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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万事不可为啊。让你我,让世间众生,都在这混混沌沌无情无义的大道中了此一生吧。”
说完老子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再不说话。
可年轻的孔丘就是不甘心啊,他总觉得自己的肩膀应该为这个苦难的人间分担点什么。在这征战连年、生灵涂炭的时代,面对呻吟于水深火热中的芸芸众生,难道就只有如此闭上眼睛视而不见,堵住耳朵听而不闻,欺骗自己活在一个恍恍惚惚的所谓大道中吗?
他苦苦思索着。
终于,有一个夜晚,他觉得有道闪电撕碎了无边的黑暗。
那年,他记得自己好像四十岁。
他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并不要求人人都能毫无私心地兼爱众生、视人如己——这样的要求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只能是虚伪和做作;而只是让每个人都从自己力所能及的做起,从对自己的父母兄弟做起,把“仁爱”一级级向外扩散,向外影响。如在水中推起一道涟漪,慢慢荡漾开来,直至充满整个水面;又像那旷野上的清风,柔柔地掠过,把杂乱的野草梳理得整整齐齐。只要人人都学着培养自己的仁心,都试着做起“孝”、“悌”这些身边事,那么充斥人间的暴戾之气便会慢慢从源头消解,很快,整个天下就能成为仁爱的世界。
他并不知道,差不多就在这同时,万里之外的雪山那边,也有个哲人,坐在菩提树下不饮不食憔悴地思考,发愿要解脱一切生灵的痛苦。最后他的办法却是带领众生走向冷冰冰的涅槃。
而孔丘只认为,从自己做起,从身边做起,让“仁”慢慢生根发芽壮大,终有一日能创造出一个大同世界。
他不厌其烦地对学生一遍遍解释着这个“仁”,每次说法却并不相同。但他知道学生们是能领会他的苦心的:林林总总,一言贯之,“仁”,不过只是使世人真正成为一个“人”的修养方法啊。
可直到今天,这几十年的奔波,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鲁国,他的“仁”又能实现多少呢?或者说,这天地间,到底成就了几个真正的“人”呢?
他想起了鲁侯那麻木而冷酷的脸。那是两年前,因为齐田常弑君,他斋戒沐浴后郑重地朝见鲁侯,要求出兵讨个公道而被客气地拒绝的时候。
他突然觉得有些惶恐,仰起了头看着天。晚霞更是艳了;醉酒似的酡红。
五十岁后,他越来越想知道冥冥之中,到底有没有个天数了——系那部《易经》的熟牛皮,至少被他翻断了三次。其实他的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的,不多去考虑智力能力所不及的未知天地。他记起了当年回答子路的话:“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
他想起了子路,这个去年在卫国之乱中从从容容结缨而死的刚强豪爽的汉子,心里一阵抽搐。还有颜回,那个在陋巷里过着箪食瓢饮的苦日子,憔悴而好学的年轻人,更是在前一年就死了……
难道,这些就是行“仁”的结局吗?
他回过头来,看着远处垂手肃立的子贡。
说实话,他对子贡不是很满意,尽管他也觉得子贡在所有弟子中好像是本事最大的一个,在众国间混得八面逢源。他称赞过子贡经商的才能,但不知怎的,他看到子贡衣履光鲜的样子总有种说不出的不安。也许这使他想到了颜回惨白瘦削的脸吧——他以为弟子里颜回才是道德最完善的——更大的可能是他担心子贡在经商过程中迷失了心中的仁爱。
不是连阳虎都说过一句话,叫“为富不仁”吗?他虽然相信人人心中都有一份美好的仁性,但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无论是谁,都还是得小心翼翼地滋养培育这份宝贵的天性的。靠琢磨别人心思去货殖,越是“臆则屡中”,就越是失去了真诚。
为了能培育发扬众生心里的这份仁性,他还花了很大的精力,整理损益了古代传下来的那些礼乐。他认为,强学仁义是不成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用礼乐去引导节制人性,才是能使所有人都接受的快快乐乐的学习感化方法,否则只能是虚伪做作。
他用的是禹的那种“疏”的办法。
但他想不到,千百年后,那些浅陋的人们——自称为他忠实信徒的人们——却竭力用一条条外来的绳索,紧紧地捆扎自己以及别人的心:他们认为完美的道德就是应该这样扎出来的。
他们忘了,孔丘希望的是从内到外慢慢地自然地疏导和协调:道德应该是一步步渐进修炼开出的健康花朵;而他们却生硬地用教条的“仁义”概念拧成了无数条绳索,想把每颗心都血淋淋地硬缠成他们梦想的形状——就像后来流行的小脚。他们效法的是鲧的硬堵,是把他的教化当做了“息壤”。性急的人们甚至想灭绝所有的欲望——他们把欲望当成了仁义的天敌。孔丘其实从未轻视过人类的欲望,他要的只是协调。就像他一贯主张的,在滔滔浊流中,找一个平衡点,他把这个平衡点称为“中庸”,稳定自己,沉着地迎接一个个扑面而来的恶浪。
也许怪不得那些人,孔丘站得太高了,这个小小的山坡简直就是后人无法逾越的绝顶。
“哇——哇——”空中响起了一片鸟噪,一群归巢的乌鸦扑腾着飞过。
孔丘的腿有些麻了,有一种虚脱般的疲惫。他很怀念早年风尘仆仆奔走于天下时充沛的精力。尽管得到的只是失望和碰壁,可那时他总是觉得自己还不算太老,应该还有机会,所以无论什么艰苦的情况下都能安之若素。
想起了那次在陈国被围困,饿了好几天,有几个学生都站不直了,而自己却安然调息匀气,弹那曲让人三月不识肉味的《韶》。子路简直绝望了,气冲冲地责问:“难道要做所谓的君子就老得受穷吗?”怎么回答的啊?哦,是俏皮地刺了这个有些鲁莽的学生一下:“君子虽然穷困,但还是坚持着;要是小人,一遇困境就无所不为了。”
涩涩一笑,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对那些脑满肠肥的君主权贵们彻底失望的呢?是季桓子色迷迷地接受了齐国的女乐那次吗?是卫灵公听着自己讲解大义却心不在焉地望着空中飞过的大雁那回吗?记不清了。
有时简直对这些龌龊的贵族掌握权力的合理性表示怀疑,但动作太激烈了是会血流漂橹的啊!可他总有个预感,一些新的力量正在某个角落里暗暗摩拳擦掌。但他明白自己的才能不过是像女娲,至多能把破了的天试着补补;像盘古那样去开天辟地,他是从来不敢想象的。
他的补天事业,就是像把脱缰闯入麦田的马车再勒回大路上那样,用他的“仁”和“礼”把这个已经极度混乱的人世间引回到合理的轨道上来,使各人回到自己应该在的位置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就像当年周公时一样。从而使人人能在太平的环境下安居乐业。他认为这就是大济苍生。
但他慢慢发现这个目标离自己一天天的远去,这一生恐怕是不能成就了。有次还忍不住在子路面前发了回牢骚,说要泛舟海外,再也不理这乱糟糟不可救药的天下了。后来才自嘲地说是知了天命——从那以后他的精力越来越向教育和整理文献上倾斜了。
而现在,他只剩下了一个目标:薪火相传。他相信总有一天,世人会接受他的思想,天地将在他的思想下变得合理、温情、高尚。
但他近来好像有了些怀疑:真有那么一天吗?扶杖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努力不再去想,叫子贡走到身边,轻轻地说:“赐,你把我那些文献整理一下。”顿了一顿,又说:“收起来吧。”
子贡看着孔丘深陷的眼窝,苦涩地点点头:“是。等夫子身体好些了,再请夫子继续修校。”
“再不用了,你藏起来吧。”孔丘虚弱地说。
“那《春秋》好像还没完成吧,这两年的事都没记录呢……”
孔丘似乎没听见,垂下头低低吟唱着那几句昨夜萦回在梦里的歌:
“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确实在两年前,他就停止了《春秋》的修撰。自从见到那头叔孙氏狩猎所获的怪兽后,他再也无法静下心来——他固执地认为那就是传说中的麒麟,而且总觉得自己也是一头出现在乱世而将无声无息地死去的不合时宜的异兽。
“孔丘,就是那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吗?”
“累累如丧家之犬的那位吗?”
“他为什么要过得那么忙忙碌碌呢?”
……
突然,各种声音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乱七八糟响成一片。他好像看到了那一张张胖的瘦的老的少的气宇轩昂的猥琐庸俗的脸绕着自己盘旋嬉笑。
真的不可为吗?
他好像又看到了老子紧闭的眼。
一种刻骨的孤独感又袭击了他。他抬起头来,晚风把云朵吹到了天边,红黄灰黑各种颜色层层叠加,挤成诡异变幻的长长一溜。大半个天空在夕阳的照耀下成为澄净半透明的鲜红色。脚下,炊烟已经散去,现出被镀上金黄色的十万人家鱼鳞般的瓦。似乎有声音传来,悠长而亲切,应该是母亲在呼唤牧童回家。
这个下午终于校完了最后的一篇《诗》,他长长吁了口气。
孔丘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觉得这一生过得很充实很安心,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全力。他觉得人间仍然充满了希望。
一阵风吹来,他有点冷,不禁缩了缩身子。
“夫子,天色不早了,回去吧。”子贡不知怎地鼻子有些发酸。
“是啊,不早了,也该回去了。”孔丘喃喃道。
他转过身来,负手将木杖别在背后。
子贡上前想扶,孔丘摇摇头,努力挺起胸,独自曳着杖向夕阳慢慢走去。
他记起了那年曾皙为他描述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暮春,差不多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吧,想着,孔丘不觉微笑了。
子贡看着夕阳为孔丘原本高大,现在却有些佝偻的身躯,在大地上投下了无比雄伟的影子,脑海里浮现出了“圣人”这两个巨大的字。“圣……人”,是啊,他再神圣,也是个人,一个普普通通亲亲切切的老人。他只是为后人树了一个真正的“人”的榜样。
他没留下一个虚幻的天堂,只是为后人指了一个努力的方向——他从未想过做那高高在上的神。
而现在,他真的老了。
子贡看着孔丘满头白发在夕阳里闪着光飞舞着,热泪夺眶而出。
孔丘慢慢走着,走着,影子越来越长,一直伸长,伸长……
七日后,孔丘逝世。
奈何——项羽的最后一战
远处,终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铺天盖地,雷鸣般。一群野鸭“嘎”地一声从岸边的枯草丛里惊起,扑腾着向对岸飞去。翅膀扇下了项羽戟尖上的雪,芒光一闪。
乌江原本平缓的流水顿时沸腾了。
彤云重得像要坠了下来,虽是清晨,却如黄昏般的晦暗。项羽转过身来,背对着呜咽的江水,听着亭长那艘小船“吱呀吱呀”的欸乃声慢慢远去。
船上,被亭长粗笨的儿子拼命拽住缰绳的乌骓暴躁地嘶叫着。
他突然觉得很轻松。严冬的朔风迎面扫来,居然像是烫的——他感到全身的血液在脉管里如野马般的乱冲乱撞。
项羽使劲握住了腰间的佩剑,指尖传来一阵阵的刺痛。那是昨夜埋葬虞姬时扒土挖伤的——他拒绝部下帮忙,也不肯用刀剑匕首,甚至不肯包扎,任凭鲜血从指甲缝间渗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直至慢慢凝固。
他好像又看到,虞姬在自己怀中慢慢阖上了眼,一颗晶莹的泪珠从那幽怨的眼角缓缓流下,滴入他颤抖着的掌心,冷得刺骨。
“大王意气尽,臣妾何聊生……”项羽喃喃念着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堂堂西楚霸王,真的败给那些卑鄙的东西了吗?”
是啊,那些是什么人啊。
屠狗的、卖布的、勾大嫂的、管牢房的、帮别人哭丧的、当水贼的、耍嘴皮的、还有那个游手好闲钻裤裆的……这些人,也只有那个好色粗鲁的刘邦,那个可以不要老婆孩子,不怕别人煮了他老爷子的无赖,才能收用。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后悔当年失去韩信。
可如今,就是这些自己平时从不会正眼瞧一下的猥猥琐琐的阿猫阿狗,把他,这个楚国世胄,名将后代逼到了这乌江边上。面前,还有二十六骑。尽管人人遍体伤痕,血染征袍,可仍然个个在鞍上把腰挺得如手中长矛一般的笔直。一字排开,依旧渊渟岳峙,还是那股能让任何一位名帅宿将都做噩梦的雄壮气势。这种军队,怎么就输给了那些七拼八凑的乌合之众呢?
起兵至今八年,身经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从未败北。这面“西楚霸王”的大纛,在天下纵横驰骋,令多少诸侯闻风丧胆。老天,一定是老天!一定老天嫉妒了,老天害怕了,老天与刘邦串通了来灭我!没有老天帮忙,他刘邦能有这个能力吗?不是就在刚才吗,那道掀翻水泄不通重重包围的黑色闪电,在十万汉军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不正证明了自己的力量与当年破釜沉舟巨鹿大战时相比,并未有丝毫的减弱吗?
可怜这些汉将,居然连自己的一声叱咤都经不住,屁滚尿流辟易数里,直到现在被冲散的队伍还未集结好呢。他好像又感觉到了,乌骓的腹肌在夹紧的双腿间如铅块般撞击时那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由此想起了在荥阳,那个射杀我方几员大将的所谓神射手楼烦,被自己瞋目一喝吓得缩入壁垒,宁愿被刘邦斩首也再不敢出来的熊样。
项羽摩娑着沉沉的铁戟,看着依旧迎风飘扬的“项”字青色大旗,微微笑了。
好,就让老天与刘家军队一起来吧!
猛然,项羽仰起头来,向着几乎压到鼻尖的满天乌云一阵狂笑。
飙风突起,江边干枯的芦荻纷披散乱,尽皆低伏在地。
项羽重瞳的虎目缓缓地依次扫过每一位战士。每位战士都更加用力挺起了胸,有几人草草包扎的伤口顿时裂开,热血汩汩涌出。但没一人皱眉头,二十六双坚定而崇敬的目光聚焦在项羽身上。不管什么地方,只要他们的大王挥手一指,他们都将如汹涌的潮水、激怒的雄狮那样,咆哮着猛扑过去。无论他们还剩下几个,也无论对手是谁——即使前方是座森森的刀山,他们也能凭血肉之躯把它踏成齑粉。他们深信,天底下,只有他们的大王是真正的英雄。而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明白,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每双手的指节都捏得发白,全身骨节格格作响。
“下马!”沉默片刻,项羽下令。他望了望天,沉声一字一句道:“让我们痛痛快快地来场大战!让那些懦弱的汉兵崽子和他们的子子孙孙永远记住我们可怕的力量!”海啸似的呼应声里,骑士们山崩一般地跃下马来。
背转身,能站的直立,不能站的跽坐,满开了强弓劲弩,用缺口断尖而又依然寒光刺眼的长锋短刃指着来路。每双眼睛都射出了野兽的绿光,甚至还能听到牙齿磨砺的吱吱声。
项羽感到越来越燥热。一把扯下了早已被鲜血溅湿而又被冻得硬邦邦的大氅。还是热,他抛开头盔,解开了领口系胸甲的带子。一丝寒风钻入,他觉得一阵爽快。他继续慢慢解着甲扣,又想起了虞姬,这可是昨夜她为自己一个一个用同心结系上去的啊。项羽心里一阵抽搐。
可是,还要这副铠甲做什么呢?从今后,再也不用防什么明刀暗箭了,他将用最原始最轻蔑的态度进行他的最后一战。他想看看,到底是谁,能把冷冰冰的刀刃送入自己身体。如果真有那样的人,他不愿用这身金光闪闪的甲片阻碍了他的勇气——能伤了西楚霸王的,必定也是盖世的英雄。但是,他至今以为即使这样的人已经出世,也绝不可能出现在汉营。他认为只有直直接接坦坦荡荡的才是英雄,就像他这样。阴谋诡计钩心斗角只是刘邦那伙懦夫流氓的伎俩。他想起了祖父,项燕,同样铁骨铮铮的好汉,抗秦战败后自刎的楚国大将,喉头顿时一热,有股腥味涌了上来,他使劲咽了下去。
项羽在十二月的乌江边袒开了衣襟。
穿过战士,他一步步走到最前头,重重地一顿,把长戟深深钉入结着薄冰的红土中,大地仿佛微微一晃。右手握着戟杆,左手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