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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要去美国了,干吗不能把一切全忘了?但当时,我认定,不把这最后一件事了结,我心里是永远不会舒坦的。
我认为我不是在意气用事。我有证明我被错判的文件,我有签证和电报,证明我是吉米·路易的妻子。再说我还有一个计划,一个谨慎的计划。事情就这么进行了。
王贝蒂发了个急电给文福:“文福先生和太太:今有贵重包裹一个,需您两人签收。请于5月10日下午两点,随带电报和印章到广西路电报局包裹处认领。”
你想这个贪婪的家伙肯放过这个机会吗?两点钟,他果然准时到了,还带着他的新女人,两人急急忙忙冲过排着的长队。我和胡兰、杜阿姨就站在后面的办公室里瞧着。王贝蒂拿着纸条,转身去找包裹的时候,朝我眨眨眼。她把包裹放在柜台上,要他们在回单上签字。
可他刚想签,她猛地把回单抽回,看了一下名字。“文福?”她用一种怀疑的口气说,“好些年前我不是在南京认识你的吗?你不是已经和江雯丽结婚了吗?”
文福眼睛盯在包裹上。“现在不是了。”他说。
“那么,这是你的太太吗?”王贝蒂问,看看站在文福身边那个看上去很霸道的胖女人,“我不能把这包裹给任何人,除了文福和他的合法妻子。”
“这就是我的妻子。”他不耐烦地说,“我已经和那个人离了。”
“当然,我是他的妻子!”胖女人说,“你是谁,有什么资格向我们提这个问题?”
这当儿,我冲了出来,杜阿姨和胡兰也跟在后面。“你承认了!”我大吼道,“现在我们有证人了。”这间拥挤的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转过头来张望。
文福盯住我,好像活见了鬼。
我把离婚证书递给他签字。一切都写得清清楚楚,我和文福从1941年起就已经离婚,是在昆明办的。他声明我不是他的妻子,我声明他不是我的丈夫。底下是三个签章:我的、胡兰的、杜阿姨的。
“你签这儿。”我说。
那胖女人不高兴见我,我看得出。她说,“你们玩什么花招?”
“不是花招,”我说,“他签不签,我无所谓。我手头有张法院文件,证明我是被错判的。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去美国,做另一个人的妻子了。但没这张纸,你在中国就没有合法地位,你只能做他的小老婆,永远没有地位。”
电报局里的人全都笑了。这女人气得要命!
“签了,和她一刀两断吧。”她对文福说。他一动不动,一直没跟我说话,一直用他那副丑态盯着我。但随后他笑了,笑得越来越响,越来越难看。他狂笑着签了字,盖上他的印章。
他摊开双手说,“好了,一切都了断了。”他把纸递回来,然后他看看四周,管自己一个人笑。那女人哼了一声,抓起柜台上的包裹,两人走了。
你瞧他的新女人多傻呀!那包裹里装的是我早上捡来的干驴粪蛋。
就这样,我终于离了婚。你能怪我一定要这个吗?你能为随后发生的事怪我吗?
他肯定在我们的住处盯了好几个钟头,也许有好几天了,因为他一直等到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才敲。我听见有人敲门,我没想到,咳,我真太大意了,我去开了门。他推开门,把我按倒在地上,用枪对准我的脑袋。
他骂我,说我永远也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哪怕我跑到天涯海角。
他看到我收拾好的箱子,就把它扔到房间对面,我的衣服、车票,还有我的重要文件全掉出来了。他从一个长圆筒里抽出一筒卷起来的纸,拉掉上面缠着的丝线。那就是我的离婚证书,就是这东西使他丢尽了脸。他把它撕得粉碎,告诉我,“现在你就跟以前一样,成了婊子了。”
他又捡起一张纸,这是你父亲的电报。他怪腔怪调地念了一遍,也把它撕了,还说吉米的诺言就像空气那样空洞。
然后他发现了我的护照和机票,其中有一张是第二天飞往美国的。我叫了起来。我求他不要撕我的机票。他把机票拿在手上掂掂分量,好像它们是金子似的,“我怎么会撕呢?我要去卖个好价钱。”
我哭了,我求他放我走。他把护照和机票放在我们旁边的桌子上,然后拉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拎起来,说,“求我,求我,说你要做我的老婆。”他挥舞着手枪。我身边是那张放着机票的桌子,我这辈子的机会全在那儿了。我面前是手枪,我的生命马上就会离开我。我知道他在撒谎,我要是服从了,他还会把机票拿走,他还会要我的命。
我该怎么办?我软弱,我坚强。我有希望,我有希望。我不能放弃我的希望。于是我求他。
结果,我猜对了,他撤了谎。他说他要把我的机票拿走。他把机票放进了裤子口袋。然后他进了浴室,让我一个人躺在地上哭。可就在这当儿,我看到了桌上的手枪。我伸出手去,用双手紧紧地把它握住。然后我叫他出来。
他一见我握着枪,眼睛就睁大了;然后他皱皱眉头,嘲笑我,“你不知道怎么开枪。”
“我会学了杀你。”我说。
“我是装装样子的,”他说,“枪里没子弹。我只想吓吓你。”
“既然这样,你怕什么?”我说,还是拿枪对着他,我的心激烈跳动着。我真想杀了他。我不想辩解,也不想监狱,或怎么逃跑,我只想杀了他。要不是胡兰进门把我从着魔状态中唤醒,说不定我已经这么做了。
“哎哟!”她喊起来了,“怎么回事呀?”
“他偷了我的机票。”我说。我没说他强奸了我,但明眼人从我的头发,我的被撕破的衣服,文福正在紧皮带的样子都看得出这一点。
“机票在哪儿?”胡兰问。
“在他的裤袋里。”我说。这时我有了主意,我对文福挥挥枪,“把裤子脱下来给胡兰。”
文福盯着我。我拉开扳机,想对地板开一枪,吓吓他。但没想到枪响得这么快,一下子从我手中滑脱,子弹从文福的头上飞过,打在他身后的墙上。
“你疯了?”他和胡兰两个都叫了起来。
“是的,”我吼道,“脱裤子。”
我又扣动了扳机,这一次打在了地板上。他马上脱下裤子,扔给胡兰。胡兰摸出机票,高高地举起来交给我,一脸得意。
“现在把裤子扔到窗外去。”我对胡兰说。她犹豫了一秒钟,然后,也许是怕我朝她开枪,很快走到我身后的窗前,打开窗子,把裤子扔出去了。
“现在找你的脏裤子去吧!”我对文福说。他骂骂咧咧地跑到门外,声称我逃不了他的手心。他一走,胡兰就哈哈大笑起来。
胡兰老跟我讲起那天的事,直到我告诉她不要再提起。我干吗要回忆起来呢?我干吗要听她讲那天发生的事,好像只不过是个有趣的故事似的?
“嘿,”她老是说,“还记得文福想偷你的机票的事吗?还记得你用枪对着他,要他把机票还你吗?但枪走火了,好可怕呀!把他吓个半死。呵,我还能想起他的脸──他几乎是拎着裤子从窗口跳出去的!第二天早上你已经上了飞机。你真运气呀。”
的确。我是运气的。六天后,我和你父亲在一起了。
到了美国,我看到你父亲和我都变了,但我们的心没变,我们的爱情还是一如既往,但他又有了对上帝的爱。他总是讲英语,可我不会。
晚上,他把我抱在怀里,像在上海一样,我们多高兴啊,永远不会分开了。但我经常在梦里哭出声来,“他找到我了,他把我抓住了!”
于是你父亲就说,“宝贝啊,嘘一嘘,不要再想这个了,你现在已经在美国了。”
所以我从来没告诉他,也从来没告诉任何人,我怀孕了。九个月后,或许更早些,我有了你。
第二十五章 宝宝的婚礼
我差点儿从椅子上掉下来。她说了这么一个严肃的事实,“我怀孕了,我有了你。”
“后来呢?”我说,等她告诉我这个可怕的消息──文福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后来,”她说着,找着合适的词句,“现在这人已经死了。”
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显然很满足。“现在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那么多年来,我以为他会从储藏室里飞出来,或从我的床底下蹦出来。”她的双手做出飞的样子,她腿上的肌肉在跳动,本能的反应还在,“但漂亮贝蒂在一封信里告诉我。瞧?不用担心了,她说,他死了,死在圣诞节。你想得到吗?圣诞节!他死了还在想办法气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开始说。然后,或许是因为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我笑了起来,只因为我快哭出来了。
“你这辈子可真够苦啊,”我不由自主地说出来了,“你想一直隐瞒住这秘密,不对任何人说吗?”她点点头。“连我在内?”我小声说。
她又点点头。我的眼泪忍不住就流下来了。“现在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说着,叹了口气。我心想,那么,真的是这样,这个可怕的男人,这个她恨之入骨的男人,文福,竟然是我的生身父亲。他的血正在我血管里流淌着。我想到这里,打了个寒颤。我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
“冷吗?”她问道,“可以开暖气。”
我摇摇头。我想很快把我自己打量一遍。我一直以为我最像母亲了: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下巴,我的颧骨,我的牙齿,等等,我快三十的时候头上也冒出了几根白发。至于我的身高,我手的长度,这些我以为是像我父亲的──至少,是像那个我以为是我父亲的男人的。
“再说一遍,”最后我说道,“你干吗要瞒住大家?”
她转过头去,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因为要是你知道了,”她终于说,“你会明白我这个人多么软弱,你会认为我是个坏母亲。”
“我不会这么想的。”我说。
“你会的,”她坚持说,“我不把我的过去告诉你,你照样以为我是个坏母亲。要是告诉你了,情况就更糟!”
“我从来不以为你是个坏母亲。”我说。
“你是这么想的。”
“我没有。”
“你是这么想的。”
于是我想,我们吵什么呢?她在说些什么呢?然后我忽然想到:
也许她根本就不想告诉我文福是我的父亲。她要瞒我,只是不让我想想她那方面的坏事。
“等一下,你说究竟谁是我的父亲?”
“你父亲?”她反问一句,眨眨眼睛,好像她以前根本就没想到这个问题,“你爸就是你父亲呀。”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当然,”她很快又加了句,“我决不让这个坏东西说你是他的女儿,他永远也别想从我这儿得到这个。”她的嘴闭得紧紧的,样子很坚决。
现在我更加胡涂了。我想到了各种各样的方法重复我的问题,搞个水落石出:血缘关系、生物遗传、基因、血型、亲子鉴定,不能改变的过去。
我母亲拍拍我的手。“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平静地说,“当然,每个人都是阴阳结合生下来的。阴来自女方,阳来自男方。
你生下来的时候,我想弄清你身上的阳是谁的。我想去看你爸。我说,瞧,她笑起来和吉米一模一样。我想忘了一切。可我心里明白,还有些另外的东西。”
她摸摸我的脸,把一绺散下来的头发给我持到耳朵背后。“你看上去像莫愁,还像怡苦,你看上去又像淡若,特别像淡若。三个人全在你身上了。虽然这些孩子我都没保住,但我永远也忘不了了。”
母亲进厨房续水去了。我在嗑瓜子。我一向以为,嗑瓜子的乐趣不在于它的味道,而在于不弄破壳把瓜子仁取出来。
“那么说来,你从来就没想到我像文福。”我边想边大声说出来了。
母亲提着热气腾腾的茶壶回来了,“嗯,说实话,也许想到过一次。”
我把瓜子嗑成两半,“怎么说?”
“也许一共想到过两次。”她想了想又说。
我屏住呼吸。她边冲茶边说。
“那是在你爸去世不久,”她说,“你的脾气变得很坏。”
哦,真是太可怕了,我的性格竟然像文福!
母亲对我皱了皱眉头,好像我又回到十四岁那时候。“在葬礼上,”她说,“你不哭,不肯哭。你说爸爸不是你的父亲。哎!我永远不要听这话!”她说话的口气好像不是在回忆,而是同样的心痛病又犯了,“所以我要打你耳光,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又不能告诉你原因。”
“可我不是那个意思,像你想的那样,”我说,“这是因为……
”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母亲温和地说,“现在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像我想的那样。”然后她又皱了皱眉头,“但还有一次!不用找借口了!还记得你想去海滩吗?”
我摇摇头,我真的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像个野人,”她说,“你跺跺脚,冲我大叫大吼,‘海滩!
海滩!’我问自己,这脾气是从哪儿来的?然后我就想,哎呀!文福!”她的脸被痛苦扭曲了。
“我不能骂你,我骂他。你的所有缺点我全算在那个坏男人身上。所以我没有教训你,我让你去了海滩。可随后,你弟弟也一样发脾气。真野呀!他也喊出同样的话来,只不过这次我听明白了,他不是说海滩。这样我就发现了,你和塞缪尔两个都在叫我‘骚货,骚货①’。”
①英语中“海滩”(BEACH)和“骚货”(BITCH)发音相近。
“不!”我说,奇怪我怎么会说那种话,“我没说过。”
“你说了!”母亲说,“你说了,他也说了。”她笑了,证明那么多年来她是对的,“我太高兴了,我不再把这个怪到文福头上去了。这是从你这儿来的──全是你自己的!你以为我拿不出证据?我还知道你经常在说其他脏话,你举起拳头,伸出中指时说的脏话。我们中国人也有同样的脏话,比你用英语说的还难听哩。你以为杜姨婆只是个老太太?谁对她不好──哎哟!──脏话全蹦出来了。去干这个!去干那个!我想葬礼上横幅掉下来压在她身上时,兴许她正在说这话呢。”
于是我母亲和我全都笑起来了。“杜阿姨够坚强的!”她说,“啊,多好的一位老太太啊!啊,我们在一起过得多快活啊!”然后我母亲朝我笑笑,像个中学生似的,我想她和花生在暖房里说悄悄话时,肯定就是这个样的,“或许你该说声对不起。”
“对杜姨婆?为什么?”
“不是对杜姨婆,是对我。为了说那句脏话。”她还是在微笑。
“可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不要找借口。”
“或许我们都该把账算在文福头上。”
“难道去海滩也是文福的错?一切坏事都是他的错?”
我们又笑起来了。我真是昏了头了,我母亲已经在这里给我讲了她的悲剧。我已经知道说不定我身上就有一半文福的基因,可我们还在笑。
于是我想是告诉她的时候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用平时说话的口气:“或许另外还有些东西要算在那个坏男人的头上。”于是我把我的病情告诉了她。
那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母亲知道我的病情后会怎么办:她得知我生了这种病后会心神不定,她会气我没早点告诉她,她会想方设法找理由来找出病根,她会日夜守候为我治疗。
所有这些我都想过,但我错了。事情比我想的更糟,她简直是大发雷霆。
“你干吗要先去找杜?他算什么医生呀,只会看看踢打损伤!你怎么知道他的朋友是最好的医生?你干吗那么相信别人给你介绍的人?你干吗相信他们说没法治疗?你干吗相信他们说的什么‘病情不重’?既然你老是感到乏力,就说明病得不轻!很严重!你丈夫干吗不多为你把点心?”
她的嗓门越来越高。我见她双臂激烈地挥动着,好像在对付一个敌人,一个她看不见,但一心要找到的敌人。她大吼大叫地说我想把一切都瞒住她。我没有办法,只能说,“我知道,我知道。”
“哎呀!文福把这病也传给你了!”她喊道,“都是他引起的呀。还有微波炉呢,我叫你去检查一下有没有漏电,你去过没有?”
“妈,别说了,”我争辩道,“不是基因遗传问题,也不是微波炉的缘故。就那么回事。不是谁的错,你对此无能为力。”
可这还是无法阻止她,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怎么能这么说呢!‘无能为力!’谁跟你这么说的?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管这病叫什么来着?写下来。明天我去找杜阿姨的草头郎中,我自有办法。”
她从旧抽屉里翻出一支笔,一张纸。
我还想争辩,想告诉她这么做不过是空忙一场。可我一下子明白了:我不想让她停下来。我奇怪地产生了一种解脱的感觉,也许不能说是解脱,因为痛苦还在那儿。她把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