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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梦雨廉纤”,在暗昧无月的高楼,到晚来却是一个春雨迷蒙的黑夜,淅淅沥沥的纤纤细雨,好像是滋润了词人忧愁的灵魂,才使他的愁、他的苦吸取了足够的营养,于是才得以飞快地成长,终于使“愁随芳草,绿遍江南”。在古代诗词中,写芳草绿遍江南,多是描绘美丽的春色。像“千里莺啼绿映红”(杜牧《江南春》),“春风又绿江南岸”(王安石《泊船瓜洲》)等均属此类。贺铸确是改造文章的高手,他却往往以江南春草喻愁喻悲,而且能取得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效果。即如本词,词人为了说明他的愁深愁重,愁绪无处不在,便把它比成了绿遍江南的芳草。这样写不仅显出了大胆和新鲜,更能充分体现景为情而设,“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人间词话》)这一艺术规律。(毛冰)
御街行·松门石路秋风扫
别东山
贺铸
松门石路秋风扫,似不许,飞尘到。双携纤手别烟萝,红粉清泉相照。几声歌管,正须陶写,翻作伤心调。岩阴暝色归云悄,恨易失,千金笑。更逢何物可忘忧,为谢江南芳草。断桥孤驿,冷云黄叶,相见长安道。
《御街行》又名《孤雁儿》,以范仲淹词为正格。词题为《别东山》,那么,东山在哪里呢?夏承焘《贺方回年谱》云:“考《吴县志》,莫厘峰即东洞庭山,省称东山,方回或有别业在彼耶。”无庸讳言,夏先生的话完全是推测揣摸之词,他是把这首词定为贺铸晚年退居苏州横塘时的作品了。其实,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和地点都是不可考的,即如东山,杭州和金陵都有,任何地方东面的山也都可称东山,怎么一定是东洞庭山的省称呢?
我个人以为,能弄清东山到底所指何山、此词写于何时固然很好,虽不能做到此点,只要弄清写的是什么事,抒的是什么情就完全可以对其进行鉴赏。
苏涵先生认为,此词“内容是对亡者的悼念。”亡者为谁?从词意看,应是贺铸妻子赵氏夫人。据贺铸墓志记载,夫人赵氏死后葬宜兴县清泉乡东篠岭之原。词中的东山即是此地。
词的上阕写词人到妻子墓地祭扫悼亡时的见闻和感伤情绪。“松门石路秋风扫,似不许,飞尘到。”开头两句,写墓地的环境:苍松两排,挺立如门,青石铺路,平平展展,秋风吹扫,不染飞尘。洁静、清幽,犹如冷寂的仙境。这既写出了墓地的特点,又点出了死者在词人心目中所占的位置。正是由于这位置的重要和非同一般,词人才把她的安息地描绘得如此幽静和庄严肃穆。显示了词人对死者的崇敬与哀伤。
“双携纤手别烟萝,红粉清泉相照。”这两句写词人在墓地的情绪和心态。面对墓丘,睹物思人,极度悲苦,过份痛伤,使词人的情绪进入了似梦非梦,似幻非幻的状态。他好像又和妻子双手相牵,告别了那烟雾迷蒙,萝蔓丛生的墓地,在清澈的泉水边去映照红润粉嫩的面庞。这里所写的情状,均是生前生活的写照。两人的感情是那样浓郁、真挚、深厚,依依难舍,如胶似漆。正因为生前有如此之深情,悼亡时才会出现如此之幻觉。看似浪漫,实则真实,读来十分感人。
“几声歌管,正须陶写,翻作伤心调。”写乐声惊醒幻梦之后的感情。前边两个分句是倒装的。“双携纤手”两句,写的本是幻觉。幻觉中出现男女团聚愉悦的景况,实在是“正须陶写”的。“陶写”即陶冶性情,排除忧闷。“写”者“泄”也。在幻觉中,词人的痛苦和忧闷正要得到排除和发泄,突然之间,远处传来了笙、箫、笛等“歌管”演奏的声音,这声音使词人如梦方醒,从幻境回到了现实。于是,重又堕入了痛苦和忧闷的深渊之中。上片全写在东山墓地悼亡时所见所感,心潮起伏变化,达情委婉曲折,蕴涵丰厚,耐人寻味。
下片写东山周围的景物,进一步抒发失去妻子之后无法忘怀的忧苦。
“岩阴暝色归云悄,恨易失,千金笑。”东山的山岩、峰峦慢慢地暝色四合,云雾聚集,夜幕悄悄的就要到来了。很自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悼亡者就要离开东山,突然之间,一阵痛苦再次袭上心头,他清醒地懂得,这魂牵梦绕,挥之不去的悲痛,皆因失去“千金笑”所致。
外景外物,对悼亡者都有尖锐的刺激,揉搓着他敏感的神经,再不知“更逢何物可忘忧”了。此时抬头四望,映入眼帘的是茫茫无际、肥嫩丰茂、绿遍江南的芳草。芳草赏心悦目,芳草陶情娱人;芳草是春的使者,美的象征。面对多姿多情的芳草,词人只能“为谢”。“谢”为“辞谢”之谢,为什么要拒而不纳呢?因为美好景物非但不能解除或减轻胸中的恨和忧,往往反而加重它的份量,词人怎能不见而谢之呢!这与杜甫《春望》中“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极为相似,不过手法更为曲折隐晦罢了。
“断桥孤驿,冷云黄叶,相见长安道。”最后三句,点破题目,落到了“别东山”上。“断桥”、“孤驿”、“冷云”、“黄叶”,都是东山墓地周围的景物,何其寂寞,何其孤冷,何其颓败,何其萧瑟。这固然是对景物的客观描绘,更多的则是词人的主观感受。即将离开坟场,最后这一眼,叫人目不忍睹了。“相见长安道”既是对往昔生活的回忆又是对亡灵进行安慰。“长安道”即北宋首都汴京。贺铸夫人赵氏,乃皇族之女,他们的结合和早年的共同生活,自然是在开封。如今生死阻隔,人鬼异处,好梦难圆。贺铸在离开东山时只能以回忆青年时在汴京那种鱼水相偕、两情和美的幸福生活,来进行自我安慰并安慰妻子的亡灵。薛砺若在《宋词通论》中对这句词作了极高的评价:“并于浓丽中带出一副幽凄的情绪,最为贺词胜境。如‘断桥孤驿,冷云黄叶,相见长安道。’其词境之高旷,音调之响凝,笔锋之遒炼,不独耆卿与少游所无,即东坡亦无此境界。此等词,允称东山集中最上乘之作,较最负盛名的《薄倖》、《青玉案》、《柳梢黄》还要高一等,只可惜全篇不能相称罢了。”我倒不以为此词为有句无篇之作,它与苏轼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可并称为悼亡词的双璧。(毛冰)
鸳鸯梦·午醉厌厌醒自晚
《临江仙》
贺铸
午醉厌厌醒自晚,鸳鸯春梦初惊。闲花深院听啼莺。斜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莫倚雕栏怀往事,吴山楚水纵横。多情人奈物无情。闲愁朝复暮,相应两潮生。
这词牌原名《临江仙》,唐教坊曲。贺铸这首词有“鸳鸯春梦初惊”句,故又名《鸳鸯梦》。
这首词,也是贺铸晚年退居苏州后的作品。贺铸为人性格耿直傲岸,“虽贵要权倾一时,少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尚气使酒,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宋史》本传)退居吴下后的词作,不少都带有落拓的悲哀和不平的激愤。本词写的也是那无法摆脱的闲愁。
上片写酒醒后对梦境的回味。“午醉厌厌醒自晚,鸳鸯春梦初惊。”在一个明媚的春天,中午,词人多喝了几杯酒,酩酊大醉,昏昏沉沉倒头便睡,浓睡中做了一个美好的鸳鸯梦。鸳鸯是爱情和夫妻的象征。鸳鸯梦即在梦境中又重温了青年时期的爱情生活。春梦惊醒之后,仍感到气息微弱,神情倦怠,周身乏力,还陶醉在美好的春梦中。下边三句都是梦境中的景况。“闲花深院听啼莺”,这是一个镜头:庭院深深,幽静雅致,花木丛丛,烂漫怒放,姹紫嫣红,分外妖娆。一对年轻的爱侣在庭院中游赏,并肩携手,步履轻轻,哦诗吟词,文采风流,繁花茂叶之间,传出了几声黄莺的啼叫,嘹亮悦耳,给静谧安闲的院落增添了勃勃生气。把年轻爱侣置身于如此美好的环境中,达到了人物、景物、情感的和谐一致,相得益彰,令人艳羡。
“斜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这是又一个镜头:红楼暧阁,雕栏画栋,小窗开启,几案明净,一对爱侣凭窗而坐,女的在整顿晚妆,男的凝神观望,不时帮助她梳理一下乌黑的长发,另一只手还握着一卷诗卷不忍释手。时间已近傍晚,西斜的太阳好像有意识地把它金黄色的光晖照射过来,透进小窗,使这对爱侣完全沐浴在夕阳金色的光晕中。这两个镜头,可以说都是贺铸审美情趣的体现。
下片写整个身心被闲愁所绕,无法摆脱、无法排遣的苦恼。“莫倚雕栏怀往事,吴山楚水纵横”,词人一旦从春梦中清醒之后,情感马上有了转变,他理智地告诫自己:不要登上高楼,凭栏远眺,那重重迭迭的吴山,曲曲折折的楚水,纵立横陈,阻挡了视线,遮蔽了眼帘,见不着希望,看不到前景,呈现于面前的只是一派闲愁的迷朦。悲伤失意的诗人词客,都曾写下告诫自己不要登高望远的名句,因为那会引起登高者更大的痛苦。“多情人奈物无情”是对前两句的补充说明。词人登高,激情满怀,怎奈外物无情,冷若冰霜。这种主客观的不协调,就是造成感情伤痛的根本原因。联系贺铸为人耿直,语言尖刻不能见容于世,以至才华难展,壮志不能得伸的愤懑和感慨,对本词抒发的感情就更宜于理解了。
“闲愁朝复暮,相应两潮生”,词的最后两句,把感情推向了高潮。他说“闲愁”一直缠绕着自己,从早到晚,一时一刻都不曾止息。而且像江海的早潮和晚潮一样,激荡澎湃,波奔浪涌。词人把自己的“闲愁”作如此形象的比喻,不唯充满了浪漫气息,更足见其精神痛苦之深。(毛冰)
减字浣溪沙·楼角初销一缕霞
贺铸
楼角初销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玉人和月摘梅花。
笑撚粉香归洞户,更垂帘幕护窗纱。东风寒似夜来些。
本词词牌题作《减字浣溪沙》。唐宋曲子词,本须按谱填写,词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声,格律非常严格。但也有一定的灵活性和自由度,字数上可稍作增减,声律上稍作变更。一般把按原来词牌填写的称正体,把有了变化的称别调。贺铸这首词,乃按《浣溪沙》正格填写,并未减字。另有《摊破浣溪沙》,上下片比正格均多三个字。
此词写一位纯静高洁、貌美如玉的年轻女子从傍晚到夜间的一些活动,充满了词人倾慕和爱恋的情感。
上片写户外,前两句专力写景。“楼角初销一缕霞”,首先出现在画上的是一座佳人居住的红楼,但词人并不描绘楼的全貌,而只勾勒出它的一角。时间是太阳落山的一瞬。起初,残阳斜射,楼角镕金,色彩极其艳丽;继而,阳光迅速消失,楼角变得暗淡,朦胧,以至被夜幕挂上了面纱。“淡黄杨柳暗栖鸦”,接着写红楼附近杨柳,这杨柳是“淡黄”色,说明抽叶不久,时间应是初春。在这嫩绿柳树的枝叶间,栖卧着归林的乌鸦,在“栖鸦”前加一“暗”字,既显此处人静,又显此时夜深,“栖鸦”与“淡黄杨柳”已经溶为一体了。通过时间的推移,作者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幽静、朦胧的夜景,为下边人物的活动设置了一个适宜的环境。
“玉人和月摘梅花”,“玉人”,像美玉一样漂亮标致的人,既可指男子,又可喻女性。本词所写,应是一位年轻的姑娘。这如花似玉的佳人,披着银白似水的月光,采摘“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梅花,月、花、人三美相映,这是何等的意境,何等的画面!令人拍案叫绝。
在上片景物描写中,还充分显示了色彩的多姿和变幻,红楼、金霞、淡黄杨柳,黑色乌鸦,银白月光,嫣红的梅花,织成了一幅斑烂绚丽的图画。人物在如此优美的环境中活动,犹如仙境一般。
下片写室内,“笑撚粉香归洞户”,写女子由院子回到了室内。年轻的佳人采罢梅花,她面含微笑,手指轻轻拈动花枝,迈动款款碎步,她要回房去了。“粉香”即指梅花,是以色彩和气味代指物体,这种借代手法,出自人们的体味和感触,很有点感情色彩。“洞户”,本是室与室之间相通的门户,这里作洞房用,即姑娘所居深邃的内室。这一句写得逼真细致,活灵活现,使人读之如见如闻。
“更垂帘幕护窗纱”,“更”即“又”,佳人入室之后,马上就把帘幕垂挂下来,用一“又”字,说明天天如此,已成生活定例。帘幕护住窗纱,严严实实,既遮挡风雨侵袭,又使人无缝窥伺,佳人很善于自我保护,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慎独高雅,孤芳不群。
“东风寒似夜来些”,“些”是宋、元时期语尾助词,读sā音。这句是说,虽然佳人刚刚放下帘幕,入夜不久,由于是初春季节,东风一吹,仍觉寒气浸浸,犹如深夜一般。不过佳人已“躲进小楼成一统”,自然便不“管他冬夏与春秋”了。
唐圭璋先生评这首词说:“此首全篇写景,无句不美。”从字面上看,此评固然精当,我们还应看到,词人写景的目的在于颂人,歌颂那位高洁美丽的少女,她超凡脱俗,一尘不染,独来独往,不受任何羁绊。贺铸的好友,另一著名词人张耒为《东山词》写的序中曾说贺词“幽洁如屈、宋”,有人认为这样评价过高,不过屈原那种美人香草的手法,他还是学来了,最为脍炙人口的《青玉案》,表面看虽是一首艳词,实则这位“凌波佳人”不仅有美艳绝伦的姿质,而且带着孤芳自赏,寂寞幽独的气息,从她身上曲折地表现了作者感伤身世、理想失落的悲观情绪。这首《减字浣溪沙》中的佳人,可否看成她即是贺铸理想和愿望的象征,或者说就是词人的自况呢。(毛冰)
减字浣溪沙·秋水斜阳演漾金
贺铸
秋水斜阳演漾金,远山隐隐隔平林。几家村落几声砧。
记得西楼凝醉眼,昔年风物似如今。只无人与共登临。
这首词写别后的凄凉兼及怀人。上片写登临所见,下片回忆往昔的欢会以突出物旧人非的凄凉处境。
“秋水斜阳演漾金,远山隐隐隔平林”二句描绘景物:清澈的秋水,映着斜阳,漾起道道金波。一片片平展的树林延伸着,平林那边,隐隐约约地横着远山。这两句抓住秋天傍晚时分最典型的景物来描摹,将那“秋水”、“斜阳”、“远山”、“平林”描绘得出神入化。
“几家村落几声砧”紧承上句而来,仍写登临所见所闻:疏疏的村落,散见在川原上。隐隐之中,但见烟雾缭绕,徐徐升腾。断断续续之中,但听得那单调的砧杵捶衣之声。
上片三句,单看词人所描摹的这幅深秋晚景图,似乎只是纯客观的写生,词人视听之际,究竟有哪些情感活动,并不容易看出。实际上,等读者读完全词,反回头来再仔细体味这上片三句的景物描摹,便觉这三句貌似纯客观的景物描摹,不含词人的主观情感,实则不然。这秋水斜阳,这远山平林,这村落砧声,句句情思化,句句都是词人心中眼中之景,都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伤心情绪寄寓其中。这与梁元帝:“登楼一望,唯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的赋吟和李白《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比梁、李之作更委婉,更含蓄,更腾挪跌宕,更富于情趣。
“记得西楼凝醉眼,昔年风物似如今”二句急转,由上片的眼前景物铺陈转而回忆昔年的赏心乐事。记得当年在西楼之上,饮酒赏景,两人酒酣耳热之际,执手相向,醉眼相望,情意绵绵。如今当年的风物依旧,而人去楼空,倍觉凄凉。本来,词的上片所写之景,只有一幅,但当我们读到这两句时,却发现原来似乎只是平铺直叙地再现眼前景物的写法至此却起了变化,虚实相生,出现两幅图景:一幅是今天词人独自面对的眼前之景;一幅则是有美人作伴,词人当初凝着醉眼所观赏的往昔之景。昔日之景是由眼前之景所唤起,呈现在词人的心幕上。两幅图景风物似无变化,但“凝醉眼”三字却分明透露出昔日登览时是何等惬意,遂与今日构成令人怅惋的对照。
“只无人与共登临”这句是全词的词眼。上片所写的那秋天斜阳,那远山平林,那村落砧声,至此便知都是词人“物是人非”、“良辰好景虚设”的情感物态化体现。这末句的点醒,令人于言外得之,倍觉其百感苍茫,含蓄深厚。
历来的词论家们很欣赏词的下片,认为:“只用数虚字盘旋唱叹,而情事毕现,神乎技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细细品味,所谓“数虚字盘旋唱叹”当指用“记得”、“只无”兜起了下片三句,把时间跨度很大的今昔两幅情景,绾结到了一起,词人的心神浮游其间,表现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内容沉郁无限,而在遣词造语上,收纵变化,却又极其自然。结尾一句,巧妙点醒,画龙点睛类也。陈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