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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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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干马匹早已离开了波斯及阿拉伯土地,即使断垣残壁的城市早已展开新的生命,过了世世代代,有些画家仍然继续依此法画马,坚信它是标准的形式。我也确其中的一部分人,浑然不知蒙古骑兵的胜利,更不晓得他们坐骑的裂鼻仍旧依照我们在画坊里的方式画马,并坚持那才是‘标准的形式’。”
  “我亲爱的大师,”我说,又敬又畏,“如我们所愿,您的‘侍女法’确实找到了一个解答。每一位艺术家的确都有自己的隐藏签名。”
  “不是每位艺术家,而是每间画坊。”他语带骄傲地说,“甚至不是每间画坊。某些悲惨的画坊,如同某些悲惨的家庭,其中的成员,每个人长年来坚持不同的意见,殊不知快乐生之于和谐,同理可言,和谐孕育着快乐。有画家试着学中国人绘画,有些学土曼人,有些则学设拉子的风格,彼此长年争执不休,始终无法达到快乐的共鸣——正如一对不幸福的夫妻一样。”
  我看见他脸上明显地溢满了骄傲。权威之士的严峻神情,如今已取代了好一阵子以来弥漫在他脸上的阴郁和苍老。
  “我亲爱的大师,”我说,“过去十年来,您在伊斯坦布尔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类细密画家,结合了他们各自不同的才华与气质,达到美妙和谐,进而创造并界定出了奥斯曼的风格。”
  为什么不久前我诚心诚意体会到的敬畏感受,却在开口后变成了虚伪奉承?当一位才华与技巧令人们惊叹的大师接受赞美时,是否不得不抛掉权威和影力,甚至变得有点可悲,才可能听到诚恳的赞语?
  “那侏儒躲到哪儿去了?”他说。
  他这么说,有点想要转变话题,好像一位权威人士尽管很高兴听到阿谀谄媚,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妥。
  “尽管您是熟谙波斯传说和风格的伟大大师,但您更创造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绘画世界,彰显奥斯曼国的光荣与力量。”我耳语道,“是您,用艺术呈现出了奥斯曼帝国宝剑的力量、奥斯曼帝国伟业的光明色彩、对器物发明的热忱投注,以及安逸自由的生活方式。我亲爱的大师,能与您一同欣赏这些著名前辈大师的经典杰作,是我毕生的光荣……”
  我继续这样轻声赞美了很久。置身恍若废弃战场的宝库,处于冰冷的黑暗与拥挤的混乱中,我们的身体靠得如此之近,使得我的耳语变成了某种亲昵的情感流露。
  慢慢地,正如某些盲人控制不了自己的脸部表情,奥斯曼大师的眼睛也不自觉地露出了老人的喜悦。我滔滔不绝地赞美年老的大师,一会儿洋溢着真心诚意,一会儿又忍不住内心对瞎子的厌恶,反感得直打嗦。
  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抓住我的手,抚摸我的前臂,轻触我的脸。他的力量和衰老透过指尖传到了我的身上。再一次,我想起了在家里等着我的谢库瑞。
  我们就这样呆了许久,面前散布着敞开的书页。我滔滔不绝的赞美他的自负自怜似乎弄得我们精疲力竭,以至于我们不得不稍事休息。渐渐地,我们都感到了有些尴尬。
  “那侏儒跑哪儿去了?”他又问了一遍。
  我确信狡猾的侏儒正躲在某个暗处观察我们。我转动肩膀,装出左顾盼地寻找他样子,但眼仍牢牢地盯着奥斯曼大师的眼睛。他是真的瞎了吗?或者只是努力想说服全世界,包括他自己,他真的瞎了?我曾听说设拉子有一些天分不足能力不够的年迈大师,老年后佯装失明,借以激起人们的尊敬,避免别人提及他们的失败
  “我真想死在这里。”他说。
  “我亲爱的大师,我伟大的阁下,”我奉承他,“当今的世风,重视的不是绘的内容,而是它能带来的金钱;推崇的不是前辈大师,而是模仿法兰克风格的画家。身处于这样的时代,您会有如此想法,我完全理解,更感到热泪盈眶。然而,您也有责任保护您的细密画师们不受敌人的迫害。请告诉我,透过‘侍女法’,您得出了什么论?那匹马是哪一位细密画家画的?”
  “橄榄。”
  他回答得如此轻描淡写,我甚至都没有感到惊讶。
  他沉默了一会。
  “但我也同样肯定,橄榄并没有谋杀你的姨父或不幸的高雅先生。”他平静地说,“我之所以相信那匹马是橄榄的作品,是因为他最服膺前辈大师,最熟知赫拉特的传统与风格,而且他的学家世可以溯源至撒马尔罕。我知道你不会问我:”为什么在橄榄过去多年的画作中,我们都没有发现同样的裂鼻马?‘我先前已经解释过,因为有时候种技巧——飞鸟的翅膀、树叶悬附在枝丫的模样——会被保存在记忆中,世代相传,从大师传给学徒。但艺术家不见得会在画中采用这个技巧,因为他将受到各种影响,像是某位脾气暴躁、态度严厉的大师,某间画坊的特殊品味,或是某位苏丹的个人喜好。因此,这匹马,是亲爱的橄榄年幼时直接师承波斯大师,并且从来不曾遗忘的形象。它之所以碰巧出现在姨父的书中,是安拉为我设下的一个残酷诡计难道我们模仿赫拉特前辈大师模仿得还不够吗?对土库曼的细密画家而言,一想到美丽的女子,就一定要有中国人的容貌特征;同样地,对我们而言,提起绘制精良的图画,我们不也只会想到赫拉特的经典杰作吗?我们全都是赫拉特忠心耿耿的仰慕者。所有伟大的艺术,都孕育自毕萨德影下赫拉特,而这样的赫拉特,则是根基于蒙古骑士与中国人。紧随赫拉特传奇大师脚步的橄榄,有什么理由要谋杀比他跟得更紧、甚至是盲目崇拜古典风格的高雅先生呢?“
  “那么是谁?”我说,“是蝴蝶吗?”
  “鹳鸟!”他说,“心底深处这么告诉我,因为我深知他的贪婪与愤世嫉俗。听着,事情很可能是这样的:当可怜的高雅先生替你的姨父镀金,发现姨父愚蠢而拙劣地模仿法兰克技法,开始相信这项工作可能很危险。一方面,他笨到听信了愚蠢的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胡说八道——很遗憾,尽管镀金师比画师更接近真主,但他们实在又笨又无趣——而另一方面,他明白你的傻瓜姨父正在编辑的书,是苏丹的重要计划。两者的矛盾,使得恐惧与疑虑在他内心冲击不定。他究竟该相信他的苏丹,还是艾尔祖鲁姆的传道士?倘若是从前,这不幸的孩子——我了解他就如自己的手背——一定会来找我,向我吐露啃噬自己良心的两难困境。然而,就连呆头鹅的他也非常清楚,替的姨父镀金、模拟法兰克人这些行为,等于背叛了我和画坊。因此,他只好寻求另外一个人。他向狡诈且野心勃勃的鹳鸟吐露了心中的秘密,结果犯了一个错:由于他很仰鹳鸟的才华,竟错误地让自己臣服于鹳鸟的智慧和道德观之下。我曾见过很多次鹳鸟利用高雅先生对他的钦慕之情,任意摆布这位可怜的镀金师。结果他们之间发生了某种争执,导致高雅先生死在了鹳鸟之手。因为高雅先生在此之前就已向艾尔祖鲁姆教徒们透露了心中的恐惧,于是基于复仇雪恨的冲动及展示力量的目的,他们出手杀死了你那崇拜法兰克风格的姨父,认为他是害死他们同胞的罪魁祸首。我不敢说自己绝无幸灾乐祸的心态。多年前,你的姨父哄骗苏丹陛下,找来一位威尼斯画家,名叫塞巴斯提亚诺,命令他以法兰克风格为皇上画了一肖像,把陛下当成了异教国王。如此尚不满足,为了羞辱我的尊严,他派人把这幅可耻的肖像送来给我,要我依此复制。基于对苏丹陛下的惊畏,我不得羞耻万分地用异教徒的技法复制了这幅画。若不曾被迫做了那件事,今天或许我还能为你的姨父哀悼,并且积极找出杀死他的败类。然而,我关心的不是你的姨父,而是我的画坊。我的细密画师——我爱他们胜过自己的儿子,呵护溺爱,训练了他们整整二十五年——由于你姨父的缘故,他们不仅背叛了我,也背叛了整个艺术统。他们热切地模仿法兰克大师,理直气壮地宣称‘这是苏丹陛下的旨意’。这群寡廉鲜耻的画师,每一个都应该押去接受拷打折磨?如果我们,细密画家群体,都明了首要服从的是自己的才华和艺术,而非提供我们金钱和工作的苏丹陛下,那么我们早就得以进入天堂之门了。现在,我想要独自看这本书。”
  奥斯曼大师说出了这段最后的声明,像是一位绝望而虚弱的帕夏,因为战败即将面临斩首,行刑前吐露心中最后的遗志。他打开杰兹米老爷摆在他面前的书册,开始用斥责的声音命令侏儒替他翻到他想要看的一页。严峻的指控语气,让他霎时又变回了全画坊都熟悉的画坊总监。
  我远远地退到了一个角落,挤在珍珠镶绣的头枪托以珠宝镶嵌而子弹已生锈的火枪和大小橱柜之间,从那里观察着奥斯曼大师。不停啮噬我的疑惑此时已蔓延至全身上下:我来越觉得很有可能就是奥斯曼大师精心安排手下,谋杀了可怜的高雅先生,及,接着谋杀了我的姨父,目的就为了要中止苏丹陛下这本书籍的编纂,为此我痛斥自己刚才居然对他产生了敬畏之感。但另一方面,望着他此时全心投入面前的图画,不管失明还是半失明,带着满脸的皱纹认真检视它,我忍不住对这伟大的大师怀抱深深的敬意。我逐渐领悟到了一个事实,为了保存旧有的风格及细密画坊的体制,为了摆脱姨父的书,为了再一次成为苏丹的惟一宠幸,他将不惜放弃任何一位细密画大师,包括我在内,把我们交付给皇家侍卫队的行刑官。努力地运用我的想像力来甩掉过去两天来对他产生的敬爱。
  但许久之后,我依然理不出半点头绪。为了平抚心里激荡不止的恶魔,转移脑中犹豫不决的邪灵,我从箱笼里随便抽出几本书卷,漫无目标地翻看了一会儿彩绘的书页。
  有多少男男女女把手指放在了嘴里!两百多年来,从撒马尔罕到巴格达,每一间画坊都用这个动作表示惊讶:英雄凯伊胡斯莱夫被敌人围堵在河边后,靠着自己的黑战驹与安拉之助,安全横越了汹涌的阿姆河,这时,当初拒绝以木筏载他渡河的可恶船夫们,全都吃惊地把手指放进了自己的嘴里。胡莱夫第一次看见美人席琳时,她正沐浴在一度波光粼粼而如今银箔已斑驳褪色的湖水里,雪白的肌肤映着月光,他惊诧得拿不开嘴的指头。我甚至花了更多的时间,端详后宫的绝色佳丽,她们躲在半掩的宫殿门后,站在遥不可及的塔楼窗口,隔着帘幕往外窥探,每个人都用手指堵住了嘴巴。败给波斯军队而失去王位的帖扎夫准备逃离战场时,他的后宫宠妃,绝世美女艾丝琵奴,站在宫殿窗口震惊而凄怆地望着他,手指放在嘴里,用眼神乞求他不要遗弃她,不要把她留给敌军摆布。当约瑟夫因为祖莱哈的强奸诬告被捕下狱时,她站在窗边观望,一只手指放进了迷人的小口,显现出她的奸邪与肉欲,而非慌乱迷惑。一对仿佛出自情诗场景、快乐但面色忧愁的爱侣,在一座恍若天堂的花园谈情说爱、纵情美酒,然而此时却有一个阴险的婢女在一旁偷窥他们,妒地把手指放入了殷红的嘴里。
  尽管笔记本里如此记载,每一位细密画家也都熟记这只不过是代表吃惊的标准动作,然而,一只纤长的手指滑入一位美女口中,这样的画面在每一幅画中各有不同,也都带有不同的美感。
  这些图画能带给他多少抚慰?黄昏降临之后,我走到奥斯曼大师面前,对他说:
  “亲爱的大师,等大门再次打开时,我希望您准许我离开宝库。”
  “怎么啦?”他说,“我们还有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面对举世闻名的伟大绘画,你的眼睛居然这么快就满足了!”
  他说话时,脸仍然朝着前方的书页,然而瞳孔中的一片浊白,这证明他的眼睛确实正在慢慢地变瞎。
  “我们已经知道马鼻孔的秘密了。”我自信地说。
  “哈!”他说,“没错!剩下的事就交给苏丹陛下和财大臣了。或许他们会赦免我们大家。”
  他准备宣布鹳鸟为凶手吗?我甚至不敢问,怕他不准我离开。更可怕的是,我时不时地觉得他很可能会指控我。
  “毕萨德拿来刺瞎自己的帽针不见了。”他说。
  “大概是侏儒拿去放回原位了。”我说,“您面前的图画真是华丽极了!”
  他的脸像个孩子般亮了起来,微微一笑。“为爱痴狂的胡斯莱夫,半夜来到席琳的别墅前,骑在马背上待她。”他说,“赫拉特前辈大师的风格。”
  此时他凝视着图画,仿佛真的看得见,但他手上甚至没有拿放大镜。
  “你有没有见,夜晚黑暗中的耀眼树叶,一片片好像星星或花朵般绽放色彩?你有没有注意到,墙壁纹饰内含的谦卑耐心、精致纤巧的金箔镀色,以及整张画面构图的微妙平衡?胡斯莱夫的英挺骏马如女人般优雅高贵。他挚爱的席琳在他上方的窗口低垂着脖子,但脸上充满着骄傲。这对恋人仿佛将永远停驻于此,画中的质感、皮肤和细密画家深情涂染的微妙色彩,发散出一道光芒,笼罩住了他们。你可以看见,他们的脸略微转向彼此,身体却半转向我们。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身处画中,正被观者欣赏。这就为什么他们无需类似我们周遭所见的人物。相反地,他们试着证明自己是来源于安拉的记忆。这就是为什么在图画中,时间停止了。无论图中的故事进行得多快,他们将永远停留在那里,永恒不朽。就像一位有教养、有礼貌的害羞少女,默默地一动不动,没有突然挥手、比划、扭身或眨眼。和他们一起,周围的一切都已凝结在了深蓝色的夜里:鸟儿衬着点点繁星,飞翔黑暗之中,像是恋人狂跳的心脏一样扑扇着翅膀;同时,在这无与伦比的瞬间,它们像是被钉入了天空,就此直至永远。赫拉特的前辈大师们明白,当真主的丝绒黑暗像帘幕一样覆盖上他们的眼睛时,如果一动不动地凝视如此完美的图画,日日夜夜,直到彻底失明,他们的灵魂最后将会融入画中的永恒不朽。”
  到了晚祷时分,经过同样的繁琐手续,在同一群司役的注视下,宝库大门再度打开,奥斯曼大师却仍专地瞪着面前的图画,瞪着悬浮在天空中静止不动的飞鸟。然而,如果仔细看他瞳孔里的一片白茫,将发现他瞪着书页的方式有点奇特,就像一个盲人在吃饭的时候,有时会无法对准面前的饭盘。
  由于宝库司役官得知奥曼大师将滞留不出,而杰兹米老爷会守在门口,因此他们只我草草搜了身,没有发现我藏在内衣里的帽针。出了皇宫庭院,来到伊斯坦布尔的街道后,我溜进一条巷子,从内衣里拿出伟大的毕萨德用来刺瞎自己的恐怖物品,把它塞入了腰带间。我拔腿奔跑在了街道上。
  宝库里的寒意钻透了我的骨头,久久不散,以至于此刻走在户外,以为温暖早春已经提前降临了城市街巷。我走入埃斯奇罕市集,走过一间间正在打烊的杂货店、理发店、药草店、蔬果店和木柴店。我放慢了脚步,望着温暖的商店,仔细检视昏黄油灯下的木桶、布匹、红萝卜和大小瓶罐。
  离开两天后再度归来,我姨父的街道(我仍说不出“谢库瑞的街道”,更别提“我的街道”了)看起来更为陌生而遥远。虽然如此,想到能够平安快乐地重回谢库瑞身边,想到今天晚上能够与我的恋人同床共枕——既然凶手几乎算是抓到了——让我感觉世界如此温暖亲切,因此看见石榴树和紧闭的新百叶时,好像农夫朝对岸的人喊叫那样,我差点大声喊了出来,但我克制住了自己。因为稍后一见到谢库瑞,我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知道谁是可恶的凶手了!”
  我打开庭院大门。或许因为大门的吱呀声,或许是麻雀从汲水桶饮水的悠游自在,又或许是屋子里的一片黑暗,总之,独居十二年的经验给了我一种野狼般的敏锐,我刻察觉家里没有人。尽管苦涩地明白自己被独自遗弃在了这里,但人往往仍然会打开又关上每一扇门、每一个橱柜,甚至掀开锅盖看一看。我也这么做了,甚至还检查了每一只箱笼。
  一片死寂中,我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在一个劲地狂跳。就像一个封刀挂剑的老人一样,我从最隐蔽的箱子中翻出了我深藏的宝剑。当我猛然佩上剑时,立刻冷了下来。这把象牙柄的长剑,在我执笔为生的岁月里,总是为我带来内心的安稳与心理的平衡(也使我走起路来都能保持躯体的平衡)。书本,我们总误以为它能带给我们安慰,其实,它只是为我们添加了一种深沉。
  我下楼走进庭院。麻雀已经飞走了。仿佛抛弃一艘缓缓沉的破船,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屋子,让逐渐迫近的黑暗与寂静将之吞没。
  我的心,此时镇定了许多,告诉我快跑去找他们。我跑了起来。但当我在拥挤的地方想要抄近路而跑过清真寺庭院时,一群野狗以为遇到了什么玩的事,开心地尾随在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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