描
绘召唤不在场者“出场”,成为无形的在场者。于是,我们看到了画面外的
那么多“无”转换成实实在在的“有”,无限的“有”,即农鞋所展示的存
在的丰盈。在此,农鞋不再是摆在那儿的一件东西,一堆扎在一起皮麻,而
是作为“器具”居于大地和世界之间的存在者了。在农人世界的光照中,它
从物性的大地涌现,活生生地来到我们面前,带着泥土的芳香,生存的艰辛,
农人的喜悦和悲伤来到我们面前,使我们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