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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八爷只是笑迷迷望他,不搭话,仿佛怕搅乱他的惬意似的。牧羊人也不在乎他是否在听,只是抱了烟锅,吸一口,说一句,象挟一下菜吃一口饭似的。
“面倒没少拿……老子又不是驴肚子马拌肠。“无义种……脑子装的是浆糊还是谷糠?“婆姨放个屁也能刻在心上。老子说话象凉水上敲了一棒,牧羊人谁也不望,边抽边自言自语。灵官感到好笑。他想,也许是他平时难得说话,这时才过瘾吧。
孟八爷哈哈笑了:“你个烧白头老贼,敢当面骂不?我敢说,你一句都不敢。你叫人家挤到媳妇炕上,理短了,才进沙窝。对不对?你个烧白头。”
“屁。”放羊人笑道:“啥话?象你呀,推故抱孙子摸媳妇的手,还说‘哟,娃的手真绵’。嘿,娃的手当然绵,更绵的是娃的奶子。”说着他孩子似咯咯笑了。
“你经过,当然知道。”孟八爷嘿嘿笑道:“也划得来。费心扒力放一年羊,攒几个钱,换着摸几下奶子,划得来。你就说:‘哟,一年了,睡着也想,醒来也想,抱住羊奶子吧咂几下,咋也比不上娃的奶子。”
灵官笑了。这番调笑把几日的血腥味都冲没了。真怪。为啥老年人碰到一起总拿儿媳开心?是不是因为不中用了才过过所谓干瘾?也许是。忽然,一丝阴影飘上心头,他想到憨头的病。他该多么痛苦啊。他又想到了莹儿。一种暖暖的感觉在心中荡漾开来。他觉得这感觉对不住憨头,便提住狐子尾巴,抖抖,用狐子那双不甘心睁着的眼睛引开他不听使唤的思维。
“哎,说真的。”八爷说:“你也该缓缓了。苦了一辈子苦出个啥名堂?啊,农业社里就放羊。分了责任田又放羊。一年四季在沙窝,独鬼一个。钱啥时能挣够呀?当年铁拐李偷油,被剁掉了葫芦头,看破红尘,出家修行。他咋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真是的。你连命死挣图个啥?我看你这把老骨头也想往沙窝里丢呀。”
“苦命呀。没治。”牧羊老汉晃晃脑袋:“家里蹲不住呀。天生一个蹲沙窝的命,不进沙窝毛烦得很。有啥法子?……再说,这年头,不了活几个,咋活?”
孟八爷叹口气:“这倒是的。”就拧了眉头咂烟锅嘴。半晌,又问:“咋你一个人?”
“黄二到猪肚井去了。还帐。”
“啥帐?”
“饮羊的帐呀。那豁子中了,领了个婆姨,羊毛贩子领来的。花的也不多。”说着,牧羊人眯了眼望望散在沙丘上渐远的羊。
“也是该的。豁子总有四十了吧?”
“四十二了。”
孟八爷绕好烟锅,取过水锅,灌一口,朝老汉晃晃。老汉摇摇头,拍拍自家腰里的水壶。孟八爷把壶给了灵官,取了枪,解下火药袋,装起火枪。灵官喝了几口水,也往枪里装火药和铁沙。
“走吧。”孟八爷起了身。
“等等。你看,我差点忘了。”牧羊人从小黄包中取出一块馍,递给灵官。灵官不解,望孟八爷。
“拿上,娃子”。孟八爷笑道:“这是规矩,吉利得很。能打好多狐子。哈哈,索性我也忍忍,成全你个烟鬼吧。”他取下烟袋,把大半绿烟渣子倒给老汉。老汉笑了,眼睛笑成鸽粪圈儿。
牧羊人在灵官心里留下了许多苍凉。那干扎扎的咩咩羊叫,一直在他心上划来划去。他是多么孤单啊。在这个死寂的大漠里,除了烈日,便是风沙和干涸。活的声音只有羊叫。而那软绵的、无助的、仿佛总在乞求什么的咩咩叫声,只能使沙洼显得更乏味,更单调,也更使人感到自己的无助和孤单。回过头,牧羊老汉正拄着棍子目送他们。沙漠很大,老汉很小。羊儿撒在沙沟里,馍馍渣一样星星点点。
“沙窝里放羊的多吗?”灵官说。
“多。麻岗里到处都有。”
“哪儿住呢?”
“住?掏个窑洞能藏身就成了。住啥哩?图舒坦到大书房炕上躺去。”
“待多长时间?”
“不一定。有的几个月。有的长年累月就在沙窝里。一般两个人。没吃的了,打发另一个去背。”
灵官吁口气,眯了眼望去。那蛮蛮苍苍的沙涛发怒似卷向天际,一浪高过一浪。峰谷间落差极大,迭荡出雄奇的气势。大漠独有的苍黄扑面而来,腌透他的身心,令他心潮激荡,豪气顿生。这儿有残酷,有沉默,有死亡,有塌陷的沙洼和干涸的河床。同时,这儿有博大,有雄浑,有热血沸腾的壮美。置身这壮美之中,你会为自己过去的屑小羞愧,会觉得人间所有的纷争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闹剧。
“苦呀,这老汉。”孟八爷叹道:“长年累月在沙窝里,掏个窑洞,垫些柴草就是窝。风吹日晒的。不容易……也没意思,活人嘛,连命死挣啥哩?带又带不去。……到那个麻岗里看看,看有没有亮踪。”孟八爷吩咐道,自己却在沙丘上坐了,掏出烟锅,吧吧地抽起烟来。
灵官应一声,他知道是孟八爷有意叫他去“实习”。
他已经跟孟八爷学会了分辨亮踪和夜踪,但他分不出亮踪里的拂晓踪和日出踪,也分不清夜踪里的初夜踪、中夜踪、五更踪。理论上他明白,拂晓踪步儿大。日出踪除此之外还透出狐子的慌乱和焦急。但他只是理论上明白,他无法从星星点点的足印上看出狐子的心绪,无法从同样迈得很大的狐步中辨出二者细微的差别。夜踪亦然。灵官也知道可用狐子食老鼠这一习性来辨别夜踪的种类:初夜踪几乎全被老鼠的足印盖了;五更踪狐足印压着鼠爪印;中夜踪介于二者之间,但灵官无法在实践中具体运用。他不能象孟八爷那样把夜踪具体辨别到一更踪、二更踪、三更踪、或公母、大小、数量等等。
能正确辨踪,是一个好猎人必须具备的素质。它不但能有效地节约体力,更能有计划地把所带的食物和水合理地分配到不同的行猎阶段。他必须做到每一滴水都被身体吸收。他可以一天一夜不撒尿。回到窝铺时,肩上可能还有半壶水。
除了辨踪,孟八爷还有一个特殊本领。他能准确说出某个“马槽”的某个沙洼昨夜肯定有狐子出没。他对狐子的习性了如指掌,知道它们在某种天气某个夜晚必然会到哪个特殊的所在去会餐。到了那个所在,你果然会发现份乱的踪。一切都会显示出这儿昨夜确实发生过残酷的捕猎。参加者有几只公狐?几只母狐?哪个怀孕?孟八爷只追公狐子。不仅仅是公狐的毛片比母狐的好看,还因为母狐能做母亲,能养育出一群群的狐仔。他说,母狐能通灵。狐仙多是女的。每年三四月份,生下小狐的母狐就会拜月,求老天爷不要下雨。一下雨,小狐就会被雨水泡死,或出麻疹而死。或者淹死老鼠,叫狐狸无食物可吃而死。总之,雨是狐的天灾。天知道,这沙漠是不是因为母狐的拜月告天才变得如此干旱?
打母狐不吉,孟八爷说。
“注意!”孟八爷忽然喊道。
一个狐子跑了过来。显然,它已受伤,步履踉跄,跑速不快,身子忽左忽右,已控制不住平衡了。孟八爷几步蹿过去。狐子这才发现了他,刚掉头,枪已响了。
“嘿,拾了个跌果。”孟八爷笑道。
狐子挣扎着起身,挪了几步,又倒在地上。孟八爷扑上,用枪管一下下捣狐子。狐子一口咬住枪管,咬得钢管咯吱吱响。
“嘿呀,看你的牙硬,还是我的枪硬。”孟八爷大笑着,一下下用力。狐子松了口,又惨叫起来。
一个红脸汉子喘吁吁上了沙丘。他看到了孟八爷枪管下惨叫的狐子,颓然嘿一声,坐在沙上。
灵官知道这汉子打了“草包”——没打到至命处,只伤了肚子。按规矩,谁最后打死狐子,狐子便归谁。孟八爷笑道:“打草包了,白费力了,是不是?这是最糟糕的,谁遇上也窝心。”
汉子扬扬下巴:“说啥哩?规矩在那里摆着哩,我认倒霉还不成?操,四五天撵不上个狐子,却打了草包。打了草包也罢,总有撵上的时候,可偏又……碰到你枪口上了。嘿,倒霉透了。”
孟八爷说:“咋能四五天见不上狐子?我天天见呀。”
撵到天黑连个毛也不见。天知道它跑哪儿去了?”
孟八爷哈哈笑了,朝灵官挤挤眼,又说:“哎呀,天的老爷,你连个踪都不会辨,打啥狐子呀?背几年枪了?”
“几年?才背上。”
“天下的路不止一条。天下的饭不止一碗。干啥不好,为啥偏吃这碗饭呢?”
“没治了。有治,谁还干这杀生害命的营生呢?儿子大了,总得给说媳妇吧?光种庄稼能种出啥来?谁都吃老子们。没治了。实实没治了。儿子连命死挣苦一年,嘿,连一个子儿都没见。为啥?黑包工跑了。跑哪儿了?谁知道……你说这世道。”
孟八爷见狐子死了,便松了手。他踢踢脚下的狐子,笑着对汉子说:“你不是吃这碗饭的料。照这样瞎碰,够呛。弄不好,媳妇的毛没摸上,自己先摸上阎王老子的卵泡子了。”
汉子羞恼地瞪孟八爷一眼:“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给你说了没治了。有治,谁愿受这份罪?”
“打沙米去。城里有人收,一斤八角呢。黄毛柴籽一块多。只要吃苦,总比搞副业强。”
“那多咋才能收拾上个媳妇钱?还是打狐子便利,一张二三百多,几十张就一个媳妇。打沙米?嘿,驴年马月,儿子都老了。”
“哈,想得美哉。几十?你以为狐子是你裤裆里的虱子?由了你抓?实话说,你黑馍馍盖天窗,连个踪踪儿都不会辨哩。你瞎猫盯个死老鼠,见踪踪儿就撵,挣断膀颈连个狐屁也闻不上。碰上个夜踪,别说撵一天,十天也不成。狐颠颠,人三天。你还没撵上,人家又走了。人家走到哪吃到哪,又不等着叫你去要他的命……咋?不服?不信?今天是你瞎驴碰上个草,见个病狐子……知道不?这是个病狐子。你看是沙皮,肚里有虫。它肯定卧在阳洼里,对不?告诉你,只有老弱病残身体不行的才卧阳洼。”
汉子颠了脸,一句话也不说,显得很沮丧。半晌,叹口气。
孟八爷踢踢死狐,说:“那规矩,想来你知道。你打伤了,我打死了,按规矩归我……不过,你要是听我的劝,回家,不吃这碗饭。这个送你。”
汉子抬起头,不相信地睁大眼睛。
孟八爷对灵官说:“走吧”。就提了枪,径自走去。那汉子怔了许久,叫一声,扑下沙丘,抱了狐子,含糊地发出快乐的叫声。
灵官一声不吭地跟着孟八爷。孟八爷说:“算了,给他算了,够可怜的。唉,够呛……你信不信?打不上个狐子,他连家门都不好意思进的。”
灵官望一眼孟八爷,很欣赏他的做法。他感受过为了打张皮所付出的艰辛劳动,更能体会出汉子的沮丧。他本来也想劝孟八爷把狐子让给他,但又不敢开口。他想,会不会犯忌?这是不是那个牧羊人给的馍馍带来的好运气呢?把打下的狐子送人,会不会把运气也送了人呢?他没敢开口,但没想到孟八爷会那么爽快。
听到一阵喊声,灵官闻声转身,见那汉子追了上来,提着枪,背着狐子。到跟前,他把狐子扔在沙丘上,说:“我不能要,说啥也不能要。破了规矩,成啥人了?”他的脸涨得很红,汗珠在脸上滚,出气声如拉风匣,前襟上淋漓着狐血。
孟八爷生气了:“啥规矩?规矩是人定的。这又不是你抢的,是我送你的。交个朋友,你回家也好有个交待,脸上也光彩些。再寻个路数。吃这碗饭,得懂窍门,瞎碰不行的。”
汉子抹抹头上的汗,喘着气。忽然,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叠裁好的卷烟纸,小心地翻一阵,抽出夹在里面的几张皱巴巴的票子,硬往孟八爷手里塞。“买包烟,买包烟。”孟八爷黑了脸,一把夺了,扔到狐子身上。
“真是的。爱钱,几百块钱的狐子不背,要这点钱干吗?”说着,他扭头就走。
汉子呆了,搓着手,不知该干些什么。望望远去的孟八爷,他很快掏出一个东西塞给灵官,说:“这个给他,真正的黑鹰膀子。”灵官一看,是个精致的烟锅儿,想塞给他,却见汉子脸已憋得通红,快要憋出泪来了,便嗯了一声。
走了一里多路,灵官才取出那个烟锅,他以为准挨骂。那知,孟八爷眼睛一亮,一把夺过,问哪里的?灵官说出原委。孟八爷摇摇头,笑了。他用手捋着黑红的烟杆,说:“这可是个好东西呀,活了。瞧,活了,真正的活黑鹰膀子。不是干骨头。”
孟八爷瞧瞧偏西的太阳,说:“成了。今日个成了。回吧,不要天天熬个贼黑。”
快到窝铺的时候,太阳还很高。孟八爷把背包给了灵官,打发灵官先去。他说去收拾个兔子,解解馋,就提了枪,朝那片黄毛柴很密的沙洼走去。
帐篷支在一个避风保暖的沙洼里。一见它,灵官就产生了十分温暖的感觉。连日来,他没能很好的休息一次。每天早晨四五点出发,回来已到夜里,两不见日。体力迅速下降,人也脱了相。脱相是正常现象,进沙窝打狐子的人没有不脱相的。孟八爷说这叫塌膘,就是把身体里多余的脂肪消去了,再适应几日,人就精干许多,跑多远的路也不乏。还没适应的灵官最渴望睡觉。今日回来得早,太阳还老高呢。他估计花球那个渴睡包也在睡觉,不想惊动他,就不声不响钻进帐篷。
灵官听到了一阵含糊的呻吟。等他回味出这声音的奇怪时,他已钻进帐篷。
花球光着下身爬在一个同样光着下身的姑娘身上。因为居高临下的缘故。灵官一眼就看到那姑娘那张不知所措的脸。花球的脸煞白。显然,他没想到这时会来人。很快,他笑了笑,很蠢,嘴里咕哝了一句,连他自己也不知是啥内容。
灵官一下懵了。他愚蠢地动动嘴唇,仿佛想解释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怔了片刻,才想到应该退出帐篷。
逃出帐篷,脑子仍嗡嗡响,腿竟不争气地没了气力。他怎么能干这种事?灵官想。自己和孟八爷连命死挣地苦,他竟这样。畜牲。这一埋怨很快冲淡了方才的尴尬和慌乱。他知道自己待在帐篷门口也不是个办法,就咕哝一句:“我去看看骆驼。”离开帐篷,上了沙坡。
肯定是那个拾发菜的姑娘。灵官想,一定是。灵官这才想起了姑娘那张因惊慌而扭曲的脸,心里很别扭。他想到了姑娘很水的笑。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使他的心境瞬间变得很坏。管她,他想,她又不是自己女人。真不是东西,才认识几天,就干这种事,就这样顺溜溜叫花球……花球也不是东西,竟在窝铺里……窝铺里宁叫挺棺,不叫成双。据说,犯了忌讳,枪管会炸裂的。
灵官心里有了气,对自己的落荒而逃很不满意。
一会儿,他听到唏嗦声,知道是花球来了。他觉得脸突地烧了,有些羞于见他。怪,倒象是他干了亏心事似的。
“灵官哥。”
花球叫了一声。声音很反常,称呼也很反常。他一向直呼其名,大不咧咧的,嘻皮笑脸的,尾巴叫人捏住就成“哥”了。你不是一向不认“哥”嘛?你不是一向不承认出生月份比你大么?咋突然成了“哥”了?灵官感到好笑,心里却很怪地被这称呼拽出一缕热感。他转过身。
花球笑着,强装出啥都不在乎的样子,而这不在乎分明又是最大的在乎。而且,他的笑很生硬,充其量只能算咧嘴,但又咧得不对称,左边过大了些,显得非常难看。灵官觉出他的难堪,便垂下眼不去看他。
“说好的,要娶她的。”花球说。他仿佛在强调自己的做法的合理性似的。果然,这句话一出口,他的表情便自然多了。他留意着灵官的反应。
灵官肩头动动,心上也象卸下担子,问:“她爹知道不?”
“还没告诉。那老汉倔得很。”花球叹口气。“不过,好多了。吃过几顿饭。等会还来,打发她来做饭。”
“哈,你倒好,拿我们的东西做人情换媳妇。”
“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七八天没吃饭。苦呀。没看见吗?姑娘嘴上尽是干皮。”
灵官笑了。他哪里见啥干皮呀?连模样都没瞅清呢。这一笑,花球轻松了。
“别给爷爷说。”
望着花球的鬼样,灵官笑了:“怕啥?孙子找个媳妇,人家眼睛会笑成鸽粪圈儿呀。”
“哪儿呀?八字还没一撇呢。”
“啥?还没一撇?还要啥一撇?你是不是只是玩人家?耍人家?那可要坏良心。”
花球笑了:“哪儿呀?我是说他爹还不知道呢。同不同意,难说。家里还有个嫂子,一个侄儿。哥哥死了,双龙沟挖金子压死了……你想,谁知道那老……榆木疙瘩的肚子里究竟是啥酥油?是叫她嫁呢?还是招?嫁就成,招是不去的。那个鬼地方,狼都不拉屎。穷不说,出门就是山。”
灵官拧了眉头,不说话,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