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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全传 作者:李庆皋_2-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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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面带倦容,两眼通红。士卒们感到奇怪,但也不敢近前询问,任凭他坐着或站着。

  日出卯时,令狐楚由节度副使陪着,从后厅走来。他一眼瞧见商隐,心想昨晚值班,按例今日应当休息,这么早来议事厅,一定有紧急要事吧?于是紧走两步,迎了上去。

  “令公,早安!”

  李商隐因为入幕做了巡官,所以称呼也改为令公,和幕僚们一样。

  令公站定,从容还礼。

  李商隐昨夜所想好的一席话,此时在令公面前,却不知从何说起,慌乱中,脑袋里一片空白。

  “李巡官,昨晚夜班,可有紧要事情?”

  “噢!一夜平安,没有出现紧要事情。”

  令狐楚放心地吐了口气,看了看巡官,觉得好气又好笑。没有紧要事情,一大清早来此何干?傻气十足!如果精力过剩,何不回去多练习练习章奏文字,其中对仗与用典,不下苦功夫是达不到炉火纯青高度的。

  他刚要张口教训,李商隐突然跪倒地上,叩了三个头,带着颤声道:

  “学生追随恩师已近一年,多蒙恩师奖掖提携,亲授四六章奏之文。在生活上,不仅照顾学生,还照顾学生一家。学生没齿难报其万一!恩师,今学生有一请求,请恩师答应。”

  令狐楚不知是何事,但门生的要求,尤其商隐的要求,不管如何也要应允的,于是安抚道:

  “商隐,快起来讲话,为师一定答应就是了。”

  “学生还是跪着说。”李商隐非常固执,坚持跪说。令狐楚只得由他。“恩师,学生准备赴京应试已有多年,终没能一试身手。学生请求恩师答应明年春天赴京应试,如能侥幸中第,以报恩师训导大恩。”

  令狐楚理解学生的急切中第心情,但是,李商隐年纪尚幼,声名品望未达于有司(考官),中第希望甚微。他摇了摇头,紧接着又点了点头,迅速改变了原来的打算,道:

  “有志进取,不沉沦下僚,老夫赞成,可以赴京参加明年一月考试。赴试的一切资装费用,统由老夫准备,你就不用考虑了。从现在开始,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备考上,幕府里的工作不用你管了,放你长假,直到考试结束。去拼博一下,全凭自己的能力。”

  “谢恩师大恩大德!”

  李商隐又叩三个响头,说话的声音哽咽了。

  “我们既然是师生,情同父子,何必言谢。只要你中第有出息,就是谢老夫啦。”

  令狐楚亲手把他扶起,送出议事厅。他确实喜欢这个门生的勤奋上进肯学的顽强意志。他的门生遍天下,但有李商隐这样聪明出众,才华超群者还真不多,所以在他身上,寄托了令公的心血和希望。

  “令公,用不用让他先进京去干谒行卷?考前不行卷,中第的希望不大。”节度副使在旁不无担心地提醒道。

  “是吗?不行卷不干谒,真的就考不中?我想让商隐试一试。”

  “恐怕不行。”

  节度副使依然没有信心。他是进士,明白干谒行卷的重要,况且连大诗人白居易当年都曾行过卷。

  “商隐是个绝世超拔人才。四六章奏文字,现在已远远超过老夫,写得抑扬有致,对偶工整,用典巧而不露,可以说篇篇绝妙。”

  “商隐与老杜相较若何?”

  “并不逊于杜甫。”

  “但究竟不能与老杜并驾而齐驱吧。杜甫为了中进士第,‘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连老杜都需这样艰难辛苦地干谒行卷,可是最后仍然没有考中进士,而商隐……”

  令狐楚沉思不语了。明年的考官仍然是贾餗,自己去年为儿子八郎中第求过他,送过厚礼,今年怎好为弟子再去求他呢?况且自己与他的关系并不亲密。

  “吾意已决,请勿再言。”

  令狐楚被节度副使的劝说激恼了,年轻时固执、不服输的脾气,又窜上心头。这种情形已经好多年没有出现过,今天早晨这是怎么啦?节度副使默默地从议事大厅前门走了出去。令狐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是,说出口的决定,那是不会改变的,这是他的一贯作风。





李商隐全传第五章 屡试屡落第



第五章 屡试屡落第



  太和五年(公元831年)三月,李商隐赴京应试,果然如节度副使所言,未能中第。他没有回郓城幕府,而是回到家中,一病不起,整天昏昏沉沉,不思饮食。

  这可吓坏了老母亲,请来东都洛阳城内的名医高手,诊脉之后,全摇头晃脑,说不清病的缘由,也确定不了是什么病症,自然不能开药。

  老母亲没有办法,每天喂他三遍水,每次只能喝进半碗。饭是颗粒不能进。一个月过去,他瘦得简直是皮包骨头,连吸气的劲儿都没有了。

  羲叟见哥哥病得这么重,哭着哀求哥哥允许自己去郓城报告老令公。开始时,商隐还有力气讲话,说自己不能再给恩师添麻烦,“人生一世,得一恩重如山的良师不易,商隐命薄多蹇,不该再带累恩师。”后来,只能摇头,表示不准。

  商隐落第,八郎通过了释褐试,并授弘文馆校书郎。消息从京城传来时,令狐楚半晌没有说话。在一旁的节度副使用力咳了一声,他才醒过神来,讪讪地说起别的事情。晚上,他把管家湘叔叫到身边,悄声问商隐的消息。

  “听说他路过洛阳回家看望老母亲。我想不日就会赶回郓城的。”湘叔肯定地回道。

  令狐楚摇摇头,不信老管家的揣测。商隐自尊心极强,自信心也极强,未被录取,一定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他背剪双手,在地上来回踱着,一声不语。

  两个月过去了。五月的郓城春花烂熳,梁山青翠。

  令狐楚开始坐卧不宁了。

  他确实喜欢商隐聪明、勤奋、博学,如果考官真正做到以试卷分数高低取人,商隐绝不会落榜的……唉!“干谒”

  “行卷”,这些走门子,托人情的风气,把有才华的学子都给毁了!他忽然口里吟咏道:

  袖里新诗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琼琚。

  如何持此将干谒,不及公卿一字书。

  这是白居易的诗。诗写得再好。如同“琼琚”,也比不上公卿们的一张便条啊!

  令狐楚开始后悔,自己太固执,如果听从节度副使的话,给礼部侍郎贾餗写封信,送一份厚礼,就可能不会……难道商隐落榜后,会像诗人常建那样“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

  商隐还在长安城?

  令狐楚想到这儿,立即站起来,喊来湘叔,道:“快带些银两,去京城把商隐找回来!”

  “令公,商隐在洛阳家,听说病了。”

  “不!你去长安,让八郎帮你找,一定要找到,把他带回来!”

  湘叔不以为然地看了看他的堂兄,官做大了,脑袋糊涂起来。昨天还有人从京城来,路过洛阳时,听人说李商隐落第后卧床不起。去长安也行,不过要先到洛阳,去他家看看。

  “现在就起程吧。看见商隐,就说是我一定要他回来。回来路过洛阳时,去看看他老母亲,让商隐跟老母亲道个别,让老人家放心,说我会像照顾亲儿子那样照顾商隐的。”

  令狐楚好像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老母亲看。

  湘叔不明白堂兄这是怎么啦?他偏爱商隐,这谁都知道,但今天说的这席话,却超出了偏爱,不像师父对待门生,更不像府主对待幕僚。有点像什么?湘叔只能感觉,却表达不出来。



  湘叔来到东都洛阳,直奔商隐家。

  李商隐老家在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父亲死后,家境贫寒,在祖籍老家无以为生,只好迁到荥阳(今河南郑州)。为了赴京行卷和应试方便,离京都又近,于是迁居到洛阳。

  洛阳是唐王朝的东都,仅次于京城长安的一座大都城。商隐家贫,只好住在城郊,租赁一处茅草屋居住。

  每次湘叔来洛阳,都劝商隐母亲把家搬进城里。老母亲总是那句话:“等到商隐考中进士,功成名就,有了皇家俸禄,再搬不迟。”今日湘叔走在农家田间小路上,又生出劝其搬家的念头。

  自己身上带的银两,在城里租赁一处宅院是绰绰有余,再加上自己私人的钱,够老人家生活一阵子。如果商隐在家,先劝他,然后再劝他母亲,把这件事办了。

  远远望见那几间茅草屋,东倒西歪,来一阵大风,真说不定给吹跑了。如果能把茅屋吹跑,那还要谢菩萨保佑。让人担心的是把茅屋吹倒,把商隐母亲和弟妹们压在底下,如何是好?想到这儿,有一种危机感蹿上心头,走到茅屋外,他高声问道:

  “羲叟!在家吗?”

  羲叟在家正为哥哥的病急得团团转,听到有人问话,连忙走出茅屋,一看是湘叔,顿时眼泪如注,上前跪倒地上,叩头道:

  “湘叔,快来救救我哥哥!”

  湘叔大吃一惊,抓住羲叟的手,呆了片刻问道:“商隐怎么啦?在家吗?”

  羲叟哽咽着,语不成声,抬手指着茅屋。

  湘叔明白了,大步跨进门槛,直奔西屋。

  西屋是商隐居住之所。平时商隐不在家,羲叟就住在里面。农家屋舍四周都是农田,茅屋窗口开得又高又小,所以屋里又黑又潮湿。商隐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脸色黑黄,两颊深陷,眼睛微闭,灵魂好似出窍,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湘叔又是一惊,连忙伸手去诊脉。那脉像游丝,飘飘悠悠地浮动着,似有似无,微弱得仿佛吹一口气,就会断开,飘向西天。

  “为什么不找医生?”

  “找过了,医生都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

  “为什么不派人去郓城?羲叟,你为什么不去郓城送个信?

  唉!——”

  羲叟不语,只是哽咽哭泣。

  湘叔年轻时读过医书,练过天元丹法,晓得酣睡昏迷,不是好兆头。商隐正在步步归西,这口气迟迟不咽,一定在等待着什么。如要救他,必先挽住他的天元真气,使他大彻大悟,然后补之以金丹,使他尽泄心中郁塞,从西归之路回转,重新品尝人生三昧。

  他伸开手指,展开双臂,做了个向天地采气的姿式,口中念念有词,忽高忽低。突然,“扑通”一声,坐到地上,盘上腿,双目微闭,双手手心向上,放在双膝上,高声咏唱道:

  身心世事四虚名,多少迷人被系萦。

  祸患只因权利得,轮回皆为爱缘生。

  安心绝迹徒自动,处世忘机任事更。

  触境遇缘常委顺,命基永固性圆明。

  咏毕,站起,重新采气,之后又盘腿坐地,双手放膝,静默片刻,再高声咏唱同样的咒语,共做三遍。

  说来神奇,咏唱第一遍时,商隐呼吸由浅变深,身子微微动了一动;第二遍时,他嘴唇微动,双眼渐渐睁开,眼神呆滞,似要说话,又说不出,蹙起眉头;第三遍时,他眼珠转动,左右张望,当望见湘叔时,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粘稠而腥臭,叫道:

  “湘叔!湘叔!”

  湘叔慢慢站起,握住他伸过来的双手,劝慰道:

  “不要动,有话慢慢说。先吃下这粒丹药,就会好的。”

  湘叔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包,慢慢打开,露出一块白绢帛,打开绢帛,里面是一粒黑色药丸,有如黄豆粒大小。让商隐张开嘴,他亲手把药丸放入口中,道:

  “这是一粒丹药,吞下去,再喝一碗米酒,睡半日,就会好的。”

  羲叟听说要用米酒,赶紧从外间屋端来一大碗,递到湘叔手中。

  湘叔接酒在手,并不急于给商隐服用,看着商隐吞下丹药,脸色渐渐由黑黄变成黄白,又由黄白变成红润润的,额头上渐渐也汗浸浸的,欣慰地笑了。

  “药力已经发作,快把米酒喝下,把药冲开,让它向体内各处游弋,寻找病源。如果能找到病源,药力又会迅速聚集起来,向病源攻击。如果能消灭病源,你就好了;如果相反,未能除灭病源……命就难保了。”

  商隐没有仔细倾听湘叔的解释,把米酒喝下,渐渐地眼皮抬不起来了,极力挣扎也无效,只得闭上,不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羲叟看见哥哥平静地入睡,还有鼾声,高兴地道:

  “这么多天,哥哥睡觉从来也没打过鼾,总是似睡非睡,想叫他还叫不醒,真怪了。”

  湘叔洗了脸,净了手,有些疲惫,吃了点饭,就在商隐床边搭起一张临时床。茅草房也没有空闲屋或者是客房。他合衣而卧,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商隐老母亲和弟弟妹妹,见商隐病情好转,千恩万谢湘叔,把他当神人供奉,可惜家里既没宽敞屋子让他休息,也没有美味佳肴供他吃,老母亲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趁他睡熟,悄悄地把猪圈里的小猪杀了,做了一顿像样的饭菜,才算安心。



  经过湘叔采用“天元丹法”医治,李商隐的病情有了转机,但是依然不能起床行走。他太虚弱了,想一下子康复,实在不可能。

  湘叔回到郓城,把商隐的病情报告给令狐楚。令狐楚只是叹息,每个月都派湘叔去洛阳探望一次,并带去各种营养品以及他的一片懊悔。

  日月如梭,转眼进入太和六年(公元832年)二月,朝廷调令狐楚检校右仆射兼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治所在太原府。

  他接到诏命后,立即把湘叔叫到跟前,道:“我明日便要起程前往太原府接任。诏命难违,时间又紧迫,途中不能前往东都洛阳去商隐家。只好让你走一趟了。如果商隐身体尚可,又愿意来太原幕府,你就陪他一起去吧。以后去洛阳的机会不会太多,多带些银两。”

  湘叔唯唯听命。

  沉吟良久,湘叔正待离去,令狐楚又道:“叫他去太原吧。身体不好,在幕府里也好调养。把我的意思跟他讲清,多劝劝。”

  “我能说清令公的意思,只是……商隐似在刻苦用功,准备赴京应试。真担心他的身体呀!学识再好,不去干谒考官,恐怕还要名落孙山。这孩子再也承受不了打击了。”

  湘叔话中有话,商隐不去干谒其他人,是把希望都押在你令狐楚身上了,你不使劲帮忙,他还有希望吗?

  令狐楚听出老管家话中之话,但是,自己也有难处。自己多年任地方官,跟朝中大臣渐渐疏远,尤其跟主考官的关系并不密切,有劲儿使不上呀!在管家面前,他不能倾吐自己的苦衷,因为说出这种话,谁都会提出你的七郎八郎怎么这样顺利地中了第,得了官?

  其实,也是碰巧主考官是贾餗。那年贾餗之子在曹州杀了人,被关押在州衙,已经打入死囚大牢。曹州恰巧归天平军管辖。贾餗走后门,托人来求令狐楚高抬贵手。令狐楚顺水推舟,果然贵手高抬,于是换来了八郎的进士功名。

  当李商隐赴京应试,主考官贾餗也知道他是令狐楚的得意门生,但令狐楚没有和他打招呼,他则认为令狐楚轻慢自己,装作不知,并痛斥了李商隐,没有取他。

  这事做得非常巧妙,没留任何痕迹,不仅谁也说不出什么,反而都认为贾餗公正无私,敢做敢为。

  令狐楚事后明白自己犯了大错,又气又懊悔,但为时已晚,有苦难言。今日老管家又点这件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挥手让湘叔走。

  湘叔来到洛阳商隐家,见他依然病弱不支,躺卧床上。从去年二月放榜,到今年二月,商隐已经整整一年时间,病得卧床不起。湘叔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劝他去太原幕府是不必了。

  当把令公调任太原府之事说出时,李商隐立刻明白湘叔此行洛阳的目的,主动地道:

  “令公是不是要我入幕太原府?湘叔,你瞧我这副样子行吗?只能给令公增加麻烦。”

  “令公是这个意思,希望你到他身边,也好帮你恢复健康。”

  想到令公的大恩大德,又这样关心自己,李商隐心头一热,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恩师真是自己的再生父亲啊!自己没齿不忘!但是,“不忘”还不成,应当粉身碎骨报答恩情。想到这里,他已经喘息得难以呼吸了,艰难地道:

  “这不争气……的身子,想追随令公,报答令公大恩大德也报答不成!学生已是无用之人,只得来世相报了。湘叔,回去请转告恩师,来世我李商隐变牛变马也要报答恩师大恩大德的!”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你还年轻,来日方长,报答令公恩德,亦是指日可待。现今不能追随令公左右,身体康复后,侍奉令公之终生则可也!”

  商隐悲哀之情渐渐平息。

  湘叔又道:“老仆年事已迈,传话学舌日难,商隐可握管一书对令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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