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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坐到更深人静的时候,也许是因为人太累,倦眼惺忪,神魂恍惚,四周皆寂,有无合一;似乎看见一动难静的自己,向一个无底的极限疾逝。多傻?我忽然笑了。谁在笑?动的还在动,这样的认真,有的是汗和泪,哪里来了这个笑?笑的是我,则我不在动,又何处有可笑的呢?——窗外风声把我吹醒,打了一个寒噤。朋友们躺着的在打呼,烤火的在打盹。我轻轻地推门出去,一个枪上插着刺刀的兵,直直地站在星光下,旁边是那矗立的方塔。哪个高,哪个低?哪个久,哪个暂?……我大约还没有完全醒。一天的辛劳已弄糊涂了这个自以为很可靠的脑子。
做和尚吧!突然来了这个怪想。我虽则很想念祖母灵前那个护灯的和尚,可又不愿做他。他爱孩子,而自己不能有孩子。那多苦?真的高僧不会是这样的吧?他应该是轻得如一阵清烟,遨游天地,无往有阻。这套世俗的情欲,一丝都系不住他。无忧亦无愁,更无所缺,一切皆足。我要做和尚就得这样。鸡山圣地,灵鹫花底,大概一定有这种我所想做的和尚吧。我这样想,也这样希望。
金顶的老和尚那天晚上我们已经会过,真是个可怜老菩萨,愁眉苦脸,既怕打又怕吊,见了我们恨不得跪下来。他还得要我们援救,怎能望他超度我们?
第二天,我们从金顶下山,不久就到了一个寺,寺名我已忘记,寺前有一个枯枝扎成的佛棚,供着一座瓷佛,一个和尚在那里打木鱼,一个和尚在那里招揽过路的香客,使我想起了天桥的杂耍和北平街上用军乐队前导穿着黑制服的女救世军。这寺里会有高僧么?我不敢进去了,怕里面还有更能吸引香客的玩意。我既没有带着充足的香火钱,还是免得使人失望为是。于是我借故在路旁一棵大树旁坐了下去,等朋友们在这寺里游了一阵出来才—同再向前。他们没有提起这庙里的情形,我也没有问他们。
我记不清走了多少寺,才到了山脚。这里有个大庙。我想在这个宏丽壮大建筑里大概会有一望就能使人放下屠刀的高僧了。一到寺门前但见红绿标语贴满了一墙,标语上写着最时髦的句子,是用来欢迎我们这旅队中的那一半人物的。我忽然想起别人曾说过慧远和尚作过一篇《沙门不敬王者论》。现在这世界显然不同了,这点苦衷我自然能领会。
一路的标语,迎我们到当晚要留宿的一座庙里。当我们还没有到山门时,半路上就有一个小和尚双手持着一张名片在等我们,引导我们绕过黄墙。一大队穿黄的和穿黑的和尚站着一上一下地打躬,动作敏捷,态度诚恳,加上打鼓鸣钟,热烘烘的,我疑心自己误入了修罗道场。误会的自然是我自己,这副来路能希望得到些其他的什么呢?
和老和尚坐定,攀谈起来,知道是我江苏同乡。他的谈吐确是文雅,不失一山的领袖。他转转弯弯地有能力使听者知道他的伯父是清末某一位有名大臣的幕僚,家里还有很大的地产,子女俱全,但是这些并不和他的出门相左,说来全无矛盾。他还盼望在未死之前可以和他多年未见面的姐姐见一面,言下颇使我们这一辈飘泊的游子们归思难收。我相当喜欢他,因为他和我幼年所遇到的那位护灯和尚,在某一方面似乎很相像。可是我却不很明白,他既然惦记家乡和家人,为什么不回家去种种田呢?后来才知道这庙里不但有田,而且还有一个铜矿。他说很想把那个铜矿经营一下,可以增加物资,以利抗战。想不到鸡山的和尚首领还是一个富于爱国心的企业家。这个庙的确办得很整齐,小和尚们也干净体面,而且还有一个藏经楼,楼上有—部《龙藏》,保存得好好的,可是不知道是否和我们大学里的图书馆一般,为了安全装箱疏散,藏书的目的是在保存古物。
佛教圣地的鸡山有的是和尚,可是会过了肯和我们会面的之后,我却很安心地做个凡夫俗子了。人总是人,不论他穿着什么式样的衣服,头发是曲的,还是直的,甚至剃光的,世界也总是这样的世界,不论在几千尺高山上,在多少寺院名胜所拥托的深处,或是在霓虹灯照耀的市街。我可以回家了,幻想只是幻想。
过了一夜,又跨上了那匹古宗马走出鸡山;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路上成七绝一首。“入山觅度了无垠,名寺空存十丈身。灵鹫花底众僧在,帐前我忆护灯人。”
第五部分费孝通:鸡足朝山记(节选2)
长命鸡
我们从短墙的缺口,绕进了山脚的一个寺院,后殿的工程还没有完毕,规模相当大,向导和我们说:“这是鸡山最大的寺院,名称石钟寺。”我从山巅一直下来,对这佛教圣地多少已有一点失望,大概尘缘未绝,入度无因了。我抱着最后的一点奢望,进入石钟寺。一转身,到了正殿:两厢深绿的油漆,那门秀丽惹眼,尽管小门额上写着“色即是空”,也禁不住有一些不该在这地方发生的身入绣阁之感。正殿旁放着一张半桌,桌上是一本功德簿。前殿供着一行长生禄位,下面有不少名将的勋爵。山门上还悬着木刻对联,和两块在衙门前常见的蓝底白字的招牌,有一块好像是写着什么佛学研究会筹备处一类的字样。我咽了一口气,离开了这鸡足山最大的名刹。
离寺不远,有一个老妪靠着竹编的鸡笼在休息。在山上吃了一天斋,笼中肥大的雄鸡,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岂是这绿绮园里研究佛学的善男信女们还有此珍品可享?我用着一点好奇的语调问道:“这是送给老和尚的么?”虔诚的老妪却很严肃地回答说:“这是长命鸡。”自愧和自疚使我很窘,我过分亵渎了圣地。
“这是乡下人许下的愿,他们将要把这只雄鸡在山巅上放生,所以叫做长命鸡。”这是向导给我补充的解释。
长命鸡!它正是对我误解佛教的讽刺。
多年前,我念过JackLondon写的《野性的呼声》。在这本小说中,作者描写一只都会里被人喂养来陪伴散步的家犬,怎样被窃,送到阿拉斯加去拖雪橇;后来又怎样在荒僻的雪地深林中听到了狼嚎,唤醒了它的野性;怎样在它内心发生着对于主人感情上的爱恋和对于狼群血统上的联系两者之间的矛盾;最后怎样回复了野性,在这北方的荒原传下了新的狼种。
这时我正寄居于泰晤士河畔的下栖区,每当黄昏时节。常常一个人要在河边漫步。远远地,隔着沉沉暮霭,望见那车马如流的伦敦桥。苍老的棱角疲乏地射入异乡做客的心上,引起了我一阵阵的惶惑。都会的沉重压着每个慌乱紧张的市民,热闹中的寂寞,人群中的孤独。人好像被水冲断了根,浮萍似的飘着,一个是一个,中间缺了链。今天那样的挤得紧,明天在天南地北,连名字也不肯低低地唤一声。没有了恩怨,还有什么道义,文化积成了累。看看自己正在向无底的深渊中没头没脑死劲地下沉,怎能不心慌?我盼望着野性的呼声。
若是我敢于分析自己对于鸡山所生的那种不满之感,不难找到在心底原是存着那一点对现代文化的畏惧,多少在想逃避。拖了这几年的雪橇,自以为已尝过了工作的鞭子,苛刻的报酬,深刻里,双耳在转动,哪里有我的野性在呼唤?也许,我这样自己和自己很秘密地说,在深山名寺里,人间的烦恼会失去它的威力,淡朴到没有了名利,自可不必在人前装点姿态,反正已不在台前,何须再顾及观众的喝彩。不去文化,人性难绝。拈花微笑,岂不就在此谛。我这一点愚妄被这老妪的长命鸡一声啼醒。
在山巅上,开了笼门,让高冠华羽的金鸡,返还自然,当是一片婆心。从此不仰人鼻息,待人割宰了。可是我从山上跑了这两天,并没有看见有长命鸡在野草里傲然独步。我也没有听人说起这山之所以名鸡是因为有特产鸡种。金顶坐夜之际,远处传来的只是狼嚎。在这自然秩序里似乎很难为那既不能高飞,又不能远走的家鸡找个生存的机会。笼内的家鸡即使听到了野性的呼声,这呼声,其实也不过是毁灭的引诱,它若祖若宗的顺命寄生已注定了不喂人即喂狼的运动,其间即可选择,这选择对于鸡并不致有太大的差别。
长命鸡长命鸡!人家尽管给你这样的美名,你自己该明白,名目改变不了你残酷的定命,我很想可怜你,你付了这样大的代价来维持你被宰割前的一段生命,可是我转念,我该可怜的岂只是你呢?
想做JackLondon家犬的妄念,我顿时消灭了,因为我在长命鸡前发现了自己。我很惭愧地想起从金顶下山一路的骄傲,我无凭无据蔑视了所遇的佛徒,除非我们能证明喂狼的价值大于喂人,我们从什么立场能说绿漆的围廊,功德的账簿,英雄的崇拜,不该成为名寺的特征呢?从此我就很安心地能欣赏金刚栅上红绿的标语了。第二天我还在石钟寺吃了一顿斋,不但细细地尝着每一碟可口的素菜,而且那肥胖矮小的主持对我们殷勤的招待,也特别亲切有味。
既做了鸡,即使有慈悲想送你回原野,也不会长命的罢?
第五部分张中行:广化寺
张中行
广化寺是北京北城鼓楼以西一个规模相当大的佛寺,寺前(南面)有守门双石狮和红色大照壁,如果没有这个照壁,就正好面对后海。照壁之外是空地,有两层楼高的土丘,土丘之东有两个水池。如果借周围景色来吹嘘,说是城市山林也不能算妄语。寺的规制是完全依照传统:前有山门、弥勒殿,中有大雄宝殿,后面是楼,两层,下是禅堂,上是藏经阁;还有东西旁院,西院住人,东院存物。
三十年代后期,由于偶然的机会,我迁到寺的西邻李家院内。这李家占据寺的西南一角,我住后院,房后就是寺的方丈院。北京有个迷信,是宁住庙前,不住庙后,宁住庙左,不住庙右。我住的是庙右,所以曾有好心的长者指出我卜居的失计。其时我已经受了西学的沾染,就不以为意,还是住下来。因为成了近邻,对于寺的身世就颇有兴趣。查志书,寺的家世并没有多少显赫的,只说有明朝崇祯皇帝赐曹化淳的御笔草书碑,可是我没见过。可见的是清朝末年一些痕迹。据说寺的大施主是恭亲王奕讠斤,他每天下朝,总是先到广化寺休息。这大概是真的,有不少蛛丝马迹可证。寺有十顷香火地在北京和通县之间,自己雇人耕种,寺靠这个支撑门面,僧人靠这个吃饱肚子,这样多的土地,推想必是超级人物施舍的。大雄宝殿里有个紫檀雕的供桌,大而精致,殿东偏有今青花瓷鱼缸,也是大而精致,据说都是恭王府中物。直到四十年代,奕讠斤的孙子溥心畬,其时已是名画家,还常常到寺里来消夏,所以寺里僧人几乎人人有溥的赠画。再有清末民初,寺还是北京图书馆的发祥地,其时名京师图书馆,馆长是名目录学家缪荃孙,读者更不乏知名之士,其中之一是鲁迅先生。
我结邻的时期,图书馆已经迁走三十年以上,仅存的书香是藏经阁上的经版和散见于各室的佛经。这同我家的生活简直是水米无干。有干系的是每天清晨和尚上殿的念经声,不知怎的,总使我想到世间和出世间。孩子们睡得沉,听不见梵呗声,他们最感兴趣的是一年一度旧七月十五日的盂兰盆会,寺门口放着纸糊的大船,法事之后要烧,烟火冲上半天,很好看。其次是冬天,有的年头在寺里开粥厂,排队领一碗稠粥,不要钱,孩子们觉得很好玩。
四十年代中期,一个朋友赵君迁到寺内东院住。他同寺的住持有交谊,因而经过介绍、交往,我同寺里的许多人就渐渐熟起来。大小和尚认识不少。说到所得,很遗憾,即使有,也是偏于消极方面的。比如我写过一篇小文章,谈出世,分析的结果是,以逆人情为顺教义,即使并非绝对荒诞,也总是非一般人所能做到。坐而能言,起而不能行,作为人生之道,其价值就微乎其微了。这样的认识,或说感触,一部分就是来自与出家人的交往。不过,依古训,我们也不当厚责于人,证涅槃高不可及,可以降而求其次,出了家,真能够信受奉行的也未尝不可传。这方面,有三位似乎可以说一说。
一是方丈玉山,河南人,因为朴实而当了住持,即所谓一寺之主。他文化程度不高,不要说法相,就是寺里标榜的临济宗,恐怕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信,无理由地相信依清规做就是好。寺很富,内有很高明的厨师,据说其中之一是来自御膳房,外出有人力车和马车。可是他向来不坐车,远近都是步行。吃斋,寺里有规定:除初一、十五改善,吃白面面条以外,平时都是玉米面窝头。他随着小和尚吃,不特殊。上殿念经也是这样,从来不贪睡缺席。因为他这样规规矩矩,解放以后受到优待,分配他到东郊某工厂工作。有一次我遇见他,问他在厂里做什么。他说喂猪,接着立刻说明:“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反正我不杀生,不吃肉。”后来,他年岁渐大,厂里照顾他,让他值夜班。有一天早晨,我见他从厂里回来,问他为什么不在厂里就近休息,他说:“出家人只能在寺里睡,这是清规,决不能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我没有再看见他。七十年代中期听一个旧邻人说,他因为患什么病,死在寺里。
另一位是了尘,东北人,我四十年代认识他,他已经近七十岁。人瘦小,和善。我曾问他的经历,他说是刻木板的工人,因为觉得奔波劳碌没意思,所以出了家。他安静,不大说话,我看他那凝重慈祥的目光,总觉得他在想:“我虽然已经觉悟,却原谅你们的迷惑。”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正是《高僧传》里的人物。大概是五十年代初期,他离开这个寺,推想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还有一位是修明,俗姓贾,北京人,经历与前两位大异。他既在国内上了大学,又到法国上了大学。据说是因为某事大失意,患了难愈之症,万念俱灰而出了家。我同他交往不少,可是这样会勾起烦恼的经历不便问,因而对于他和佛理的关系究竟密切到什么程度,也就始终不清楚。他信,是古代尾生性质的呢,还是今人弘一性质的呢?不过我觉得,不管是哪种信,信行一致总是难得的。
一九六六年秋季,我眼看这个寺遭了浩劫,某学校的红卫兵进驻一个月左右,塑像全部砸毁,门外堆成土山。其后不久,我离开这住了三十余年的旧居。是十年之后,有一天我从寺前走过,发现山门还在,只是守门的两个大石狮子无影无踪了。
第五部分林非:两晤卢舍那大佛
林非
好几年前,我曾漫游过洛阳的龙门石窟,沿着挺立的峭岩,挨个儿地寻觅着大大小小的洞穴,仔仔细细地打量那些丰腴或清癯的雕像,不能不生出一阵阵失望的情绪来。
从几千里外赶来,一路上风尘仆仆,十分劳累,就是想要鉴赏这闻名已久的佛像,好了却平生的夙愿,哪里会知道瞅见的这些脸儿,却都显得平平常常、庸庸碌碌,找不到多少令人神往的表情。
我早就翻阅过不少有关的资料,知道这赫赫有名的龙门石窟,远在一千五百年前已经开始建造镌刻,在宗教史和雕塑史上都有着无限珍贵的价值,然而我既不是美术史家,也不是宗教学家,我只想领略山川胜景的雄壮或俊秀和观摩古往今来的艺术作品究竟美在何处,好用它来鼓舞和充实自己的生命。如果瞧见的古老雕像,哪怕它已经穿越了几千年的时间,却只是显出一副僵死或模糊的面容,而并无丝毫美感的话,我也会觉得索然无味,惆怅万分。
真是的,历史如果是干枯和贫瘠的,而不是蓬勃和丰盈的,那么不管它如何的悠久和绵长,它的价值也就会大大地打了折扣。
我正是怀着这种懊丧的情绪,跨出了没精打采的步伐,登上一座通往山顶的石梯,气喘吁吁地往高处攀去。我的视线刚接触到一大片整齐的平台,猛地抬起头来,就瞧见陡直的岩壁底下,端庄地坐着一尊光彩照人的雕像,在紧紧缠住头颅的发髻下边,这副异常丰满和秀美的脸庞,透出一股堂堂正正的英气;在弯弯的娥眉下边,这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似乎向受尽苦难的人们倾诉着衷情,悄悄地抚慰着他们痛楚的心灵;而在端正和挺拔的鼻翼下边,微微地翘着嘴角,双唇却默默地抿住了,似乎在关切地倾听着人们的答话。
我的精神顿时就振作起来,像一阵阵奔腾呼啸的波涛,激烈地冲撞着自己的心弦。我曾瞧见过多少雕像,这肯定是最完美的一座。尽管卢舍那大佛这个名字,似乎显得有点儿陌生,这五丈多高的魁伟身躯,也好像是过于庞大了。然而这庄严却又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