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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老爷,你丢了一样:洋教。洋教,不就是洋道统吗?”
“洋教不足畏!洋教传进来,那比坚船利炮还要早。可它水土不服,一直未成气候。叫我看,酿成今年如此塌天之祸,就在朝廷太高看了洋教!当朝的太后也好,朝中那班昏庸的王公大臣也好,面对列强咄咄逼人之势,都有一大心病:惟恐西洋道统动摇了中华道统!所以洋货汹涌倒不怕,洋教一蔓延,便以为洋道统要落地生根了。其实,哪有那回事?山东直隶教民众多,可这些民众又有几人是舍利求义?他们多为潦倒不得温饱者,入洋教,不过是为谋得一点实惠近利而已!”
“天下仁义充塞,道统毕竟已经式微。洋教乘虚而入,正其时也!”
“六爷,你也太高看了洋教!你看太谷的基督教公理会,传教十多年,俘虏去的教徒仅百十人,与汹涌太谷的洋货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太谷为西帮老窝,市间哪有多少洋货?公理会再不济,也紧挨了城中名塔,立起一座福音堂。”“福音堂哪能与汹涌太谷的一样洋货相比?”
“什么洋货?”
“大烟土。”
六爷不说话了。
六爷虽年轻,又一心于圣贤儒业,可对太谷烟毒之盛,也早有所闻的。城里大街小巷,哪里见不着烟馆!贩卖大烟土的凉州庄,外面不起眼,里面做的都是大生意。还有烟具中闻名天下的“太谷灯”,六爷真还寻着见识了见识。那烧烟的“太谷灯”,不光是做工精美,样式排场,要紧的是火力足,光头大,烟泡烧得“黄、松、高”。所以,要与烟毒比盛,那公理会基督教实在就微不足道了。
康家家规严厉,无论主仆,都不许染烟瘾的。但六爷也曾听底下传言,说何老爷就早染了此嗜好。何老爷中举后,颇感失意,时常疯癫无常,烦心时抽几口烟,解解忧,也不便太挑剔。今日六爷心里也大不痛快,说起大烟,便不遮拦了,就问了一句:
“何老爷,你见过这一样洋货没有?”
“哪能没见过!六爷,今日也不瞒你了,本老爷也是常买这一样洋货的。”
“常买了,做甚?”
“本老爷享用呀,还能做甚!”
六爷没想到何老爷会作如此坦白,只好敷衍说:“难怪何老爷不很仇洋呢,原来是离不开这一样洋货!”
“六爷,我可是不仇洋教仇洋货!鸦片大烟土,这件洋货太不得了。以前,中国卖一件货物给西洋,他们也是一用就离不了,这件货物就是茶叶。所以,我们能用茶货源源不断换回银子来。你们康家还不是靠走茶货发的家?人家鸦片这一件东西,不但也是沾上就离不开,更比茶叶值钱得多!走一箱茶叶能换回多少银子?走一箱鸦片又能换回走多少银子?简直不能比。就凭这一着,西洋人就比我们西帮善商!”
“茶叶是养人的,鸦片是毒人的,又怎样能比?”
“要不说洋商比我们毒辣,人家才不管有道无道!”
“何老爷,你既然仇恨洋货洋商,还抽人家的洋烟?”
“上当了,沾上就离不开了。六爷,我若能重归商界,立马戒烟!”
六爷冷笑着,不搭话。
“六爷不信,可以试呀!当今要御洋,必先兴商。六爷既退身科举,何不另辟天地,成就一番新商事?若有此志,我也不想在贵府家馆误人子弟了,甘愿扔去这顶举人帽子,给你去做领东掌柜!”
何老爷又来疯癫劲了。师从多年,你想跟他说句知心话,总是很难。六爷深感自家满腹心事,竟无人可以倾诉,便愤然道:“何老爷,我是宁可出家,也不为商的!”
2
回来,奶妈问起老太爷叫去说了什么事,六爷只说:也没说什么事,不过问了问为何不去学馆。他真不想提婚娶之事。
六爷不想婚娶,是因为心底藏有一个私念:成人后一定要离开这个太大又太空的家。他早厌倦了这个家!母亲只是一种思念,父亲虽近犹远,永远遥不可及。兄长们各有自家天地,惟独将你隔离在外。常年跟着一位塾师,偏又叫你亲近不得。惟有奶妈无私向着他,可这点暖意,实在填充不了这个太大太空的家。发奋读书入仕,然后去过一种宦游四海的生活,那正是他一心想争取的。
现在,这一条路忽然就断了。母亲,你是无力保佑我,还是没耐心保佑了?
不过,六爷也没烦恼几天,似乎就静下心来了。科举也不过是暂停,趁此间歇娶妻成家,也可取吧。终身大事,总是躲不过的。一旦有了家室,他或许还能多些自主自立?若能自主,他就去游历天下!
六爷这样快就顺从了老太爷的意愿,倒也不是无奈的选择,实在是因为老太爷的一句话,叫他动了心: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找一个自己想要的女人?
自己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样,六爷真还没有认真想过。因为那时代的婚娶,都是遵父母之命。他从来不曾料到,老太爷还会允许他挑选女人。冷眼看去,前头的几位嫂子,似乎都不是兄长们特别喜爱的,但她们都出身富商大户。她们或许只是老太爷的选择,并不是兄长们心仪的人。以前幼小,他也看不懂这些。去年五娘遇害、五爷失疯后,他回头看去,才忽有所悟。前面几位兄长,有谁像五爷那样深爱自己的女人?五娘,那才是五哥最想要的女人吧!
所以,六爷听老太爷说出那句话,就先想到了五哥五娘,跟着也动了心。可他哪有自己看中的女人?
自小圈在这个太大太空的家庭中,长年能见着的不过是同宗的族人而已。出外有些应酬,又哪里能见着女人!
然而,六爷在作此种思想时,却有一个女人在他面前挥之不去。她是谁?只怕六爷永远都不敢说出:她就是现在的老夫人杜筠青。
六爷不敢承认自己最喜欢的就是继母那样的女人,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没有更喜欢的女人了。
受奶妈的影响,他从小对这位继母就怀有敌意。而且,她又一直离他很远。一年之中,偶尔见到,也不过远远地一望。这位老夫人是什么模样,他也实在没有多留意。但是,近两年却发生了一种莫名的变化:六爷似乎是突然间发现,老夫人原来是这样与众不同!她不像别人那样俗气,更不像别人那样得意。她既有种出世般的超脱,不睬家中俗务,但她似乎又深藏太多了的忧伤。这常叫六爷暗中莫名地动情:她也有忧伤?又为何忧伤?尤其是,她仿佛全忘了自己是身居高位的老夫人,放任随意得叫人意外,也叫人喜欢。她的神韵实在叫人说不清的。可她决不像奶妈常说的那样,是一个毒辣的女人。
六爷深信自己的眼力,老夫人不是毒辣的女人。
六爷深藏在心底的,还有一点永不能说出:老夫人也是太美艳了。能得妇如此,他也会像五哥的,为她而疯,为她而死吧。
六爷明白了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可这样的心思,又如何能说得出口?老太爷要知道了他喜欢的女人,居然是继母,那还不杀了他!无私向着他的奶妈,也决不会容忍他有这样的心思。
但是,在老太爷限令婚娶的关口,他还是想把自己的心愿设法表达出来。他并不是想夺娶继母,只是想娶一位像继母那样的女人。官宦出身,通文墨,有洋风,开通开明,不畏交游,未缠足,喜洗浴,当然还要够美貌。这样的女人,不一定就只有老夫人吧?
六爷思之再三,觉得自己想要的女人,就此一种,别的,他决不要。可谁能将自己的这个心愿转达老太爷呢?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了,那就是何老爷。
何老爷疯癫是疯癫,但他毕竟粗心,不会疑心这样的女人就是比照了老夫人吧?师如父,有何老爷出面说,也很合于礼。万一引起老太爷疑心,也能以何老爷的疯癫来开脱的。
于是,六爷就去求何老爷了。
那天,六爷以敬师为名,到大膳房传唤了几道小菜,一个海菜火锅,一壶花雕,叫摆到学馆。
何老爷觉得意外,就问:“六爷,今日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也不是,只略表敬师的意思吧。”六爷尽量平静地说。
“还敬什么!六爷既无望求功名,我也不想留在学馆了。”
“以后如何,也无妨今日敬师。一日为师,终生是师,何老爷师吾多年,学生当永不忘师恩的!”
“六爷,又遇什么事了?”
“没有呀?”“不对吧?我看你说话又不大对劲!”
“恭敬招待何老爷,哪就不对劲了?”
“你什么时候说过这样好听的话?”
“以前不周的,就请何老爷多宽恕吧。今时局突变,学生想跳龙门也跳不成了,真对不住何老爷多年的心血。所以才想略表一点敬意,只是太寒酸了。”
“六爷还真有这样的心思?”
“那我以前是太不尊师了?”
“是本老爷太不敬业,没有为师的样子,哪里配六爷这样恭维?”
“何老爷今日也不大对劲,请你喝点酒,也值得说这么多话?来,我先敬何老爷一盅!”
“那好,我就领六爷这份盛情了!”
一口饮下,何老爷快意地感叹道:“与六爷这样围炉小酌,倒也是一件美事。可惜,外间没有雪景帮衬。若雪花在窗外洒落,你我围炉把盏,那就更入佳境了!”
“天景这样旱,哪来雪景!”
六爷尽量顺着何老爷的心思,说些叫他高兴的闲话。甚至表示,真要停考五年,他也只好听从何老爷的开导,弃儒入商了。只是,他不想坐享其成,做无所事事的少东家。但另创一间自己的商号,也不容易吧?
何老爷一听,兴致果然昂奋起来,慨然说:“那还不容易!六爷,我给你做领东,新字号还愁立起来?我早想过了,开新字号,总号一定要移往京师,不能窝在祁太平!”
六爷就笑了,只给了他一句话,倒要选新号的开张地界了!“何老爷,你忘了,京师还在洋人手里呢!”
“京师不成,我们到上海,总之得选那种能雄视天下的大码头!”
“好像我说开字号,就能开似的。这是大事,为首得老太爷点头,三爷赞同才成。”
“老太爷知道你弃儒入商,立此大志,一准比谁都高兴!看人家祁县乔家,票号比你们康家开得晚,可人家不开则已,一开就是两大连号:大德通,大德恒。两号互为呼应,联手兜揽,才几年就成了大势!”
六爷见何老爷越说越来了劲,赶紧拦住说:“何老爷,眼下老太爷逼着我办的,可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事?”
“婚娶。老太爷见科举无望,就逼我成婚。”
何老爷一听,情绪更加昂奋了!他知道康家有一条重要的家规:康家子弟一旦婚娶成家,“老伙”,即康老太爷执掌的这个大家,除了按月发给例定的日用银钱,还要发给一笔不菲的资金,令其做本银,开设一间自己的商号。商号的盈利,归各家所有,不入老伙。获利多,各家的私房财力也多。获利少,也只能少花销。不获利,就干吃老伙那点例钱。立此家规,是为鼓励子弟自创家业,也防止因分家析产而削弱财力。可康家前头五位爷,各家的商号都不甚发达,只是三爷名下的那间绸缎庄稍为强些。三爷有大志,心思不在自家的小字号上。可何老爷困厄多年,已不嫌这种私房性质的商号小。六爷要叫他领东,发达成一间大号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何老爷更来了劲,大声说:“六爷,你也该成婚了!成婚之后,正可另立一间你自家的字号!你要叫我领东……”
“我还不想婚娶。”
“婚配是终身大事,谁也躲不过。再说,那也是美事,不是苦役。不知老太爷给六爷定下了谁家的佳丽?不称心吗?”
“亲事倒还没定。老太爷也放了话: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你说出来,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老太爷这么开明,六爷你还发什么愁!”
“何老爷,我埋身学馆,日夜苦读,哪里知道娶什么样的女人?”
“大富如贵府,当然得讲一个门当户对。”
“我就怕这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再加一个两相愉悦。”
“何老爷只会纸上谈兵,人还不知在哪呢,谈何两相愉悦!”
“六爷!”何老爷忽然添了精神似的,话音也高了。“当今世事正日新月异,娶妇亦不宜太守旧了。治国难维新,婚娶总还容易些吧?我给你提几样维新条件,你看如何?”
婚娶维新?何老爷又要说什么疯话?六爷便说:“愿听教诲。”
“第一样,要不缠足。第二样,要通诗书。第三样,开明大度,不避新风,不畏交游。还有一样,当然得有上等女貌。”
六爷越听,越如自己所想!何老爷竟猜出了他的心思?
“怎么,不想娶这样的新式佳丽?看看你家老太爷,十多年前就有此维新之举了,你反倒想守旧?”
何老爷提的这新式佳丽,居然也是比照了老夫人?这令六爷惊讶不已。不过,他也不再那样羞愧了,继母一定是令众人倾慕的,并不是他一人独生邪念。连何老爷也举荐老夫人那样的新式佳丽,叫他既意外,更高兴!他有了堂皇的遮掩:不是自己想要继母那样的女人,是师命不好违啊。
“何老爷,我怎能与老太爷比?”
“老太爷开了头,你不正好跟了维新吗?”
六爷故意推托一番,才答应下来,只是装着不经意地加了一句: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就更好了。何老爷居然也很赞成。稍后,六爷又故作担忧,怕老太爷已有打算,婉转请何老爷到老太爷跟前,巧作试探。何老爷不知六爷的心思,却也一口承诺:他去说服老太爷。
六爷心里暗暗高兴,也就陪何老爷喝了不少酒。
何老爷酒多之后,居然就大赞起老夫人的丰采来,六爷才有些慌了。不过,何老爷倒始终未说什么出格的话。
3
只隔了一天,六爷就被老太爷叫去。
礼还没行毕,老太爷就发问了:“听何老爷说,你要来一个婚娶维新,娶位新式女人?”
六爷慌忙说:“是何老爷力主如此的,说天下日新月异,婚娶也不能守旧。”
“我是问你的意思!”
“何老爷师我多年,也不好太违逆的。”
“我还不想勉强你,叫他勉强你?你自家是什么意思?”
“我本也没有定见,就那样吧。”
“就那样?”
“就那样吧。”
“那好,就照何老爷说的,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六爷不知何老爷到底怎样说的,有关出身书香门第、有关美貌是否提到?但当着老太爷的面,他实在不便再提及。
从老太爷那里出来,就赶去问何老爷。何老爷一再肯定,什么都说了,没漏一样。六爷才放心了。
终于将自己的心愿传达出去了,六爷却又有了新的忧虑:世间真有这样一位现成的新式佳丽,在等着叫他挑选呀?老太爷说的满世界是指哪?无非是太谷,至多也只限于祁太平吧。太谷,乃至祁太平,能寻出这样一位新式佳丽来?他早就听说了,继母是在京师长大的。老太爷不会到京师给他寻找佳丽,何况京师已经沦陷了。
然而,半月不到,就传来消息说,六爷想要的女人已经物色到,双方的生辰八字也交给一位河图大家测算去了。
这样快就找到了?
六爷真想知道是在哪找到的,样样都合他的所愿吗?
但他到哪去打听!
那时代的婚娶过程,虽然也有“相亲”一道程序,可参加相看的却不是男女双方。尤其大户人家,更不能随便露出真容。亮出真容,你却看不上,那岂不是奇耻大辱?所以参与相看的
,多是居中的媒人。六爷连媒人是谁也不知道,从何打听?
在这个时候,他更感到母亲的重要。若母亲在,准会为他去打听的,或者,她随时都知道一切吧。现在,一切都在父亲手中握着,老太爷真会一切都为你着想吗?他总是放心不下。奶妈倒是不停地打听了,可谁又把她当回事?她几乎什么也打听不到。
让何老爷给他去打听这种事,也不合适。
六爷也只好等着。
好在没等几天,老太爷就又召见了他,把一切都说明了:已经按他的心愿,选下一门亲事。女方即城里的孙家,也是太谷数得着的大户。孙家这位千金,是孙四爷跟前的二小姐。这女子也有些像三爷跟前的汝梅,自小带侠气,拒缠足,喜外出,跟着男童一搭发蒙识字,对洋物洋风也不讨厌。总之,各样条件都合你的心思。你们两人的八字,也甚契合,能互为辅佐。这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