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在这儿。我活着(2)
后来,1998年11月16日,我走了。我决定回巴黎,我离开了洛特-加龙省,离开了阿让这座城市。您父亲曾在那里的师范学校上学。我一直到了杜拉斯镇,看见了普瓦蒂埃的那幢屋子。那是一座废墟,就像《在荒凉的加尔各答她叫威尼斯》中描写的那样。院子里种着一棵树,墙还在。这棵树已侵入毁坏的屋内。我去了公墓,看家庭的合葬墓。上面写着您的名字。公墓在田野当中。四周静悄悄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好了,我独自作了这趟来访。在您去世之前,您曾想回来看看您父亲的坟墓:“扬,我们要去一趟,我求您了。我想再看看那个地方,那个乡村,我父亲孤独地死在那儿,远离我们,远离我母亲,远离他的孩子们,远离我。”而我却不想作那趟旅行。我第一次死不让步。我怕您死在旅途中。几个月来,您虚弱极了。每天,我都觉得是您的最后一天。每天早晨,您还活着,这就是一个奇迹。我不想看见您死在外面,死在路上,死在我身边。我希望您呆在这个套间里,独自跟我在一起,只跟我在一起。我不想让别人看见这具躯体死去。我不让您跟外界接触。我知道这其实没有必要,您已经忘了这个世界,您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然而,您仍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和我呆在一起,我们互不分离,我和您一起等待真正的死亡。我们只等待死亡,其他什么都不做。任何东西都不能使我们分心。我们不知道3月3日将是个好日子,是一个星期天,我们不知道离这一天没剩几个星期了。我们还以为会一直拖下去呢!我有时真相信您是不会死的。您肯定不会死,您不会扔下我,扔下这个世界;不会停止写作,停止张望;不会不看巴尔塔扎尔,不会不再看我。有一天,那是1996年初。您说:“杜拉斯完了。”我没说话。我不想说什么安慰人的话。假话是行不通的。必须永远说真话。您说:“完了,我再也不写了。”我斗胆回答:“这本书,应该把它写完。这本要消失的书,我们把它继续写下去。”您看着我,然后说:“不,完了。这您知道。”
我低下了头。
两人都沉默了。
那趟杜拉斯之行,我只身前往,没有您。请您好好原谅我。1996年3月3日之前,我不想带您去那里。您可不能死在旅途中。可事先谁知道呢?我怎么敢面对这种丑事:杜拉斯死在路上。不是死于车祸,不,是正常死亡。不这么说又怎么说?一个疯子陪着她作这次旅行,那个疯子不知道死亡已近在咫尺。
我不是疯子,您也没有死在法国的道路上。您在圣伯努瓦路五号家中的床上,您抓住我的手,我的臂,紧紧地抓着,直至早晨。没有人看见这一幕,除了您,除了我。我们看见什么了?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发现您的心脏不再跳动了,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可看的。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东西。我知道您停止了呼吸,从此以后,您的躯体再也不动了。就这些。
您在哪儿?
我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谁也想不到您会在什么地方,除了我们现在所生活的时间和空间,还有别的时空吗?我们不能想起那个词:永恒。那只是个词,被用滥了。那只是个词。然而,我们能发现词中某些真实的东西,有时,是短短的一瞬,极短的时间,几秒钟,甚至还没有几秒,那还是偷盗来的。事先谁也不知道。没人通知,但它却存在。我们相信了。这就完了。很简单。
3月3日的前几天,您坐在那张红色的大扶手椅中,昏昏欲睡。您不看电视,您几乎什么都不看。我坐在那张布满坐垫的沙发上,看着电视中的画面。突然,您站了起来。我没有动。您站着,靠着扶手椅。我在您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我看着您。后来,您想走到桌边去,就在那时,我看见您的身体倒了下去,很慢很慢,动作极慢。我冲了过去,就在您的头要碰地的一刹那,我用手托住了您的头,没让您的头碰到地上。在我用手托住您的头,没让您的头碰地的那一刹那,您看着我。那目光分明在说:“我爱您,胜过爱世上的任何人。”我知道您爱我。
好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永远不会彼此相忘,永不分离,就像现在这样。
“您没办法让我长生不老。您无能为力。我也同样。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躲不过死神,我很想和您呆在一起,再呆下去,但这是不可能的。这没什么,您知道。这没什么。”
您的躯体在蒙帕纳斯公墓的那个洞穴中,这说明什么呢?人不在了。那又怎么样?我还活着。我在想您,这就够了。这就够了。没有别的什么要说。无数读者,遍布全球。孩子们也开始读了。很喜欢。就像第一天那样。
我又重新开始想您,后来有一天,我明白了这一点:想念某人,想念您,那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想念?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没有回忆,没有任何痕迹,没有时间,只剩下爱情,也许这就叫想念。这个要创造的词,是不是在它存在之前就能写出来?
“不,不可能的。这不能写。求求您了,让我安静点吧!听到这样的事情很让人厌烦。来吧,我们到外面去,去勒阿弗尔。我们去看海,看船,看海鸥。这对您会有好处,对我也有好处。去开车吧,我等您。”
是的,我们去了勒阿弗尔,一路唱着《蓝色的月亮》。这首钢琴伴奏的歌,在诺曼底的道路上,在全世界的道路上,人们开车时都唱这首歌。您和我也在那辆车里震耳欲聋地唱。“《蓝色的月亮》,是的,扬,我们唱吧!”我唱走调了。管他呢!我们唱了几个小时。后来,必须回去了。得干活了,得写书了。最后一本书。
8
您经常说(事实上,有时是这样):“您不用写作,不用干这活,多幸运啊!”
我没有任何义务。我拥有一种神奇的本领,可以什么都不干,一丁点儿事都不干。没必要干。一切都正常,不必改造世界,改造人。一切都很美,一切都很漂亮,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世界是完美的。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这个世界中的人们,真正地看看他们,和他们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共同生活。在这个共同体上,人人都将各得其所,安居乐业。有时,我觉得世界上并没有恶。作恶是由于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人们不懂得爱,仅仅是跟某个人生活在一起,和您也行。这下把您惹火了,您气得发疯,说:“我们不能这样呆着,什么都不干。这太难了。让人要自杀。我曾试过,我受不了。我写作,我拍电影,写剧本。我不能呆在那恶魔般的电风扇下,像在加尔各答一样。我不是安娜-玛丽 · 加尔迪。不,决不是。是我创造了那个女人,谁想要她就可以要她,这个贫穷的女人献出了自己,关在加尔各答的法国官邸当中。是我写的,这个女人完全是我创造出来的。我愿意取代她,成为她。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是写她的人。仅仅如此。是我把安娜-玛丽 · 斯特莱特关起来的。在书中,她是欧洲音乐的希望。您也是我创造出来的。没有我,您一钱不值。您就是那个灰眼珠的男孩,您就是阿加塔的兄弟,您就是‘大西洋人’,您是扬 · 安德烈亚-斯坦纳,蓝眼睛,黑头发,您是死亡的疾病,也是情人。我都忘了,是我在创造,您是一个躯壳,只有我知道您的什么东西。我无处不在,在特鲁维尔、巴黎和诺弗勒城堡的房间里,您到处和我在一起。我不能这样做。我写作。我只写作,忠于这美妙的苦差。写作,试图成为您,躺在那儿,什么都不干。试图弄清真相。我必须随时随地创造您。
“您是谁?我忘了您的一切。您从哪来?您让我害怕。您在这里是想杀我。是这样。老实说,一次说清。说吧,别整天闷着。别以为沉默很聪明。这毫无用处,毫无意义。”
我在这儿。我活着(3)
您又开始了。又重新开始了。我烦死杜拉斯了。我在那里干什么?和您呆在一起,忍受着这无聊的生活。忍受着您。一个可怜的女人和那些文字,那些要写的书,老是重复同一本书,同一个故事。什么故事嘛!
“闭嘴!就这么呆着。我只求您不要自杀。我知道,您什么事都不干,这是很难的。但还是不要自杀吧。您发誓。”
我没有发誓。决不发誓。我只说:“我和您呆在一起。我不走。我不死。”
“我一直在想您要去哪里。您没有住处,没有朋友,谁都会把您赶出去。只有我接受了您。您这个家伙,我不知道您究竟是什么人。也许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不知道,我不相信,我比你聪明得多。是这样。这很明显。”
我留下来了。我试图重新出走,离开这个房间。我去了奥斯特里茨车站附近的一个旅店。那里的旅店不贵。我带了一个手提箱。我睡了一整天,晚上便去车站的自助餐厅喝啤酒。我和那些坐火车的人,乘车离开巴黎的人混在一起。他们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在某座城市里,某个屋子里有人等他们。有的人行李很多,手提肩扛的。他们知道些什么东西。
我看着他们,喝了很多啤酒,然后回旅店。通常,这种情况最多只能持续两三个晚上,然后,我在深夜里开始打电话。我听到了您的声音:“是您。您没死。您在哪儿?”我不能告诉您我在哪儿,我再也不想见您,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忍受不了您,忍受不了杜拉斯,忍受不了您的所有那些故事,极其无聊的故事。您说:“够了。您喝得太多了。告诉我您在哪里,我去找您,我们喝一杯。我们可以永远分手,如果您愿意这样的话。我同意。和我生活在一起是难以忍受的。和一个作家生活在一起是难以忍受的,这我知道。走吧,要和我生活在一起,非大才子不可。好了,算了。您忍受不了我,这我明白。我们一起去喝最后一杯酒吧。”
我说好吧。她说:“我就来。”我们喝了一杯。我们不分手了。她说:“您演的这场闹剧真让人难以置信。而且,还是我掏的旅馆费。您一分钱都没有,真不可思议!而我却忍受下来了。好了,我们沿着塞纳河走走吧,一直走到讷伊桥。”
9
“我是杜拉斯。”
这是您在1996年3月3日前几天说的。您还说:“杜拉斯完了。我再也不能写作了。”
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这是真的,知道您现在很快就要死。不知道生命,对,是这个词,不知道生命是如何维持的。然后是另一个词,死亡。
我说:“我们继续写书。”
“不,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写了。到此为止了。”
怎么办?怎么说?什么都不说。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您都知道不写作意味着什么,在任何情况下,您都不希望自己口述的内容没有被记下来,没有被谁准确地、贴切地记录下来。你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体力和精力写作了,于是您停止了写作。您不撒谎。您不想信口开河,不想打发时间,不想为消磨时间而写一些平庸的、平常的东西。不,您不让步。直到1996年2月29日星期四为止。
于是,没有任何事可干了。只等那一刻来临,等3月3日那一天,面对那一天,您独自跟我在一起,在那儿,在这里,只有您自己知道真情,只有您自己在问自己会发生什么事,您会发生什么事。您试图弄懂,试图发现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您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没有信息。没有智慧。我们面对着虚无。死亡并不存在。
“您相信死亡吗?您是不是在开玩笑?”
不,我这样对您说,因为我在这里,今天,1999年春的今天,我在巴黎;因为我在给您写信,因为您曾对我说过:“别这么做,扬,试一试。要朴实,别卖弄,别写些虚假的东西。不,要真实,保持本色,就像我在《大西洋人》中拍摄您一样;照我在黑岩公寓大厅里教您的那样走路。写吧!因为您这辈子不能什么事都不干。说真话,一切都将水到渠成。别那么害羞,别那么敏感,那会妨碍您做任何事情。
“写吧,为了纪念我。
“不,不是为了纪念。还没到那一步,我什么都不需要。写吧,不为任何东西。就这样。为了在您想接近我的时候忘记我,因为您在模仿我可能写过的东西,借助您而写的东西,不仅仅是借助您而写的东西。相信我吧,人并不存在。存在的是书。是书,永远是第一本书。已经写了或没写的书,必须不断地读了又读的书。对每个人都同样的文字,每个人都受宠爱,大家都读同一本书,全世界到处都在重复同样的句子。”
同样的祈求。祈求读书。
祈求沉默。
祈求活着而不求明白。试图创造爱情。为了您,为了我不认识的人。也为了巴尔塔扎尔。
如果我写作,我就为所有的人而写。
为读得懂它的人而写。也为您而写。
“我爱您,胜过爱世上的任何人。”
“爱得还要更深。”
您想起了这个句子。我永远喜欢这个句子。我不断地重复这个句子,直到什么话都不想再说,直到只有这些话在耳边回响。
是的,那是《印度之歌》中的声音。厚重的声音。还有不会结束的舞会。
是的。不会结束。我们在那儿。我们准备跳舞。那是1994年12月31日。我们在朋友家里。那差不多是最后一个平安夜了。我们一起跳舞。
“我一直喜欢跳舞。现在还这样。甚至现在我还跳舞,您看!”
您跳起舞来,我紧紧地抓着您,我不想让您摔倒,您也紧紧地抓着我,好像没事一般,好像是第一次跳舞,好像我们将相遇,将第一次说话,第一次交换眼色。具有决定性的眼色。
我在这儿。我活着(4)
我们一直跳到深夜。好像我们随时都会离别。好像要离别一样。好像从第一天起,从在特鲁维尔大西洋边的那个夏日起,我们就在说再见。在歌声中说再见。卡拉在为我们唱“卡斯塔 · 迪瓦”。歌声在黑岩公寓空旷的大厅里回响,她唱着。独自唱着。她说:“谁在唱?这是我的声音吗?”她唱了起来。随着歌声响起,她死了。在歌声中再见,每一拍都在说再见。这个故事,所有那些故事,您,我,有什么重要的?为什么要写那些书、那些文字、那些老掉牙的爱情?啊,是的,为什么花这力气?告诉我。”
这没必要,然而做了。写书没必要,但我毕生都在写书,只写书。于是,于是一无所获。就像这样。而那个人呢,那个神圣的,已经死了的,她在唱。为什么?难道她知道?
是,就像这样。就这样,这样挺好,我在这里,在巴黎,多菲内街,我在给您写信。我很高兴给您写信,我不知道吉祥的词是否就是善良的词。不管怎么说,我做了。我在给您写信,我看着您,我继续给您写信,写些字,就像1980年夏天之前那样。信寄出了,却不可能有回复。决没有人会回信。写了几百封信,却还不认识您,甚至没见过您的面,只知道作者的名字,读过她的书。不认识您,您不存在,没有身体,没有微笑,没有愤怒,没有深夜在车中开的玩笑,没有床上的爱情,这些全部没有,只读杜拉斯这个人写的书。
只收到您的一个字:来。于是我来到了特鲁维尔,并且留了下来。我没有走,您也没有走。我们呆在那儿。不即不离。两个可怜的人。我们一无所有。那些钱一点没用。毫无用处。那些钱使您很高兴。这怎么可能呢?赚这么多钱,难以置信。您真是了不起。
您说:“我要给您买两件上衣,去圣叙尔皮斯广场的圣洛朗时装店。流浪者当腻了。幸亏,我手指上还戴着钻石,人们马上能看出我不是乞丐。而您呢,您那副怪样。不,我想看见您穿得体体面面的。”
我们来到时装店,您对店员们说:“你们知道我是谁。我想买两件衫衣,他穿的。我先告诉你们,我要你们给我打七折。我来之前给你们老板打过电话。我自己嘛,我不要上衣,什么都不要。我马上就要死了,不知葬身何方。”店员们说:“没错,我们知道您要来。夫人,请坐。”
您坐了下来,看我试衣。“不,不要那件,您看得很清楚,那根本不适合您穿。转过来一点,走几步,让我看看是不是合您的身。”我照您说的做了,走了几步。店员们忍着不敢笑,我却想哭,想把它们全都扔掉。
“你们知道,这很适合他,看!啊,是的,扬,您得买这件海蓝色的运动上装。大家都说好。您得买这件。非常适合您,什么都不用改。我跟你们说,他身材一流,模特儿的身材。好,再来另外一件,要花哨一点的。因为我们经常去特鲁维尔,我在黑岩公寓有个套间。拿一件浅色方格细呢的上衣给我看看。很好。就要这件。扬,拿着。我把它送给您了。”我说好。您开始付款,并说:“千万别忘了给我打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