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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门,一缕霞光镶嵌在天际,阴云散尽。
早起的剑厚南已将昨夜两人的湿衣洗了,正在晾到院内的竹竿上。听到门开的声音,不由侧脸看向她。
也许夜间淋了雨,龙一的脸有些苍白,但对上剑厚南的眼,她还是笑了,笑颜如初升的艳阳。至于昨夜,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又或者,她忘记了。至少,在那美艳无双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介怀。
“南儿,谢谢你。”她开口,指的是剑厚南帮她洗衣服的事,音调一如往昔,没有特别的娇昵。
剑厚南眉头轻轻皱了下,并没回以一惯温厚的笑,“不必客气。”只是淡而有礼的客套。
似乎是一种默契,对于昨夜之事两人都缄口不谈。
龙一走过去,和他一起将衣服晾起,却没再说多余的话,也没再做出让他困绕的事。
“我要走了。”晾完衣,看着剑厚南端起木盆转身回屋,龙一突然道,注视着他背影的目光有着难言的痛楚。但当他闻言回头时,她却急忙垂下眼睑,遮盖住所有的情绪,脸上依然是淡然优雅的微笑。
说不上心头那突然升起的烦躁是来自何因,剑厚南定定地看着龙一,良久,才淡淡应道:“嗯,知道了。”只是这样,再没有更多的言语。然后转回头,继续走向草屋。
所有的一切,本不该发生,所以早点结束也好,这样谁也不必再烦扰。
龙一抬起眼睑,笑容敛去,就是这样吗?十五年的单思与苦恋,向上天乞来了两日的甜蜜,也该知足了。就这样吧。
回首,朝阳挂在了林梢,水雾蒸腾中,远近山林笼上了一层薄纱,她映着朝霞的脸上浮起一抹凄迷的笑。
“哐当”一声,草屋内传出木盆落地的响声。
她一惊,不假思索向屋子疾掠而去。以剑厚南的性子决不会如此将盆丢在地上,还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只怕有什么事……
不出所料,当她奔到门口,已瞧见剑厚南正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撑在桌沿吃力地支撑着自己,清秀的脸容苍白僵硬,豆大的汗珠正顺着额际慢慢滑下,似乎正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而木盆,则躺在床脚边,显然滚行了一段距离。
“怎么了?”龙一急忙抢上前扶住他,半抱半拖地将他弄上了床。
剑厚南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无法回答她。
是病发了吧。龙一虽然心急如焚,却也立时想到了原因。这是第二次见到他发病,第一次是十五年前,那时他还小,发病的样子也是这样。
怎么办?她慌了心神,只能紧紧却无助地抱着他,眼睁睁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心不由纠结成一团,饱受着与他相同的煎熬。向来她要风得风,要雨是雨,唯独对着他,对着与他相关的一切,却是那么无能为力。
“南儿……南儿……”她俯首在他耳边低唤,心疼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浸进了他的衣襟。她宁愿自己代他承受身体上的痛苦,也胜过当一个什么也不能做的旁观者。
“药!对……有没有药?”脑中灵光一闪,她恍然忆起这些年他似乎都是以药物来压制病痛。那么,药呢,还有没有药?
手忙脚乱地放开渐渐不省人世的剑厚南,龙一开始四处搜索能救治他的药丸。可是越心急,越什么也找不到,连药草也见不到一棵,似乎在她痊愈后,连剑厚南所挖采的所有药物也都用完了。
绝望地回到床边,剑厚南的气息已经微弱得几不可闻。
没有希望了吗?龙一无力地伏在剑厚南的身上,抱着他,颤抖的唇瓣轻轻地落在他冰冷的唇上。
曾经,他的唇是那么的温暖。无声中,他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被她的泪水湿透。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会一直陪着他。
“南儿……”她将脸搁在他的胸口,感觉到他的心跳在逐渐减弱,而他心窝的温度也在慢慢散去。
巨大的恐惧像恶魔一样紧攫住她的心,让她不能平静地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点流失。不,她不要他死,他才二十五岁,有人爱,也可以爱人,他不该这么早便离开。她宁可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
近乎粗暴地扯开他的衣服,她准备用昨晚他温暖她的方式来阻止他的体温下降。除此之外,她已不能做什么了。
*****
一个锦袋从他的内衫中被扯掉出来,恰恰落在龙一的眼前。一丝希望燃起,她心脏狂跳,小心翼翼地拾起,然后打开。两粒紫黑色的药丸安静地躺在里面,散发着浓浓的药香。
已经管不得那是不是剑厚南日常所服之药,龙一将两粒全喂进了他的嘴中,然后钻进被子,将体温下降迅速的男人紧拥进自己的怀中,似乎只要这样就可以抓住他逐渐流失的生命。
也许是药物起了效,也许是她采用了有用的保暖方式,总之,剑厚南的身体没有再冷下去。
龙一双眼大睁,一瞬也不瞬地紧盯近在咫尺的俊脸,生怕稍一眨眼,他就会这样永远地睡下去。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周围的一切也仿佛都静止了下来,只剩他微弱的呼吸在继续着。
也许等了有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
龙一感到怀中的人好像动了一下,一震,蓦然发觉他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变得匀细悠长。
“南儿?”试探着,她轻轻地唤。想将他唤回来,却又怕惊扰了他宁谧甜美的梦。
一阵蝶翼般地颤动,那一双长年如煦阳般温暖的黑眸在上扬的长睫下露了出来,平静而祥和地注视着眼前女人的脸,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刚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
猝不及防下,龙一连反应也不能,只能怔怔地回望,甚至忘记了呼吸以及失而复得应有的喜悦。
“我不喜欢你结髻。”突然,他开口打破寂静,脸上漾起温和的笑,手从她四肢的缠缚中抽出来,取下她的发簪,然后满意地看着那一头青丝披散在枕上。
被他的动作和话语吓了一跳,龙一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这才忆起自己还像一只八爪章鱼一样紧抱住他,俏脸登时通红,慌忙收回手脚,坐了起来。这一刻她突然很庆幸开始自己心神不宁下没有将衣衫脱尽,不然这时恐怕更要尴尬万分了。
她脸上泪痕犹在,这时又染上浓浓一层胭脂色,加上如黑缎般披挂在雪白里衣上的长发,让她显露出罕见的女儿娇柔。剑厚南只觉心神一荡,但也只是瞬间,转眼便又心静如水。
“我睡了多久?”他问,因为浑身乏力,所以没打算马上起床。
龙一跳下床,正在穿外衣,闻言顿住。
多久?她觉得好像有一世那么长,长到让她以为自己也要随他这样安静地睡去。
“不知道。”她继续将衣带系好,手拢了一下散乱的长发,准备将之松挽成髻,却蓦然想起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于是放弃,只用发带轻拢在背后。
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剑厚南的目光中不自觉加入一丝与往不同的温柔,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想到一向冷傲坚毅的她竟会为自己流泪,他心中就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
“你什么时候走?”他问,想起发病前她对自己说的话,不明白为什么一醒来自己就被这件事困绕住,更不明白为什么在问这个问题时,他心中会隐隐有着莫名的期待。
龙一垂眼,又收回了所有的情感。“我送你回剑啸山。”淡淡地,她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道。他必须尽快回到山庄,不然再发病的话,恐怕就没有这次的好运了。
这样的答案让剑厚南微感意外,却又难掩浅浅的喜悦,似乎……他并不讨厌再和她相处一段日子,尽管他不会按她的安排去做。
“我不能回去,我还要去寻人。”他回应她的话,感到力气渐渐恢复,于是撑着坐了起来。
恼他的固执,龙一不由抿紧唇不想再多说,却还是走上前为他将衣服穿上。
“你在生气。”将她的怒气看在眼里,剑厚南微笑着指出,虽然已知道原因是什么,却仍希望她亲口说出来。
深吸一口气,龙一将情绪压制住,又是一脸明艳照人的笑,“你的药已经吃完了。”她指出事实,同时将空空的锦袋丢给他,让他认清自己现在的处境。
谁知剑厚南并不理会药袋,反而一把抓住龙一为他着裳的手,不悦地道:“不要用这样的笑敷衍我,难看。”他一向温文儒雅,极少说这种重话,但莫名地他就是不喜欢龙一把所有情绪都隐藏起来,那让他极度不安。
龙一怔住,呆呆地看着他不满的眼神,不明白在昨夜那样地拒绝她之后,他为什么还要用这样容易让人误会的语气同她说话。他难道不知道她的意志有多么的薄弱么?他难道不怕她又像前两天那样缠得他无可奈何么?要知道她是多么渴望亲近他呵!
“我让人帮你找。”讷讷地,她只能挤出这么一句似乎无关的话应对这让她失措的处境。
剑厚南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以往发病时他还能在昏迷前自己拿药服下,甚至可以运功促进药性起效。这一段日子不仅发病频繁,这一次竟连服药也来不及,而且在用了
以往两倍的药量后还花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才醒过来。这种种迹象都在告诉他,用药物压制他的病这个方法或许快要不可行了。
虽明知这一点,他却并不惶惧,常年徘徊在生死边缘,早让他看淡了生死。只是——
他回头,正看见龙一坐在窗前梳头,看她的动作似乎又要挽髻。不由皱了下修眉,收敛思绪,迈步回屋。
“不要结髻。”来到龙一身后,他从她手中拿过木梳,温和却坚持地道。然后在她诧异的表情中,亲自动手为她梳理那一头柔软轻滑的长发。
“你……”龙一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声音有些喑哑,只说了一个字,便即住口。
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行为过于亲昵,剑厚南梳得非常认真,他将龙一那一头青丝梳拢在一侧,然后编成简单的发辫垂在胸前。最后将木梳别在她的辫根处,形成一个既简单却又别致的发饰。
让龙一转过身,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剑厚南眼中露出满意的光芒。他不喜欢她结髻,不是因为她结髻不好看,而是因为结髻的龙一会掩盖住自己的本性,变得冷漠而不可捉摸。
叹了口气,龙一唇角露出一丝无奈却又苦涩的笑,“你何苦这样来挑惹我,你不是不知道……”他难道不知道她得费多大的意志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扑向他,不再做出让他苦恼的行为?
明白她未说完的话,又将她的苦忍看在眼里,剑厚南情不自禁抬手抚上她的脸,一丝怜惜在心底悄无声息地开始发芽生长。
“对不起,我……”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明知不该这样亲近她,但手却仿佛有自我意志似的,在她滑腻的肌肤上轻轻摩挲。
“南儿……”龙一闭上眼,无力地唤,觉得有些心力交瘁。想拥有他的温柔,却又不想将他牵涉进她的感情漩涡,这样的处境让她好为难。
“我们晌午就下山,可好?”想打破这让人迷惑的气氛,剑厚南试图转移注意力,但手却好像眷恋上她肌肤细致冰凉的触感,舍不得离开。
“好。”龙一点头,睁开眼睛,抓住他放在自己脸上的大掌,知道自己又软弱了。“我想问你一件事。”其实自昨夜后,她已决定不再奢望,可是现在的他,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又升起莫名的渴望。
“什么?”看见她眼中再次漾起浓烈而熟悉的情感,知道她不再刻意压抑自己,剑厚南心底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似乎是自早上起他一直在害怕着什么,而直到现在那份恐惧才消失似的。
“昨夜……你会不会看不起我?”这其实是她最害怕的,她怕自己不顾羞耻地用身体引诱他的举动会让他心生鄙夷,他天性醇厚,不会将之表现在脸上,但只是想到他在心中看不起自己,就让她受不了。
没想到她在担心这一点,剑厚南微感歉疚,“傻瓜,我怎么会……我不会。应该是我请求你的原谅才是,那样将你丢下,是我不好。”昨夜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若不那样,他恐怕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只是他没想到那竟会对她造成那么大的伤害,当折转回来的他看到她孤单痛苦地蜷缩在李树下,被雨淋得浑身湿透的凄凉身影时,就开始后悔起自己冲动的行为。
听到他这一句话,龙一只觉鼻子一酸,眼睛开始起雾。忙垂下眼,将泪光遮掩,唇角却不由上扬,露出自今晨起第一个真心的笑。虽浅,却让剑厚南心弦一颤。
再扬眼,龙一眼中已是满满的笑意。只是这样,这样就好了,她不会再奢求更多。
“你要找人,我陪你,好不好?”这一次,她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只因以后的日子都不想再逆他的意。
这一次,剑厚南也没再拒绝,而是微笑着应允。
“你可听过白隐?”龙一继续问。因为跟着他的目的并不是真的想帮他找他想找的人,而是为了找那个白隐,一个有希望为他祛除沉疴的人。
剑厚南不知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一个不相干的人,却仍然好耐性地问:“他是什么人?”
从椅子中站起来,龙一还是忍不住冲动伸手抱住了剑厚南的腰,靠进他的怀中,只是不再用力得像他会随时消失一般。
顿了一下,发现自己好像有些喜欢起她这样的亲昵,剑厚南脸上漾起纵容的笑,第一次主动展臂回拥住她,然后安静而认真地听她讲述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的来历和事迹。
“白隐其实是焰人,叫明昭成加。”
*****
焰人,塞外蒙都草原的统治者,一个强悍无匹却拥有令人不解的奇特风俗的民族。在这个民族中,男人和女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和待遇。男人如神,如天,高贵而不可亵渎;女人如浮萍,如野草,无根而任人随意践踏。焰人的后裔不是由本族的女子孕育,而是挑选别族血统高贵,姿容才能绝佳的女子来完成,而能够成为焰人的新娘,是所有外族女子的骄傲。
在焰族,血统最高贵的要数以成加为首的五大家族,他们分别是成加、鉴辛、阿古塔、亚狄真河以及五禺。这五大家族共同掌控着焰族的统治权力,而历任焰王都是由这五大家族中挑选出来的。
白隐,也就是明昭成加,是成加家族中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被所有焰人尊敬地称为医皇子,拥有出神入化的医术,甚至传说他能够起死回生。至于他为什么会离开草原来到中原,却无人知晓。
“很想见他一面。”听罢龙一的叙述,剑厚南不由对白隐心生向往,他自己的医术在中原已是顶尖,至今为止还没遇上堪与匹敌之人。但他心胸宽广,对于这个声誉又或医术恐已超过自己的白隐,他不仅没有丝毫相忌,反而有惺惺相惜的感觉。
龙一微笑,“会的……会见面的。”若不是有意想让他去见白隐,她又怎会同他在这里说不相干的人。想着,忍不住回头看向住了近月的草屋,心中溢满留恋与不舍。草屋盛装着她二十七年来所有的快乐和幸福,这一去,恐难再回来。她素性洒脱果决,但这一次,却难抑女性柔软纤敏的一面,双足迟迟不愿迈出围篱。她只怕这一出去,一切又将回到原点。
剑厚南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心思,下意识伸出修长温暖的大手握住她的,柔声安慰:“如果有机会,我们以后再一起回来。”这算是他的允诺,只因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上天究竟愿不愿意给他机会。
“好。”龙一强颜浅笑,点头,认定这是他同自己的约定,而刻意略过“机会”二字。
日上中天,山中一如既往的宁静,而鸟语和花开只是平添寂寥。
龙一和剑厚南并肩沿蜿蜒的山路向山外缓缓而行,似乎,谁也不想这么快便离开这不沾尘世纷扰的地方。
在经过一块巨岩边时,山石边一丛浅紫色的花吸引了剑厚南的注意。他停下步子,在龙一诧异的目光中弯腰摘下一朵如蝶翼般的野花,直起身将花送到龙一鼻下。
“这是蓝苓,香味比雪凝宫的青芽淡雅,可以入药。你伤口能愈合得那么好,有大部分功劳是它的。”他说得缓而慢,声音醇厚温暖,让人着迷。不再冷淡疏离之后,他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喜欢并渴望亲近的男子。
“是吗?”被他的声音所惑,龙一有些心不在焉,眼睛落在他饱满好看的唇上,不由自主回忆起他的味道,心中升起渴望。
“嗯。”剑厚南应了,然后自作主张将花朵插在她的鬓边,正要夸赞一番时,却蓦然发现她的失神。“想什么?”他用食指轻划过她嫩滑的脸蛋,笑问。亲昵的动作不经思索便这样自然地做了出来,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龙一被唤回神,想到自己心中浮起的念头,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