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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盯住苏楠的眼睛,沉声说,苏楠你说实话,你爱林子吗?苏楠说,爱。我说,能告诉我林子哪些地方值得你爱吗?苏楠说,他的真诚。
我说,林子的真诚像孩子一样,恐怕今生今世我们也不能做到,比起他的心,我觉得我连毛发都丑陋、肮脏。苏楠说,你想知道林子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我说,是什么?
苏楠不回答,起身从那些遗物中拿出一张卡纸。卡纸上贴着我的黑白照片。
那是上个月林子亲手拍摄、冲洗的,他说要给我制作一个标准像,万一有天我当个市长、省长什么的用得着。
照片下面有一团乱糟糟的字,我看不清。苏楠说,字是林子临死前闭着眼睛写的,当时我也看不清,就大声问他写得什么,他当时说不清话了,但还是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写的是“哥们儿,我他妈真想跟你一块儿活着”。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喉咙,“嗷”地一声哭嚎。
苏楠更是流泪满面。
我颤抖着手在那些遗物里找出林子一张嘻皮笑脸的照片,捂在手里,感到一颗心燃烧得只剩下一团灰烬。
不知什么时候,我哭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苏楠像一只猫一样偎在我的怀里,睫毛上一滴泪还未落下。
我慢慢用左手食指把它从睫毛上粘下来,呆呆地看着。
那滴泪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尘……
《说好一言为定》40
在我又回到那个郊县采访的日子里,除了工作睡觉,几乎用所有时间思考着同一个问题:这个城市,还值得我留下来吗?
我把心一分为二,听着它们各持一辞的争吵:
——离开这个城市,因为它不是属于你的!
——为什么要走,这里曾有和你最要好的朋友!
——只有离开才能忘掉失去朋友的痛苦!
——忘掉痛苦意味着忘掉朋友,你能忘了王林?
——那就一直痛苦下去?
——不!不会的,我答应过zhijia,以后要快乐地活着。
——网络上扯淡的话你也相信,真他妈小儿科。
——网络怎么啦?zhijia不是人吗?
——都他妈的什么时候了,还玩虚的,走了算了。
——苏楠和璇璇都对你不错,你能一走了之?
——有什么办法,留下来更没意思。
——你走了倒好,这下全他妈散了!
——散就散吧,天下本来就没有不散的筵席,全当是他妈一场恶梦。
——我怕我做不到。
——那是你没种!
半晌,两片心同时骂我:你他妈到底想好没有?
我咬着牙说:想好了,走!不辞而别,爱他妈咋着就咋着吧!
自从有了这个念头,我开始收拾手边未完成的工作。曾有一度,我想给苏楠写一封长信,说说对她和这个城市的感受。但转念一想,既然人都走了还留什么念想,说的再好也于事无补。我也曾几次想去“沁园春”不动声色地见她最后一面,但我怕见了面会把自己的心思说破。至于璇璇,我和她八字都没一撇,就全当是一个没做成的梦吧。
1997年12月7日夜8点20分,我硬挺着胸膛走出电视台的大门口。我礼貌地朝门卫笑了笑,在记忆里我从未对他笑过。在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我身上带了三件值得一生珍藏和怀念的东西:一是王林送给我的手机,一是王林给我拍的那张照片和上面乱糟糟的字迹,一是王林嘻皮笑脸的遗像。
走在街上,我看着那些匆匆而过的路人,心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受。我从来就不相信一个城市有好客或者排外之说,它根本不懂你的感受,你哭笑都与它无关。某一天一个人死了,它不会幸灾乐祸,某一天有一个人出生了,它也不会喜气洋洋。
人,除了对自己的心倾诉喜怒哀乐; 就是对朋友发泄。因为朋友是你的情感寄托。至于城市,它是那么多和你毫不相干的、不在乎你生离死别和喜怒哀乐的人们共同搭建的露天舞台。
城市像婊子的性器,放任着谁人都可以来去;她不通情义,你爱她或者恨她,由你自己。
《说好一言为定》41
快到火车站广场的时候,我想回头看一眼这个城市。
因为我怕我的眼神里不是留恋,而是憎恨,所以,强令自己目不斜视。我不知道该给它怎样的表情,但嘴角上明显多了一丝冷笑。
去你妈的!老子和你毫不相干了!
我走到治安亭旁边的小店里买了一包烟,付钱的时候,手机响了。
“谁呀?”我爱搭不理地问。
“西门吗?你在哪儿?”是璇璇。
怎么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
“我在街上。”我说。
“能告诉我具体位置吗?我在你宿舍门口。”
“干吗?”
“我想见你,有话跟你说。”
“你现在说吧!”
“不,我想当面对你说。”
“要说就现在说,不然……不然没机会了。”
“怎么没机会?你什么意思?”璇璇很诧异。
“没什么,我就是现在想听。”
“好吧!这句话我想了几天了,尤其是林哥去世以后,我的感触很深……”
“那么罗嗦干吗,到底什么话?”我有点不耐烦。
“我……我想入党了!”璇璇的话很慢很轻。
我的耳边像响起一声炸雷,接着眼泪像雨水一样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
我本来坚硬的心像云朵一样变得柔软不堪。这是他妈怎么了?
偏在这个时候。这种难受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我该跟她解释清楚吗?
我有点懵。
“怎么不说话?”璇璇的话依然很轻。
“我……”我不知怎样回答。
“西门,不是说好谁先申请谁请客吗?今天我就请你,你喝多少我喝多少。”
“璇璇,谢谢……谢谢你的申请,可是我……我怕没机会批准了!”我说得很艰难。
“为什么?”璇璇的声音有些颤。
“我……我要走了!”我咬了咬牙。
“去哪儿?”
“回家。”
“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不回来了!”
“永远离开N市?”
“嗯!”
“你怎么会突然做这样的决定,是因为林哥吗?”
“也许是,我说不清。”
“苏楠姐知道吗?”
“不知道。”
“告诉我,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火车站。”
“买好票了吗?”
“还没。”
“那好,你等着,我去送送你。在我没见到你之前不许走!”璇璇说完不容分辩地摞了电话。
我呆呆地愣了半刻,不知该怎么办。
我很快镇定下来,还是走吧,越早越好。如果想让她们送我,当初就告诉她们了,何故来这场不告而别。想到此,我大步流星向售票厅走去。那阵势,有点恼羞成怒。
《说好一言为定》42
真他妈邪门了,售票厅里买票的人很多。排着长队的人们不负责任地随意把队形弯了几个弯儿,又胡乱团在一起,像一根刚被泡软的粉条儿。幸亏军人和记者单独有窗口。没想到离开这个城市之前,它还给了我一样好处和方便。
我尾随在一位女上尉身后,从口袋里掏钱和记者证。女上尉警惕地回头瞄了我一眼,我想用一个非常礼貌和正经的笑容告诉她,我是一个老实人,但是她却皱着眉,眼神里有明显的鄙夷。
从小时候起,我最惧怕和憎恨别人瞧不起我的那种眼神。长大以后,我把这种惧怕和憎恨转嫁到女孩子身上,每每看到她们那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揍性就咬碎钢牙。
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她们到底有什么好牛的?
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除了想引起男人注意,还有啥?他奶奶的,你高傲也行,干吗灭别人呢?
我这辈子是不行了,忙不过来,等我退了休,我专门训练一批不良少年,修理那些不可一世的女人,了却我年少时的一桩心愿。
我阴险地想着这个若干年后的计划,顺便迎着女上尉鄙夷的目光,射出两梭复仇的子弹。
女上尉在惊诧中避开目光。
这时,我看清了女上尉脸上月朗星稀般的雀屎,右耳边还有一道半寸长的疮疤。
嗨!这世道真黑,连这种还没长成的女人都瞧不起我,难怪现在男人都患性功能障碍。
我恶狠狠地想着,直到买好票往外走心里都愤愤不平,甚至连璇璇走到我的跟前都浑然不觉。
璇璇看了看我拿在手里的车票,气喘吁吁地说:“西门,为什么突然要走?”
“我觉得没意思了。”
“那……至少也应该跟我们说一声。”
“我只想一走了之。”
“你想过别人的感受吗?苏楠姐会怎么想?”璇璇盯着我的眼睛。
“有些伤口只有自己慢慢愈合才会好,我走是为了疗伤。”
“别人的伤口怎么办?你太自私了。”
“我自私?我来N市半年却让我伤心一辈子!”我有些激动。
“还有改变的余地吗?”璇璇的声音柔下来。
我沉吟片刻,摇摇头。
璇璇的眼睛从我的视线中离开,扭头看着乱糟糟的人流,轻声说:“西门,我很遗憾!”
我理解她的心情,但实在又无话可说,只好嚅嚅地说:“璇璇,对不起,也许命里注定咱们没有缘份。”
璇璇回过头来,一字一顿地说:“你错了,你以为我遗憾吗?我是为你。”
“我?”
璇璇说:“原来你在无意中失去朋友,现在却故意失去爱你的人。”
听了这句话,我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捶了一下,刚要说什么,突然闭口无言。
我看到了苏楠。苏楠从出租车里下来跑向候车室。一定是璇璇给她打了电话。璇璇朝她挥了挥手,苏楠的眼睛盯在我的眼睛上。
“拿来——”苏楠站在我的面前把手摊开。
“什么?”我明知故问。
“废话。”苏楠说。
“你要废话干吗?”我装疯卖傻。
《说好一言为定》43
苏楠一来我就知道事情麻烦了。
在骨子里我一直很尊重她,当然,我知道这种尊重完全因为她是王林的女朋友,现在情况有了变化,王林死了,她就像烈士的遗孀,让我尊重得有些敬仰。
“你犯浑是不是?”苏楠想以气势压人。
“我犯什么浑?我只是按照我的意志办事,我就想走了,怎么样?”我梗着脖子说。
“没有人强迫你,明天再走好吗?我还有话跟你说。”
“你大老远跑来就为了多留我一个晚上?这有什么意义?”
“这个城市没有让你留下来的可能吗?”
“我想了好长时间,既没有我留恋的,也没有让我留下来的,总之,没有任何不走的理由。”
“如果我说出一个理由呢?”苏楠有些激动。
“不可能。你说。”我也有些不耐烦。
“还记得有个叫王林的人吗?”苏楠的语调低下来。
“死都不会忘。”
“他和你的关系怎么样?”
“亲如兄弟。”
“他呢?”
“死了。”
“你呢?”
“还活着。”
“王林说他把你当成他自己,这话你相信吗?”
“相信。”
“王林从小山村里考出来,最大的愿望就是留在N市,他喜欢这座城市,这里有他的梦想。我的话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
“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真不明白。”
“那好,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让你留在N市,就是要你替王林活着!”
我以为苏楠在喊出这个理由时会理直气壮,然而我错了。
苏楠竟然泪流满面。
我一下子瘫软下来,挎在左肩的背包颓然坠地。
苏楠和我站得近在咫尺,那双婆娑着泪花的眼睛看着我,我有些不敢再看,我沉默了。准确地说,苏楠的这个理由根本不是一个理由,它就像一道杀人的咒符,贴在了我最为脆弱的额头之上。
我的冷汗淌下来,双腿有些发抖。
我们三人沉默了,好像谁也没了话说。
良久,苏楠伤感地说:“西门,其实我也不知道刚才说的那些话,能不能使你留下来,如果你去意已决,今天就是咱们这辈子诀别的日子。我无话可说了,谢谢你,谢谢你给过我和王林那么多真诚和快乐。再见了,西门,我的朋友。”
苏楠伸开双臂轻轻拥了拥我的肩膀。她眼里冰冷的泪水蹭到我的脸上。
我感到她身体也有些颤抖。
苏楠转身走了。
璇璇的脸上想极力露出笑容,她向我走过来,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碰她的手。
“也谢谢你,西门,我们相识的时间虽短,可你是我生命里第一个留下回忆和怀想的人,谢谢你,再见。”
璇璇转身也走了,她把一个明媚但却无奈的笑容留在我的眼底。
我望着两位女孩一前一后离我而去的身影,一阵孤独和惶恐袭上心头。
我知道我走不成了,我得留下来。
因为苏楠那句话。
《说好一言为定》44
临走的时候我把宿舍钥匙交到办公室了,我不能在候车室或者大街上冻一夜。此刻,我去哪儿安身呢?从候车室出来,我在大街上悻悻地溜达,心里荒凉得没着没落,我想找一家宾馆或是旅店住下,明天早上再去台里若无其事地上班。不过有一点我很费解,苏楠说完那句话转身就走,她对我彻底失望还是就想把那句话说出来,因为当时是留是走我都没有做出反应,难道苏楠不会或者不肯对我做最后的挽留吗?
想到这些我心里有点不平衡。
我拨通了苏楠的手机。
“喂,谁呀?”手机里苏楠绵软的口音。
“我是西门。”我的舌头有点硬。
“还有事吗?”
“没……没了。”
“那好,回家以后给叔叔阿姨带好!”
我刚想说话,苏楠把手机关了。
我瞬间领略了被人抛弃是一种何等下贱的滋味,我要不是男人,肯定会掩面大哭。
初来这个城市的时候,我曾觉得我是一条嗅觉极为灵敏却不知什么原因失去了方向的狗,而现在真得成了一条狗,一条地地道道的丧家狗。
这算什么?四大天王吃鼻涕,越活越没出息。
要知道混到这个份上,当初听父母的话去画院做一个吊儿郎当的职业画家多好,谁也不会认识,谁也不会在我心里扎上一根钢刺。我不必为朋友付出情感,也不必像现在这样落魄沦丧,成为可怜虫。我不愿意往下想,现在就想找个地方醉一场然后大睡不醒。
想到此,我转身向火车站方向走去。那里餐馆很多,什么风味的菜肴都有,而且找个便宜睡觉的地方易如反掌。
我没走几步,手机响了。
手机里传出苏楠慌张的声音。
“西门,你要上哪儿?”
我突然明白了苏楠没有走,她就在我的不远处看着我。原来她并没有对我彻底放弃,而是在暗中观察我的一举一动,这么说她是关心我的,也在乎我。
我的心里一酸,眼泪模糊了。
在泪水没有淌下来之前,我把腿迈得更快,嘴里委曲地喊了道:“谁他妈也别管我,我去自杀——”
《说好一言为定》45
因为每次见面都不可避免地想起和提起王林,我继续留在N市以后,很少去找苏楠。
我以为王林的死在我心里已经成为一个永远新鲜和剧烈的痛,但是,随着时光流逝,我不得不把对他的怀念深藏心底,脸上显现出一种平静。毕竟活着的人得好好活下去。我想,这也是王林所愿意看到的。但是,对王林的怀念每平静一分,我对他的愧疚便凭添一重。
那段日子里,我昼夜都被复杂的情绪折磨得体无完肤。我经常被梦里他血淋淋的尸体吓醒。我像一个受伤的困兽,在陷井里团团打转,愤怒、焦躁、绝望。
我和苏楠见面多起来是我父母来N市以后。
本来父亲应邀为珠海一个全国性的书法大赛担任评委,母亲说正好来N市看看我。父亲身体不是很好,平时出远门都由母亲陪着,而且总是准备一大包用上或者压根用不上的药物。我平时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总是把王林和苏楠挂在嘴边,所以母亲一下火车就要见他们,说要当面谢谢他们这半年来对我的照顾。
我拿出王林的照片,对母亲说王林出车祸死了。母亲惊愕半晌,抚摸着王林的照片说,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这么早就没了?母亲说着说着哭了,和没了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把父母安排到宾馆以后给苏楠打了电话。其实我不想把父母来N市的事告诉她,我怕给她添麻烦。因为她一直不太熟悉酒店的管理工作,加上许多没事找事的职能部门和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整日忙乱得不亦乐乎。
可母亲非要见苏楠,说这闺女没了父母和男朋友,跟前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叫她来娘儿俩说说体己话。
我对苏楠说我父母来了N市,苏楠特别高兴,但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