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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哥的这句话,让李涵章吃了一惊。看来,这个陆大哥还真的是个拳脚行家,刚才自己打的那套洪拳,确实掺杂了一些黄埔美国教官教的西洋拳法。武术这东西,套路是死的,人是活的,无论是平时习练,还是实战搏击,融会贯通、应势而变是最重要的。所以,李涵章平时即使习练拳脚,也是信马由缰,把自己所学过的拳脚杂糅在一起,随心所欲地变化套路。没想到,一路上不苟言笑的陆大哥,居然看出来了。看起来,这位陆大哥也非一般的铁货客,最起码是闯过大码头的人物。不过,好在说这话的是陆大哥,万一让共军中的行家里手看见,盘问起来,那岂不糟糕了?看起来,自己以后不管做什么事儿,都得小心着点儿。
想到这里,李涵章把背篼背到肩上,边走边说:“啥子洋味儿土味儿啊?我这是虾米螃蟹一盘端,乱耍着自己找乐子。当初学拳,投了个半瓶水的师父,教得稀里糊涂,别人都说我打的是‘虾米拳’,后来,我找了本拳谱翻了翻,翻来翻去,也不晓得我打的是啥拳。”
“哈哈哈哈……虾米拳,虾米拳。有意思,有意思……天不早了,我们赶场去吧。”一路上都没有露出笑脸的陆大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随后,三个人一起离开了南寨门,去龙水镇。
一边走,胡二哥还一边给李涵章吃定心丸,说他和陆大哥是这里的熟客,到了龙水镇,李涵章只需要跟着他们,就能买到价格合适的好货。
李涵章以前哪里跟这些东西打过交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选货的时候,他跟着两位哥哥:人家往罗蔸里装什么,他就往背篼里装什么。结果,一圈转下来,他背篼里已经装了剪刀、砍刀、剃刀、铁锁、门扣、顶针等等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东西,再加上以前背篼里原有的东西,背起来沉甸甸的。
陆大哥和胡二哥很热心,但有时他们替李涵章选好那些剪刀、砍刀、门扣、铁锁什么的,顺手往他的背篼里装时,李涵章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把背篼拎起来,连连说:“我自己来、自己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陆大哥往往冷冷地看他一眼,然后把自己手里选好的东西,递给李涵章,一句话都不说。
有陆大哥和胡二哥帮忙,李涵章花两万多块钱人民币,杂七杂八地买了一大堆铁货。胡二哥看看李涵章的背篼,虽说是大夹背,篾条又粗又密,但要装那么些铁货走远路,怕还是不行,如果半路上背系断了,那可就麻烦了。于是便建议李涵章在场子上买了两个罗蔸和一副扁担,也像他们俩那样,担着担子上路。李涵章是黄昏子,对两位哥子的话言听计从,买了箩筐回来,看看陆大哥和胡二哥都捎带着蓑衣和雨伞,也买了一件上好的棕皮蓑衣,和一把黄色油布伞。
三个人就选好了货,又商量好,当天晚上,李涵章在这里住客栈,陆大哥和胡二哥仍去陆大哥的堂妹家过夜。然后,便去铁货铺旁边的客栈写号,由店家帮忙,把三个人的货物全放了进去:李涵章货物放进了他的房间,两位老哥的货物放在柜台前面,一会儿吃了饭,他们再来拿走。出门时,胡二哥见李涵章只是把买来的东西放在客栈里了,背篼却仍背着,便问他:“你背篼里装有什么宝贝啊?一会儿都不离身?背着它转龙水镇多累啊,也先存着吧,吃了饭再来取。”
还没等李涵章接话,陆大哥先开了口:“老二,道儿上的规矩懂不懂?莫乱问。张兄弟背篼不离身,自有他的‘道儿’,你操的啥闲心?走,找家馆子,吃饭去。”
胡二哥不做声了,李涵章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跟着他们往客栈门外走。他觉得陆大哥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威严和气度,和一般走江湖的生意人不同。
听陆大哥说要去吃饭,李涵章这才觉得肚子咕咕叫:赶了一上午的场子,干的都是力气活儿,确实饿了。此前,从小到大,从学校到党部、到中统,李涵章讲究吃穿是出了名的。但这些天来,连续经历了几场死里逃生的劫难,别说讲究,连安安心心地吃顿饭都成了奢望。现在,陆大哥和胡二哥帮着自己办好了铁货,正好可以找个理由和他们一起去打打牙祭。
5
龙水镇毕竟是个偏远小镇,来来往往都是些小生意人,哪里有好馆子能让他去奢侈?选来选去,没办法,李涵章指着一个门脸儿稍微大些的饭馆,对两位老哥说:“一路走来,哥子们也看出来了,我是个黄昏子,现在货到了手里,能不能赚到钱,还得指着哥子们指点。这顿饭兄弟做东,还望哥子们给个面子。”
陆大哥和胡二哥也不客气,一口答应了。
进了馆子,陆大哥一反常态,抡起袖子就开始点菜,一口气点了豆腐干、皮蛋、油酥花生米还有几个这家饭馆最好的炒菜,几乎把这家馆子能做的菜全点了。看他一副吃大户的样子,连店小二都不忍心了,劝道:“客官,莫再点了。你点的这些菜,就是再来三个人,也吃不完呀。”
陆大哥翻了店小二一眼,不客气地回敬道:“开饭馆还怕大肚汉?老子今天高兴,我这兄弟口袋里有的是票子,把这饭馆买了都没问题。你啰嗦个啥子?上菜!”
店小二脸一红,低下头,麻溜儿跑了。
胡二哥看不下去,伸手拍了拍桌子说:“哥子,我们的纪……哦,我们的规矩你忘了?我们不能白吃白占人家的便宜。”
“废话!张兄弟是别人吗?是自家兄弟,咋叫占便宜?再说了,酒肉不分家,你还客气啥?吃跑喝足了,我们好上路!”陆大哥一板脸,满脸的麻子坑黑青黑青。看他居然生气了,胡二哥不再说话。
陆大哥没有说错,凭着李涵章背篼里的银元钞票,买三十个这样的小饭店都不成问题,多点几个菜当然更不在话下。况且,李涵章是真心实意要感谢两位哥子一路相陪,又帮自己挑货买货。所以,店小二和胡二哥阻拦陆大哥点菜的时候,李涵章赶紧帮陆大哥开脱:“就是就是,陆大哥说得对,酒肉不分家,不分家……点,吃顿饭这点儿小钱,对兄弟我来说,九牛一毛。”
陆大哥听了这话,拍了拍李涵章的肩膀说:“张兄弟,哥子看得出来,你以前是闯大码头的人,也是在江湖上遛过道儿的人。现在做这辛苦流汗的铁货小生意,真是难为你了。我们兄弟既然有缘遇到一起,就莫要见外了。这一路,你就跟我和胡二哥去赶遛遛场,几场赶下来,所有的行规行话,赚钱路数,黑道白道,你就全晓得了。”
李涵章听了这话,就忙不赢地给陆大哥斟酒。
胡二哥却像变了个人似的,铁青着脸,瞪着陆大哥,几乎没动筷子。
菜上得差不多了,陆大哥拿过酒坛子,边给李涵章斟酒边说:“来来来,我们兄弟喝酒。”
“要不得,陆大哥,兄弟我在关二爷面前发过誓,好好做生意,再不喝酒。”李涵章不喝酒,是参加中统以后为了安全起见养成的习惯,但这事儿他怎么能明说?只好编瞎话,“兄弟一喝酒就管不住自己的拳脚,尽惹事儿……”
“那……好吧。哥子早上看了你耍的那套拳脚,就知道你肯定是个要么不惹事儿,要惹事儿的话,就是蹲大狱、甚至掉脑壳的大事儿。不过,按道理说,这顿饭是你请客,你要不喝酒,哥子喝起来可就没啥滋味了。”陆大哥说着,看了看李涵章,不再强劝。
刚才点菜要酒时,陆大哥豪气冲天,满馆子都装不下他的粗嗓门。但酒菜上来了,却只见他埋头吃菜,没见他喝几口酒。李涵章想,这麻脸哥子平时绷着脸,但一坐上酒桌就来劲儿,露出了真性情,现在没人陪他喝,一定是败了酒兴。
李涵章的最终目的是要去云南,所以,他的下一个目标经过荣昌和永川,斜插泸县,上川滇公路。那两位老兄不知道要去哪里,还能继续和他们同路吗?李涵章现在仍把武器带在身上,他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害怕——万一被他俩看到自己背篼里有枪,还有那么多银元和人民币,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儿,还真说不准。但是,根据他们从青坪镇到龙水镇这一路上的情况来看,跟着他们走,安全系数还是远远高于自己一个人赶路的,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不但有个照应,还不容易让人怀疑自己的真实身份。于是,他问一直坐在旁边埋头吃牛肉面的胡二哥:“哥子,咋不喝酒吃菜?”
胡二哥闷声闷气地说:“我喜欢吃面。”
一路走来,李涵章知道他是个守规矩的人,心知他是在抱怨自己胡乱花钱,也不和他计较,又问:“我们明天走哪条路?”
胡二哥抬起头来,却不看李涵章,竟盯着陆大哥说:“我咋知道往哪儿走?你问陆哥子去!”
“一路上我们哥几个见场就赶,能赚几个钱是几个钱,慢慢往泸县走,然后从叙永去贵州。”陆大哥吃着菜说。
李涵章听了,笑了:贵州过去就是云南,这个路线正好和他想的一样。于是,他放下心来,扎扎实实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自己碗里……
吃完饭,临从饭桌上起身时,胡二哥很热心地要帮李涵章把背篼送到客栈,他的手刚一碰那个背篼,就立刻被李涵章抓住了手腕儿,一边道谢一边婉拒了。陆大哥则在一旁看着他俩说:“算了算了,背背篼,担担子,怕是兄弟以前很少做的活计吧?老二,别管他了,往后路程长着呢,有得你帮他的时候。”
到了客栈,陆大哥和'“文”'胡二哥跟'“人”'李涵章商'“书”'量好了第'“屋”'二天的见面时间,就担上自己的货物去陆大哥的堂妹家了。
李涵章向店家要的一壶茶水回到房间,喝着茶,静静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确信没人注意他之后,赶紧关严了房门。他将东西重新分门别类,逐一放好:新买的铁货,按照胡二哥的交待,用油布一一包了,与棕皮蓑衣、油布伞分别放到两个大箩筐里;从成都一直带到这里的银元、在神剪张那里换的人民币、手枪、子弹和那个急救包、抽剩下的三条“哈德门”香烟,用原来的几件破衣服和临时在场子上买的几件替换衣裳分开包裹严实,仍放到背篼里。其它东西都藏得很严实,唯有两把手枪,手柄朝上,顺着背篼壁插了下去,以备紧急情况下,顺手可以抽出来。
把这些东西归置好,李涵章坐在那里边抽烟,边看着眼前的两个箩筐和一根扁担发呆:明天自己要背着背篼、担着担子,走上百十里地的。背背篼,不怕;可这担担子,他从小到大,几乎没摸过,怎么办呢?
一连抽了七八支香烟后,李涵章扔掉烟头走过去,把箩筐上的绳子套进扁担,试着想把箩筐担起来,在屋里走两步。担起来似乎没有问题,可一走路,问题就大了,不是前边翘起来,就是后边翘起来,一根扁担在肩膀上,简直就像个翘翅木,那个平衡度怎么也掌握不好。想起自己一天都没有摸过船桨,都能把船划过河,李涵章也坚信自己完全有能力对付这一根扁担和两个箩筐。训练了一会儿,李涵章觉得自己进步挺大,明天这样走百十里路应该没问题,便决定早早地睡觉,养精蓄锐。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脱掉棉长袍和小夹袄,又脱了裤子,胡乱往床上一扔,躺上床,盖好了被子。可躺进被窝了,他却怎么也睡不着,想来想去,又想起陆大哥对他说过,他花这两万多元人民币买的铁货,全部出手后,运气好能赚个三四千块钱;运气不好能赚两千块钱就不错了。
跑这么远的路,担这么重的东西,辛辛苦苦地爬山路、赶场子,风餐露宿,日夜奔波,就赚这点儿小钱?李涵章以前哪里留心过普通百姓是怎么个讨生活的?那个时候,他和朋友去喝一次咖啡所花的小钱,就是这些铁货客跑三五趟赚的钱。
但现在,就算是这样的日子,对他也成了奢望!
唉,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当初打跑日本人,重庆各界欢呼雀跃、满街火树银花、欢庆民族胜利的光景,如在眼前,怎么一转眼才过去三年多,几百万美式装备的正规军就让一帮从山沟里钻出来的泥腿子给打得七零八落了呢?李涵章怎么也想不通,当年淞沪会战、武汉会战、长沙会战……尤其是台儿庄战役的铁血士气,哪里去了?
第十四章 同行
1
“嘭!嘭!嘭!”
李涵章正躺着发呆,突然听到敲门声。
“谁呀?”
“是我们,张兄弟。”
原来是陆大哥和胡二哥,李涵章快速扫视了一遍房间,见没有什么破绽,忙掀开被子过去开了门。
“张兄弟啊,觉得陆大哥的堂妹家没啥子好耍,我们来找兄弟摆龙门阵。”胡二哥脚还没进门,就嘻嘻哈哈地说,跟刚才在饭馆里生陆大哥的闷气时判若两人。
陆大哥进了门,扫了一眼,看到李涵章已经把明天上路的所有东西都归置好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兄弟,没想到啊,过惯了阔日子的人,干起这些粗活来,也挺有章法的嘛。”随后,陆大哥脸色一变,厉声说,“兄弟,哥子要骂你了,你这人不够朋友!”
李涵章懵了,自己刚花钱请了客,怎么就不够朋友了?正发着愣,陆大哥指着李涵章扔在地上的几个烟头儿说:“这一路上,哥子看你抽的可都是旱烟啊。居然藏着洋烟,自己躲起来享受!亏得我和老二还把你这个黄昏子往生意道儿上带,我俩算是看错人了!老二,我们不和这样的人做朋友。我们走!”
“别别别,哥子。兄弟不是吃独食,兄弟实在是怕啊。你也知道,我们在青坪镇见面时,我是刚被棒老二追杀过的。从那以后,就吓破了胆,再也不敢露白了,不是兄弟不把两位哥子当朋友啊!”李涵章一看陆大哥是因为这个翻了脸,赶紧拉过来背篼,把破衣服包裹着的“哈德门”拿出来一条,往陆大哥手里塞。陆大哥不接,眼睛直往背篼里盯着看。李涵章心里顿时一沉:他相信陆大哥和胡二哥不会黑他的那些银元和人民币,他担心的是里边藏的手枪、子弹和急救包,万一陆大哥非要看,自己该怎么解释?
好在陆大哥只是看了一眼李涵章的背篼,然后转过脸说:“不是哥子稀罕你的洋烟,是哥子想给你说一句话:做人,要有做人的道儿;哥子既然把你当兄弟待了,别说你有洋烟,你就是有金砖银锭,哥子也不眼红。但背着兄弟做事儿,这就不拿哥子当兄弟了!”
李涵章松了一口气,赶紧把那条“哈德门”硬塞到陆大哥手里,又把自己口袋里的半包烟拿出来,抽出两支,给陆大哥和胡二哥一人递了一支,拿出火柴,划着火,燃上后,这才说:“哥子说得是,说得是。以后兄弟跟哥子学的东西多得很,还要哥子多敲打着点儿。”
胡二哥却进了门就一屁股坐到了李涵章的床上,看着他俩在那儿争。看了一会儿,顺手拿起李涵章胡乱扔在床上的衣服说:“天冷,兄弟先穿上衣裳再好好摆龙门阵,别冻出病了。”说完这句话,看了陆大哥一眼。
陆大哥朝胡二哥点了点头,抽了一口烟,又盯了李涵章一眼,看他三五两下穿上了夹祆,接着说:“兄弟,说实话,从青坪镇那个小饭馆里,我看你顺手拿出了一盒洋火,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铁货客。做铁货这生意,又苦又累,还赚不到几个钱。看今中午我们去吃饭,花了那么多的钱,你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就晓得,你这铁货生意,肯定做不久。不过,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兄弟究竟是干啥营生的,你不说,我们也不问。哥子只是劝兄弟一句,不管做啥营生,都得是正经营生。不然,就会把自个儿给毁了!”
“做正经营生,做正经营生。哥子说得对,说得对!”李涵章看着陆大哥,边说边不住地点头。
三个人从青坪镇说到龙水镇,又摆了一会儿龙门阵。李涵章看看天快黑了,提出要请两个人去消夜。陆大哥一口拒绝了,说:“兄弟你再阔,哥子也不能总让你割肉啊,那哥子成啥子人了?‘哈德门’你也自己还留着抽,哥子抽不惯。还是抽旱烟过瘾啊!”说完,站起来,边往外走,边嘱咐李涵章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好赶路。
陆大哥和胡二哥走了之后,李涵章望着床上那条“哈德门”,越来越觉得这个陆大哥不是单纯的铁货客,但也绝不是邪道上的人。至于他们究竟是吃那路子饭的,李涵章一时还真想不出来:看他们的样子,的确是铁货客,但听他们说的话,“不管做啥营生,都得是正经营生”,却跟祖父和父亲当年教训自己话差不多。
第二天一早,他们三个人离开了龙水镇,一路向南走。
三个人中,虽然李涵章买的铁货最少,昨天还临阵磨枪练了一会儿,但肩上的担子,还是让他吃尽了苦头。开始,他还东倒西歪地忍着,只是不停地换肩膀。可没有走出二里地,他就实在撑不住了,扒开小祆一看,两边肩膀都肿了。胡二哥看不过去,把他担子里的铁货分了一些到自己的担子里。李涵章几乎担着两个空篓子,才勉强能够继续走路。
“乡下人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