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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再说。”马谡一动不动,冷冷地说道。陈松却不起来,把头叩得更低,背弓起来,仿佛无法承受自己巨大的愧疚。马谡不为所动,保持着冰冷的腔调,近一步施加压力。
“我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是迫于无奈,您知道,我还有家人,还有孩子……”
陈松的声音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枯涩,马谡听到他的话,眉毛挑了起来。
“哦?这么说,是有人威胁你喽?是谁?王平吗?”
“是,是的……”
陈松嗫嚅道,马谡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陈兄,不要浪费你我的时间了。以王平的能力和权限,根本不可能欺瞒过丞相,那个威胁你的人究竟是谁?”
陈松本来就很紧张,一下子被马谡戳破了谎言,更加慌乱不已。后者直视着他,让他简直无法承受这种锐利无比的目光。已死的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压力,更何况这个人是因他的供词而死的。
“……是,是费祎……”
马谡听到这个名字,痛苦地摇了摇头。他最不愿意知道的事实终于还是摆在了自己面前。其实从很早以前他就有了怀疑:街亭一战的知情者除了马谡、王平、陈松、黄袭、李盛和张休等高级军官以外,还有那两万多名士卒,就算只有少部分的人逃回来,那么知情的人也在五六千人以上。这么多人不可能全部被王平收买的,假如真的认真做调查的话,不可能一点真相都查不到。
而事实上,没有一个证人能够支持马谡的供词。换句话说,调查结果被修改过了,刻意只选择了对马谡不利的证词。而唯一有能力这么做的人,就是全权负责此事的费祎本人。
“我是从街亭随败兵一起逃出来的,一回到南郑,就被费……呃……费长史秘密召见。他对我说,只要我按照王平将军的说法写供词,就可以免去我的死罪,否则不但我会被砍头,我的家人也会连坐……”
陈松继续说着。马谡闭上眼睛,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问道:“所以你就按照王平的说法修改了自己的供词?”
“……是,不过,参军,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呀。我儿子今年才七岁,如果我出了什么事……”
“黄袭也和你一样受了胁迫,所以也这么做了?”
“是的,黄将军和我一样……不过李盛和张休两位将军却拒绝了。”
“所以他们被杀了,而你们还活着。”马谡阴沉地说道。陈松为了避免谈论这个,赶紧转换了话题。
“听我在监狱里的熟人说,李盛和张休两个人在与费祎见面后,就得了怪病,嗓子肿大,不能说话,一直到行刑那天都没痊愈。”
“这也算是变相灭口,费祎是怕他们在刑场上说出什么话来吧……”马谡心想,如果自己不是在被关到军正狱后就立刻得了“虏疱”,恐怕也难逃这样的噩运。
但是还有一个疑问马谡没有想明白,那就是为什么费祎要帮他逃亡,直接将他在兵狱曹里灭口不是更好吗?
陈松见马谡没说话,又接着说道:“开始我很害怕,因为参军您是丞相的亲信,丞相那么英明,假如他了解到了街亭的真相,我的处境就更悲惨……不过费长史说过,过不了多久参军您就会故意认罪的,所以我这才……后来有人在邸吏房看到了调查的全文,接着参军您又逃亡了……我才松了口气……”
马谡听到这里,“啪”的一拍桌子,唬得陈松全身一激灵,以为他怒气发作了,急忙朝后缩了缩。
不错,马谡的确是非常愤怒,但是现在的他也非常冷静。综合目前所知道的情报,费祎设下的阴谋他终于差不多全看穿了。
虽然费祎依仗自己的权限操纵了调查结果,硬是把马谡和王平的责任颠倒过来,不过这样始终冒着极大的风险。诸葛丞相并不糊涂,又一直事必亲躬,他不可能不对这个“马谡有罪”的结果产生怀疑,说不定什么时候诸葛亮就会决定自己亲自再调查一次,到时候费祎辛苦布置的局面就毁于一旦了。为了避免让丞相产生怀疑,并杜绝二次调查的办法,就只有让马谡亲自认罪。
于是,在第二次费祎见马谡的时候,他耍了一个手腕,谎称陈、黄、李、张四个人都做了不利于马谡的证词,丞相看到调查文书后决定判决死刑,借此给马谡制造压力;于是灰心丧气的马谡相信自己不逃亡就只有面临死亡——事实上那时候丞相根本还没接到这份调查;接下来,费祎制造了一个机会,让别无选择的马谡确实逃了出去;然后他刻意选择在监狱方报告马谡逃亡的同时,向丞相上交了调查报告,还故意通过邸吏房把报告泄露给外界。这样在丞相和南郑的舆论看来,马谡毫无疑问是畏罪潜逃,这实际上就等于是他自己认了罪。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只要密发一封公文给勉县,让他们擒拿马谡归案就可以。费祎唯一的失算就只有“虏疱”,他不知道马谡非但没被烧掉,反而大难不死活到了现在。
这就是马谡推测出的费祎编织的阴谋全貌。
马谡想到那个人笑吟吟的表情,只觉得一阵恶寒升到胸中。这个家伙的和蔼笑容后面,是多么深的心计啊。亏马谡还那么信任他,感激他,把他当做知己,原来这一切只是他让马谡进一步踏进沼泽的手段。
不过,为什么,为什么费祎要花这么大的心思来陷害他?马谡不记得自己跟他有什么私怨公仇,两个人甚至关系相当融洽。
马谡对这一点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把这些想法告诉陈松。陈松犹豫了一下,对马谡说道:“参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其实,丞相府内外早就有传言了,只是参军你自己没察觉而已。您今年三十九了吧。”
“正是,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您三十九,费长史三十七,一位是丞相身边的高参,一位是出使东吴的重臣。综观我国文臣之中,正值壮年而备受丞相青睐的,唯有你们二人哪。”
“……”马谡皱起眉头。
陈松继续说道:“如今朝廷自有丞相一力承担,不过丞相之后由谁接掌大任,这就很值得思量。你和费长史都是前途无量……”
陈松后面的话没有说,马谡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以前在丞相身边意气风发的时候,自负的马谡只是陶醉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之中,不曾也不屑注意过这些事情;现在他一下子沦落到如此境地,反而能以一个客观的视角冷静地看待以往没有觉察到的事情。
“铲除掉潜在的竞争对手么……”马谡摸摸下巴,自言自语道,脸上露出一丝说不清是苦涩还是嘲讽的笑容。想必费祎在得知马谡身陷街亭一案的时候,必然大喜过望,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个彻底打败对手的机会吧。
“那……参军,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其实陈松想问的是“你打算把我怎么办”,他一方面固然是表达自己的关心,一方面也下意识地防备马谡暴起杀人……他现在无法琢磨马谡的恨意到底有多大,尤其是他并不知道马谡究竟是怎么逃脱,又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这种未知让人更加恐惧。
“报仇,就像伍子胥当年一样。”
马谡笑了,他抬起手,对陈松做了一个宽慰的手势。现在的他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是一把剑,一把刚在熔炉里烧得通红,然后放进冰冷水中淬炼出来的利剑。这剑兼具了温度极高的愤怒、刚度极强的坚毅,还有冷静。
“呵呵,不过我想找的人并不是你。”马谡见陈松脸色又紧张了起来,微微一笑,补充道。现在的他脸色虽然仍旧枯槁,却涌动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光辉。
刚从死亡边缘逃出来的马谡是茫然无措的,失去了地位和名誉的他不知道何去何从,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时候,他的心态就好像是刚刚从笼子里逃出来的野兔,只是感受到了自由,但却对自己的方向十分迷茫,未来究竟如何,他根本全无头绪。不过现在他的人生目标再度清晰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不过费长史已经回到了成都,以参军你现在的身份,几乎不可能接近他啊,恐怕还没到成都就会被抓起来了。”陈松提醒他说。
“唔,现在还不可能……”
马谡闭上眼睛,慢慢地用手敲着桌子,发出浑浊的声音。烛光下的他看起来有些扭曲,不过只一瞬间就又消失不见了。过了很久,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抓起斗笠戴在头上,缓缓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
“参军……您,您这是去哪里?”
陈松从地上爬起来,又是惊讶又是迷惑。马谡听到他的呼喊,停下了脚步,回答的声音平淡,却异常的清晰:“去该去的地方……这是天数啊。”
说完这句话,马谡拉开门走了出去,步履坚定,很快就消失在了外面的黑暗之中。未及掩住的门半敞着,冷风吹过,灯芯尖上的烛光不禁一个激灵,蜷紧了身形。昏暗的光亮之下,室内的人影募地模糊起来。陈松呆呆地望着门外的黑幕,只能喃喃自语道:“是啊,这是天数,是天数啊……”
汉军北伐的失败虽然造成了不小的震动,但对于蜀汉的既定国策并没有任何影响。在诸葛丞相的倡导下,蜀汉在随后的六年时间里先后又在陇西地区发动了四次大规模的攻势,一直将战线推进到了渭水一线。这种攻势一直持续到了蜀汉建兴十二年。
建兴十二年春,诸葛亮率领的汉军第五次大举进攻,主力兵团进驻到了武功县的五丈原,与司马懿隔着渭水相望——曾经在街亭之战击败马谡的张郃将军已在年前战死。魏、蜀汉两支军队对峙了三个月,在所有人都认为这场战事要持续到秋天的时候,汉军的核心人物诸葛丞相却忽然病死在了军中,蜀军不得不匆忙撤退。
诸葛亮的突然病陨对蜀汉政局产生了很大的震荡,甚至就在他病故后不久,在撤退途中的汉军内部就立刻爆发了一次叛乱。叛乱的始作俑者是征西大将军魏延,而平定叛乱的功臣则是长史杨仪、讨寇将军王平和后来升任到后军师的费祎。
不过这个是朝廷的官方说法,具体内情如何则是难以知晓,因为功臣之一的杨仪很快也因为诽谤朝政而被捕,然后自杀。这起叛乱处理完之后,蒋琬出任尚书令,随后升为大将军,尚书令的职位则由费祎接替;诸葛亮生前备受器重的姜维则被拔擢为右监军、辅汉将军,朝野舆论都认为这是他继承诸葛丞相遗志的第一步。至于王平,则被指派协助吴懿负责汉中的防务。
诸葛亮之死意味着蜀汉北伐高潮的结束,此后魏蜀两国的边境一直处于相对平静态势下。大将军蒋琬本来打算改变战略重心,从水路东下,通过汉水、沔水袭击魏国的魏兴、上庸。但是这个计划刚刚启动,他就于延熙九年病死。于是费祎顺理成章地接任了大将军之职,录尚书事,成为蜀汉的首席大臣,而王平也在之前一年出任前监军、征西大将军,成为蜀汉军界最有实权的军人之一。
这两个人掌握了蜀汉的军政大权,意味着蜀国战略彻底转向保守。以北伐精神继承者自居的姜维激烈地反对这种政策,但是他无论是资历还是权力都不足以影响到决策,因此只能在边境地区进行意义不大的小规模骚扰。一直到王平在延熙十一年病死,姜维在军中的权力才稍微扩大了一点,但他的上面始终还有一个大将军费祎,像枷锁一样套在他脖子上。
于是时间就到了延熙十五年,距离那场街亭之战已经过去二十四年了……
第五章死士
南郑城。
姜维叹了一口气,搁下手中的毛笔,将凭几上的文书收作了一堆。他随手拨了拨灯芯,不禁生出一阵感慨。时间比那渭水逝得还快,他跟随丞相出征仿佛还是昨天的事,而他今年已经五十出头了。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变成斑白头发的老将,这其间的波折与经历一言难以尽数。
每次一想到这些事,姜维总能联想到卫青和霍去病,然后就会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冯唐和李广。虽然他如今已经是蜀汉堂堂的卫将军,但如果一个人的志向未能实现,再高的官位和爵禄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时候,窗外传来三声轻轻的叩击声,姜维立刻收起忆旧的沉醉表情,恢复到阴沉严肃的样子,沉声说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吏走进屋子来。他两只眼频繁地朝两边望去,举止十分谨慎。
“小高,这么快就找到死士了吗?”
姜维问道,被叫做“小高”的小吏露出半是无奈半是犹豫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道:“回将军,找是找到了,可是……”
“可是什么?”
姜维把脸沉下来,他十分厌恶这种拖泥带水的作风。
“可是……那个人有六十三岁了。”小高看到姜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忙补充道,“他坚持要见将军,还说将军若不见他,就对不起蜀汉的北伐大业……”
“哦?好大的口气,你叫他进来吧,我倒想看看他是个什么人物。”
姜维一听这句话,倒忽然来了兴趣。他挥了挥手,小高赶紧跑出屋子去,很快就领进一位戴着斗笠的老者。
老人进屋之后,一言不发,先把斗笠摘了下来。姜维就着烛光,看到这个老头穿着普通粗布青衣,头发与胡须都已经斑白,脸上满是皱纹,渗透着苦楚与沧桑,然而那皱纹仿佛是用蜀道之石斧凿而成,每一根线条都勾勒得坚硬无比。这个人一定在陇西生活了很久,姜维暗自想道。
姜维示意让小高退出去,然后伸手将烛光捻暗,对着他盯视了很久,方才冷冷地说道:“老先生你可知道我要召的是什么人?”
“死士。”老人回答得很简短。
“老先生可知死士是什么?”
“危身事主,险不畏死,古之豫让、聂政、荆轲。”
姜维点了点头,略带讽刺地说道:“这三位都是死士,说得不错。不过老先生你已经六十有三,仍旧觉得自己能胜任这赴难的责任么?”
“死士重在其志,不在其形。”
“死士重的是其忠。”姜维回答,同时把身体摆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这么说吧,我可不信任一个主动找上门来效忠的死士,那往往都以欺骗开始,以诡计结束。”
面对姜维的单刀直入,老人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化。
“你不需要信任我。你只要知道,你想要做的事情,也是我想要做的事情,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就够了。”
“哦?”姜维似乎笑了,他把身体前倾,仿佛对老人的话发生了兴趣,“你倒说说看,我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杀费祎。”
姜维听到这三个字,“霍”地站起身来,怒喝道:“大胆!竟然企图谋刺我蜀汉重臣,你好大的胆子!”
老人似乎早就预料到姜维的反应,他抱臂站在屋子的阴影里,不徐不急地慢慢说道:“这不就是将军想要做的么?”
“可笑!文伟是我蜀汉中流砥柱,我有什么理由去自乱国势?”
“这一点,将军自己心里应该比我清楚。是谁屡次压制将军北伐的建议,又是谁只肯给将军一万老弱残兵,以致将军在陇右一带毫无作为?”
“政见不合而已,却都是为了复兴大业,我与文伟可没有私人仇怨。”
“哦……将军莫非就打算坐以待毙,等着费祎处置将军么?他为人如何,您应该知道。”
老人的这番话让本来摆出愤怒表情的姜维陷入沉默。费祎在外界的声望素有沉稳亲和之名,但是他的真正为人如何,在蜀汉官场上经历了几十年的姜维也是深知的。
丞相逝世之后,本来爆发的矛盾只是魏延与杨仪的节度权之争,结果打着调停之名的费祎先骗取了魏延的信任,又借杨仪之手以平叛的名义除掉魏延;随后又密奏了杨仪的怨言,迫使其自杀身亡;接着排挤掉吴懿,让属于自己派系的王平坐镇军方。这些都是姜维看在眼里的。自从那次之后,费祎不动声色的阴狠手段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从此他再也不敢小觑这个笑眯眯的胖子了。
姜维虽然依仗是丞相继承者的身份没受什么打击,但也一直被费祎刻意压制。他屡次要求北伐,但上的奏表都语气恳切,言辞中不敢稍微激烈,生怕挑战费祎的权威以致被迫害。
现在这老人说中了姜维的痛处,他不得不把那套表演出的气愤收起来,重新思考这个老人所说的话。
“……好吧,这个暂且不说……”姜维抽动一下嘴唇,摆了摆手,重新坐了回去,“那么,老先生你又是为什么要杀他?”
“我杀他的理由比你更充分……我之所以在陇西苟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要杀他。其实我要杀的还有王平,可惜他已经病死了。”
老人毫不犹豫地说道,姜维注意到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同时也对他如此浓郁的仇恨产生了兴趣。
“把你的理由告诉我,我想这是我们互相信任的基础。”姜维说道。
老人点了点头,走到凭几前面,拿起毛笔,在铺好的白纸上写了两个字,把它拿给姜维。
“我想这两个字应该足够了。”
姜维接过字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