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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哪个城市呢?〃更生问。
〃美国纽约,我喜欢纽约。〃她说。
更生说:〃好了好了,一切只要你喜欢,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我与你大哥请一个月假陪你去找学校。〃
玫瑰呜咽起来,她哭了。
更生把她搂在怀中,〃不要紧,哭吧。〃
玫瑰的眼泪奔涌而下,她说:〃——我是这样的爱他。〃
〃是,是。〃更生拍着她的肩膀,〃我们知道。〃
玫瑰号啕大哭起来。
后来几日她都不断地哭,眼睛肿得像核桃。
更生说:〃哭总比不哭好,哭了就有发泄,我多怕她会精神崩溃。〃
〃可恨这些日子,老妈根本连正眼都不看玫瑰一眼,啥子事也没发觉,一点表情都没有,老妈越来越像一条鳄鱼,〃把我两只手放在嘴巴前,一开一合,扮成鳄鱼的长嘴,〃除了嘴部动,面部其他肌肉是呆滞的,真可怕。〃
更生啼笑皆非,〃我发觉玫瑰那顽皮劲儿跟你其实很像,你怎么可以一大把年纪了还拿老母来开玩笑?〃
〃我生她气,像玫瑰到纽约去这件事,她一点意见都没有,还要讽刺玫瑰根本没有考上港大的希望。倒是爸,他告诉玫瑰要当心,因为纽约是个复杂的城市,而且咱们家在那边没亲戚。〃
过没几天,我俩就陪玫瑰启程到纽约。
她仍是哭。
我偷愉问更生,〃简直已经哭成一条河了,会不会哭瞎眼睛?〃即使不哭的时候,她脸上的那颗痣也像一滴永恒的眼泪。
〃去你的!〃是更生的答案。
第四章
纽约已经有凉意,我们先陪玫瑰找房子,再找学校,有空便到处逛。
玫瑰终于止住了眼泪,没精打采地跟着我们走。我租了一辆车,三个人游遍纽约。
开头送玫瑰进学校,我尚有不放心之处,但外国人自有外国人的好处,他们对玫瑰的美貌视若无睹,对她相当和平善意。
更生研究出来,原来外国人心目中的东方美女是塌鼻头,丹凤眼,宽嘴巴,扁面孔,腊黄皮肤的,玫瑰太见西洋美,几乎被他们视为同类,自然不会引起轰动。
这样看来,纽约倒是玫瑰理想的读书之地。
我替她买了一辆小车子,在银行中留下存款,便打算打道回府。
我其实放心不下。
我问:〃就让她一个人留在纽约?〃
更生说:〃都是这样的,她会找到朋友。〃
〃万一生病呢?〃我说,〃她才十七岁半。〃
〃大学生都是这个年龄。〃更生一再保证,〃你放心。〃
玫瑰自己表示愿意尝试新生活。
我跟她说:〃有钱使得鬼推磨,你别跟我省,长途电话爱打就打,有三天假都可以回来,明白吗?〃
在飞机场,玫瑰送我们两人回香港,她穿得很臃肿,更像个洋娃娃。
她紧紧拥抱我,大哥大哥地叫我,也说不出话。
我答应她,一有空就来看她,然后落下泪来。
在飞机上,更生温柔地取笑我,〃真没想到你变得那么婆婆妈妈的。〃
〃这玫瑰,终生是我心头上的一件事,放也放不下。〃我说。
香港没有玫瑰,顿时静了下来。
开头的三个月,几乎每隔一天我就得打个电话过去问玫瑰的生活情形。
她整个人变了,口气也长大了,头头是道的报导细节给我知道,给我诸多安慰。像:〃我成绩斐然……〃〃我胖了十磅……〃之类。
最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她转了系,我几乎没赶到纽约去,在长途电话中急了半小时。
玫瑰说:〃我不想念商业管理,我转了法律,很容易念的,别忘了我那摄影机记忆,你别害怕,手续很简单,早已办妥。〃
问起〃有没有男朋友?〃
她隔了一会儿才说:〃没有。〃
〃十八岁生日,要不要来陪你?〃
〃不用不用。〃她哭了。
〃钱可够用?〃我说。
〃够了,花到一九九○年都够。〃玫瑰说。
〃天气冷,多穿一点,别开中央暖气。〃
〃次次都是这几句话,〃她笑,〃大哥,你与苏姐姐几时结婚?〃
有心情管闲事,由此可知是痊愈了。
〃过年回家来吗?〃
〃不了,过年到佛罗里达州。〃
〃多享受享受,大哥就放心了。〃
〃我爱你,大哥。〃
〃大哥也爱你。〃
更生老说我们俩肉麻。更生的好处是从不妒忌我与玫瑰。
老妈诧异地表示玫瑰终于有进步了。
老妈身为母亲,却永远是个槛外人,我衷心佩服她。
玫瑰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电汇了玫瑰花到纽约,又附上一笔现款。
我对更生表示担心玫瑰,〃她怎么可以忍受那份寂寞呢?〃
〃她不会寂寞的,外国年轻人玩得很疯,况且她又不是在阿肯色、威斯康辛这种不毛之地,她是在纽约呀。〃
那天晚上,电话铃响起来,我去接听。
〃振华?〃那边说,〃我是周士辉。〃
〃你还没有死吗?〃我没好气,〃别告诉我你还念念不忘黄玫瑰。〃
〃振华,我想听听她的声音。〃
〃老周,你消息太不灵通,玫瑰现不在香港,她在纽约念书。〃
〃纽约?〃周士辉喃喃地。
〃是的,〃我说,〃美国纽约。〃
〃纽约哪里?〃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她真的在念书。〃
〃念什么?〃
〃法律。〃
〃啊。〃他沉默了。
〃周士辉,我不希望再听到你的声音,你那恶梦再不醒来,我也不想要你这个朋友。〃
〃振华,你怎么解释但丁与庇亚翠丝的故事。〃
〃我要睡觉,〃我说,〃我不懂神话故事。你回香港吧,周士辉,回来我以最好的白兰地招呼你,与你一起醉一起流泪,听你诉苦,真的。〃
〃振华,〃他哽咽,〃你不嫌弃我?〃
〃咱们是小中大学同学,士辉,我要是嫌你,我便是个孙子。〃
〃为了不认我,我想你情愿到人事登记处去更改姓孙。〃
〃别开玩笑了,士辉,回来好不好?〃我说,〃算我求你,你也可以下台了,尽管现在时兴流浪,在外头晃足两年,也够。〃
他挂断了电话,我叹口气。
这个周士辉,至死不悟。
我对他也算恩尽义至了,但要我把玫瑰的住址告诉他,我不干,无论如何不行,我希望玫瑰好好地念书,读到毕业。
玫瑰的信:〃……昨天经过宿舍二楼,听到一个华人学生在播一支歌,她说是白光唱的,白光是谁?仿佛听你提过。这个女歌手唱的一首歌叫'如果没有你',听了令人着魔,久久不能忘怀,竟有这样的歌!让我的心为之收缩。〃
〃……我的时间都用在大都会博物馆内学习进修,有一日回香港,我便像基度山恩仇记中的那位伯爵,无所不晓,名震全球。〃
我看得流下泪来。
更生说:〃玫瑰像那种武林高手,一次失手,便回乡归隐,不再涉足江湖。〃
〃她很快要东山复出了,你放心。〃
周士辉比她先回香港。
我到飞机场去接他,他看上去倒并不憔悴,只比以前胖很多,穿着两年前的阔脚裤,很落伍的样子。
〃到酒店还是我家?〃我使劲与他握手。
他摇头。
〃抑是……回太大家?〃我试探地问。
〃我没有妻子,〃他淡淡说,〃我早离了婚了。〃
〃你住哪里?〃
〃跟我母亲谈过了,有她照顾我。〃
〃倒也好。〃我说。
我送士辉回家,留一张支票给他。
他很快会东山再起,我对自己说。过一刻不禁怀疑起来。他已经丧失了以前那种斗志与向上之心,再回头也已是百年身。
他并没有求我,过没多久,他在一间中学找到教席,走马上任。周士辉变了一个人,他有点像那种落魄的艺术家,手指因抽烟抽得凶而变黄,衬衫永远是皱皱的。说也奇怪,他反而有种气质,我对他尊敬起来,我们的关系比起以前,距离拉得很远。
他并没有再回到妻子的家。
我决定动身到纽约去探望玫瑰,看她如何在异邦为国争光。
阔别近一年了。
母亲说:〃倒是没什么新闻,或许是我们耳朵不够长的缘故。〃
〃她现在很乖。〃
〃非得等她嫁了,才能盖棺定论,现在又这样流行离婚,唉。〃
我也觉得玫瑰是离婚三次,到四十九岁半还有人排队追求的那种女人,她的命运注定是这样,倾国倾城的尤物,往往身不由己地成为红颜祸水,也是命运。
我将与更生在纽约结婚,这是更生的主意,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
她说:〃我以前的生活至为风流,怕前度刘郎们心中不满,企图破坏婚礼,跑到纽约,老远老远,到底安乐点。〃
更生有时候是很可恶的。
我先到纽约,玫瑰开着一辆小车子来接,一把抓过我的行李,抛进行李箱里,拍拍手。
我看得呆了,〃中国功夫?〃我说,〃力大无穷,你当心啊,扭伤了腰可不是好玩的。〃
她开朗地笑:〃怎么会?〃
她很漂亮,头发漆黑乌亮地垂在肩上,皮肤晒成棕色,有点像西部片中的印第安美女。
〃你去佛罗里达晒太阳了?〃我问。
〃没有,这是参加学校中的考古学会,在会场实习时晒的。〃
〃啊,听起来很刺激,玫瑰,你终于长进了,大哥老怀大慰。〃
她微微一笑,轻盈地将车子转弯。
我问:〃不是回学校吗?〃
〃我搬离学校了,宿舍太贵。〃
〃何必省?现在住哪里?〃
〃带你去看。〃
她住在布洛克林区。我很反对,〃你怎么住到贫民区去了?治安不好,叫我们担心。〃
〃不会,很多同学住那儿。〃她安慰我说。
那座小公寓只有两百尺见方,客厅与睡房连在一起,破得不像话,家具全是旧的,一只冰箱马上可以庆祝它三十岁生日,马达吵得像火车头。我呜咽一声,惊慌得说不出话来。
〃玫瑰!你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
从窗口看出去,只见一条后巷,全是垃圾筒。
〃没有呀,大哥,这地方很好呀,〃她说,〃一个人住一所公寓,多豪华,我还有私家车子,你少担心好不好?〃
〃没有冷气机!〃我大声说,〃我保证炎夏这里气温会升至三十六度。你干吗,你打算做蒸熟玫瑰?〃
她〃哈哈〃地笑,脾气好得不像话。
我心疼,〃不行,我勒令你搬家。〃
〃你请坐,稍安勿躁。〃她把我推在一张沙发里,〃肚子该饿了吧,飞机上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弄碗炒饭给你吃。〃
〃饭?〃我不置信,〃什么饭?你煮饭?〃
〃别小看我,你小妹我现在是十项全能。〃
她走进厨房,几度散手,过后,忽然我鼻中闻到喷香的葱花味。
我禁不住探起身子来,〃玫瑰,你在干什么?〃
她端出两碟子食物,〃来吃呀,扬州炒饭与红烧牛肉。〃
我馋涎欲滴,忍不住握起筷子,〃玫瑰,真了不起,你怎么会做这个?〃
〃我连十二人的西菜都会做。〃
〃哗,你韬光养晦,成绩斐然,好极好极。〃
〃现在我最乐意吃,把我所有的哀伤溺毙在食物中。〃
我把食物吃得干干净净,摸着肚子,长叹一声。
〃玫瑰,你太伟大了。〃我说。
她用手撑着头,但笑不语。
我低声问:〃玫瑰,玫瑰,你在想什么?〃
她抬起眼来,〃大哥——〃
我握住她的手,〃你现在尚有什么不称心的事?〃
她不响,隔了很久,她低声说:〃没有。〃
〃可是为什么你的眼睛不再闪亮跳跃,你嘴角不再含笑风生?〃
〃我有点疲倦。〃
〃那么你要不要回家?〃我问她。
〃不,不需要,我会很好。〃她停一停,〃你放心,大哥。〃
〃我有种感觉,玫瑰,你尚未为上次那件事复元呢。〃我小心地说。
〃啊,那件事,〃她随手拾起碗筷去洗,到厨房门。转头淡淡地说:〃我是永远不会复元的了。〃
我很震惊,〃玫瑰——〃
她大眼睛很空洞,她说:〃这种伤痕,永远不会结疤,永远血淋淋。〃眼下的蓝痣,像颗将坠未坠的眼泪。
我惊惶,〃但玫瑰,事隔这么久,我们以为你已把他整个抛在脑后——〃
〃这次你打算住多久?〃她转变话题。
〃我与更生来结婚,玫瑰——〃
〃结婚?太好了,〃她抢着说,〃我陪你挑婚纱,穿衣服我最在行。〃
这时门铃一响,她抹抹手说:〃我先去开门。〃
门打开了,进来一个貌不惊人的年轻男人,我看他一眼,猜不到他是何方神圣。
玫瑰介绍:〃来见过我大哥,我未来大嫂隔几天来纽约。〃她又对我说:〃大哥,这是我同学方协文。〃
我呆呆地看着这个姓方的人,他长得很端正,眼睛鼻子嘴已都编排得不错,一件不缺,但又有什么地方值得玫瑰特别为他作特别介绍的?
〃协文常常陪我,大哥,我功课有不明的地方,他也帮助我。〃
我不相信,玫瑰会要他帮助?我不相信,脸上不禁露出鄙夷之色。
但玫瑰待他很好,倒茶给他,问他是否想吃点心,拿杂志出来招呼他。我越看越不是味道,他算老几?这小子蠢相,一副没出息模样,玫瑰以前扔掉的男人,还比他像样多了,他是怎样开始登堂入室的?
我不喜欢他。
这小子走了以后,我老实不客气地问玫瑰,〃怎么?你跟那家伙在一起?〃
〃是的。〃玫瑰说,〃快一年了。〃
〃他有什么好处?〃
〃方协文对我好。〃
〃对你好的男人岂止千千万万,〃我不以为然,〃只要你给他们机会,他们求之不得。〃
玫瑰笑:〃大哥这话太没道理,你把我当卡门了。〃
〃侬要做啥人?茶花女?芸芸众生挑中阿芒?人家阿芒是很英俊,不像方协文,简直是一块老木头,拨一拨动一动。〃
玫瑰很难为情,〃大哥,你这简直是盲目、偏见。〃
我责问她:〃你为什么不能真正的独立?为什么要依靠这个傻小子?他又不懂得欣赏你,他只不过把你当作一个略具姿色的女人。〃
〃方协文真的很照顾我,大哥,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我并不想持起机关枪与社会搏斗,我觉得与方协文相处很愉快。〃
我很失望,〃那么你念法律干什么?你不打算挂牌?〃
〃大哥,我早就说过我胸无大志。〃
〃没出息。〃
〃是。〃
我叹口气,或者这只是过渡时期。我想,再过一阵子玫瑰就可以再从事她那颠倒众生的事业了——我略为宽慰。
我说:〃你这公寓虽然简陋,却收拾得非常整齐,你的佣人不错?〃
〃佣人?〃玫瑰大力吸进一口气,〃我还用佣人呢,我自己就是人家的佣人,闲来去帮外国太太打理家务,看顾婴儿。〃
我呻吟一声,〃天啊。〃
到飞机场去接到更生,我把玫瑰的现况告诉她。
更生小心聆听,一边点头。
我问她:〃人是会变的,是不是?〃
她说:〃是,每个人都有两面,我们现在看到玫瑰的另一面。〃
我说:〃我可只有一面,我不想做个两面人。〃我摸摸面孔。
更生但笑不语。
我们一起到第五街的服装店去挑婚纱,买婚戒,一切都准备妥当,玫瑰要把方协文叫来吃饭。
我不肯,我说:〃怎么,陪大哥几天,就怕冷落了那小子?〃
玫瑰只是笑。
更生说:〃别与玫瑰作对,来,去叫他一声。〃
终于我们在一间意大利馆子内见面。
方协文憨头憨脑地来到,坐下来,我还没来得及介绍,他忽然冲着更生就叫:〃表舅母,你忘了我?我是协文呀——〃
我说:〃你认错人了。〃
他还嚷:〃表舅母,那时我还小,你跟表舅好吧?〃
我疑心,转头看更生,她的脸色已大变。
玫瑰对方协文喝道:〃你吵什么?〃
方协文听玫瑰喝他,顿时委屈得不出声。
我心里不是味道,正想斥骂他几句——
更生忽然很冷静地说:〃协文,我与你表舅已经分开了,以后不必再提。〃
我〃霍〃地一声站起来,〃更生——〃我如天雷轰顶〃你——你——〃
玫瑰急得变色,骂方协文,〃你胡嚼什么蛆?〃
〃我?我没有说什么呀,这明明是我的表舅母。〃方协文说。
我暴喝一声,〃住嘴,闭上你的臭嘴!你给我滚,我以后都不要再看你的脸!〃我扑上去揪住他的衫领,〃你这个白痴!〃我狠狠地给他两记耳光。
他怪叫,本能地反抗,一桌的比萨与红酒都推翻在地上,四周围的客人盯牢我们看。
玫瑰尖叫:〃大哥!大哥!〃
更生站起来,〃我先走一步。〃
我把方协文推倒在地,追上去,心撕肺裂地叫:〃更生!更生!〃
更生已经跳上计程车走了。
我跳上另一辆空车,对司机说:〃追上去,不要失去前面那辆车。〃
司机说:〃耶稣基督,越来越多人中了电视侦探片集的毒,你是谁?陈查理?〃
我没有理睬他,车子一直向前驶出去,追住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