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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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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夫人,风家的老爷子来了!」
  她的雇主、她的房东,那个被人们传说,脾气古怪、喜怒无常的神秘富豪,竟然会大驾光临,来到她这小小的院落?
  画眉撑起虚弱的身子。
  「莺儿。」
  「在。」
  「替我更衣梳妆。」
  「但是,夫人,您需要休息……」
  「贵客来了,我不能失礼,至少得去致谢才行。」
  莺儿嘟着小嘴,虽然不赞同,但仍拿出衣裳,迅速替画眉更衣梳妆。
  半晌之后,画眉才踏进洁净俭朴的客厅。她虽然打扮妥当,但是服贴的衣裙,梳整后的发,更衬得她病容苍白,更惹人心疼。
  男人坐在椅上,黑纱笠帽后的眼,看着她虚弱的走近,心疼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风爷,多谢您还特地走了这一趟。」她挤出笑容,轻声说道。
  他嘶哑的问:「妳病了?」
  「只是略感不适,只要休息几日就——」话还没说完,她就觉得眼前一花,晕眩得站不住。
  下一瞬间,那个身形佝凄、被众人传说身染重病的神秘富豪,突然闪电般起身,以极快的身手,接住她瘫软的身子,将她抱入怀中。
  「卧房在哪里?」嘶哑的声音响起。
  莺儿被这景况,吓得有些不知所措,眼儿眨啊眨。
  「呃……在……就在里头……」她撩开门帘,替他带路,眼睁睁看着风老爷子把画眉抱进卧房。
  虽说,风老爷这举止,极可能只是出于关心,但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太不合宜了。
  被揽抱住的画眉,喘息着想拒绝,但是却又虚弱的说不出话来。
  一会儿之后,她终于被放下,平躺在柔软的被褥上,他已经抱着她,放回了床榻上。
  或许是病得太厉害,朦胧之中,她竟然觉得,这个男人的怀抱,有些似曾相识,像极了另一个男人——那个她曾经深爱过,却又用最残忍的方式,伤她太深太重的男人……
  她抗拒着,不再去想。
  长长的眼睫,如蝴蝶羽翼般眨动,一会儿之后才睁开。她病得有些蒙眬的视线,望见床畔的黑色身影。
  「风爷,抱歉……」她挣扎着开口。
  「别说话。」嘶哑的声音,靠得很近。「妳不舒服,就歇着。」他掀开柔软的被褥,覆盖在她身上,动作轻柔。
  站在门外的莺儿,眼睛瞪得更大,一句话也不敢吭。
  呜呜,怎么办,她好担心夫人,但是风老爷子又好可怕!她扯着门帘,站在原地探头探脑,既担心又害怕。
  黑纱笠帽微侧,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即使隔着黑纱,也让莺儿吓得连退好几步。
  「我带了补汤来,搁在厅上,去温热过,再拿进来。」嘶哑的声音,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威严。
  莺儿哪敢拒绝,立刻点头如捣蒜。
  「是!」
  说完,她三步并作两步,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似的,匆匆跑了出去。
  卧房里头静了下来,只有画眉浅浅的呼吸声。
  倦累让她再度闭上眼睛,她察觉得到,他还留在房里,没有离去。照理说,卧房内有着一个男人,肯定会让她紧绷得难以休息。
  但是,不知是因为病得太重,或是其他的原因,纵使知觉到,他就站在床边,她却只觉得安心。
  不应该是这样的……虽然他身有残疾,但是再怎么说,他都是个男人……
  她知道自己应该起身,开口请他离开,却没有力气。
  一条温热的毛巾,覆上了她的额。某种暖烫人心,又有些熟悉的感觉,迷惑了双眼紧闭的她。
  不是他……
  不是他……
  不是他……
  这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男人。
  她的心疼痛着。
  不要想……
  不要想……
  不要想……
  她反复告诉自己,却又无法不去想。
  即使床畔的男人身上有着的是浓重的药味,但她却仿佛嗅闻到,倚偎在另一个男人胸口时,那眷恋而熟悉的味道。
  幻觉变得太过真实,让她的心更痛。
  一滴泪,悄悄溢出眼角。
  男人温柔拭去那滴泪。
  一只温热的大手,覆上了她的脸。
  曾经,他也曾如此怜惜她。
  但,那都已是曾经。
  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
  她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
  他并不是他。
  不是……
  黑纱笠帽后的眼注视着她,看见那滴泪。
  他伸出手。
  他那骨节扭曲且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拭去那滴泪,然后轻覆着她的肌肤,重温她的柔软。
  她的柔软、她的香气、她的一切,是他的渴望、他的奢求,凭借着对她点点滴滴的回忆,他才能走过生死边缘,是对她的思念,在他濒死之际,仍强烈支撑着他。
  终于,他活了下来,还找到了她。
  而她,却已不再属于他。
  是他。
  是他。
  是他。
  他多想告诉她真相,却又知道,只要知晓他的真正身分,她就会气愤的转身离去。
  曾经,她是属于他的。
  如今,她近在眼前,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只有在她昏迷时,他才能伸出手,才敢这么触碰她、轻抚她。
  这些日子以来,他多想再将她拥入怀中,将她搁在胸前,那处最靠近心脏的位置,为她挡风遮雨,每一天、每一刻、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心跳。
  天啊,他是那么想……那么想……那么想……那么想……那么想……
  想得连他的魂魄,都几乎要碎了。
  画眉。
  画眉。
  画眉。
  他的画眉……
  「柳夫人。」门外传来叫唤以及脚步声。
  他迅速的缩回了手,转过身来,看见烈烈的阳光,将一个男人的身影,映在门帘上头。
  「柳夫人,是我。」那男人说道。
  门帘上头,一个娇小的身影,悄悄的靠近。
  「刘大夫,您来啦?夫人正在房里休息。」莺儿小心翼翼的说道,手里还拿着扇子。见着了熟人,她心里踏实多了。
  「那,我就等柳夫人起来,再——」
  「不不不,请您现在就进去!」莺儿连忙说道,就希望大夫进卧房去,才好替她壮壮胆。「请进吧,夫人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您啊!不然怎会今儿个一早,就要我去请您过来一趟?」
  青年抱着药箱,露出腼腆的表情,直到莺儿掀开门帘,才走了进去。但一进了卧房,瞧见房里的黑衣人,表情随即转为错愕。
  「这位是风老爷子。」莺儿连忙说道,接着弯腰溜到床边,瞪大眼睛东瞧瞧、西看看,就怕主子吃了亏。
  检查了半晌,确定一切安妥后,她才松了一口气,低头靠近枕边,轻轻叫唤着:「夫人,夫人,刘大夫来了。」
  起先,苍白秀丽的病容,没有任何反应。直到莺儿又唤了几次,那双长长的眼睫,才轻轻掀开,朦胧的双眸犹似在梦中。
  「夫人,请醒醒,刘大夫来了。」莺儿重复。
  画眉眨了眨眼,双眸逐渐变得清澈。「扶我起来。」她轻声说道。
  「是。」
  莺儿动作灵巧,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扶着主子坐妥,还拿了个枕头,垫着画眉的腰,让她能坐得舒服些。
  然后,她又搬了一张椅子,到床边搁着。
  「刘大夫,您坐吧!」她说道,都安排妥当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跑了出去。
  青年点了点头,撩袍走到床边,坐在离画眉不到一尺远的地方,眼里有掩不住的关怀,以及喜悦。
  「妳还好吗?」
  她虚弱的一笑。
  「不好。」
  「看来,我总爱问这个笨问题。」他也笑了。
  她主动伸出手,让他把脉。
  这一切,都看在另一个男人的眼里。
  「妳的脉象浮紧,该是染了风寒。」他说道。「近几日里,是不是热汗未干,就吹着了风?」
  「嗯。」
  「这样不行。」青年皱起眉头。「还有一个多月,妳就要临盆了,怎能不多照顾自己?」
  「只是一时疏忽了。」
  「这可疏忽不得。」
  「往后我会注意的。」
  「记着,切勿吹风,出入都得小心。」他仔细叮嘱着。「还有,妳工作得太辛苦了,接下来的这段日子,最好避免劳累,多多休养。」
  她笑了一笑。
  「一切都听大夫的指示。」
  瞧见她的笑,青年俊秀的脸,竟微微的红了。
  隐藏在黑纱笠帽后的脸庞,却因为嫉妒与愤怒,变得狰狞不已。他亲眼看着,她对另一个男人微笑;亲耳听着,她对另一个男人百依百顺……
  他咬牙切齿,全身紧绷而轻颤着,几乎想要冲上前,当场撕碎那个大夫。就连最可怕的酷刑,都远不及眼前这一幕,来得让他痛彻心腑。
  他可以承受鞭打、承受火烙、承受断骨之痛,却无法承受她对着另一个男人,轻轻的、轻轻的、轻轻的,一笑。
  门帘再度被掀开,莺儿端着汤药,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
  「刘大夫。」她捧着汤药,还偷偷看了旁边一眼,然后很快的收回视线。「这是风老爷子送来,要给夫人喝的补汤。」
  青年看着那盅汤,却摇了摇头。
  「她不能喝这个。」他转过身来,看着那个神秘的富豪,露出满怀歉意的表情。「抱歉,辜负了风老爷的好意。但,柳夫人是外感风寒,不宜再进补,得用辛温药材,例如荆芥、防风、羌活、桂枝、麻黄、紫苏、葱白之类,先祛表里之寒,再温肺疏风。」
  嘶哑的声音,逐字逐字从牙缝中迸出来。
  「尽快治好她就是了。」他冷声说道。
  「这是我的职责。」青年恭敬的回答,站起身来,走近了几步。「风爷,听您的声音,不但是嗓子受伤,且呼息不顺,浮浅断续,似乎还曾受过极重的内伤。是否也请伸手,容在下为您把脉?」
  他的热心,却换来冰冷的拒绝。
  「不用了。」这几个宇,严厉得仿佛冷箭,从黑纱笠帽下射出,听得人心头发寒。
  屋内的所有人,都察觉到那个男人的敌意以及浓烈的愤怒。
  他转过头,朝床畔望了最后一眼。
  然后,他走出卧房,头也不回的离去。
  在莺儿的照料,以及刘大夫连日出诊,细心用药之下,画眉的风寒几日后就痊愈了。
  她再度忙碌起来,清晨时,先到风府熬粥,然后回到餐馆,照顾餐馆内的大小事,直忙到夜里盖锅休息,莺儿才来接她回去。
  风寒痊愈后的某天,她进了风家,才刚踏进厨房,没一会儿功夫,管家也匆匆走了进来。
  他伸长了脖子,找了一会儿,直到瞧见画眉才松了一口气,连忙走了过来。
  「柳夫人,您的身子还好吗?」他谨慎的问。
  「托您的福,还算安好。」
  「是吗?」管家喃喃自语。「太好了太好了。」
  见他还留在原地,画眉浅浅一笑。「管家特地走这一趟,不该只是来问我身子如何吧?」
  管家露出尴尬的表情。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柳夫人。」他抓了抓脑袋,不敢拖延,急忙传达主人的吩咐。「今晚,有些客人要来,爷要我先来问问,若是柳夫人身子安好,就请妳筹办一场宴席。」
  那么,倘若她身体不适,难道这场宴席就不办了?
  画眉心中想着,并没有说出口,绝美的容颜上,还是那抹柔柔的浅笑。「请转告风爷,我这就去准备。」
  管家连连点头。「那就烦劳柳夫人了。」
  一旁的大厨,听见两人的对话,也走了过来。「对了,柳夫人啊,您没来的那阵子,家里的干货刚好都用尽了。」他说道。
  「怎没再补?」
  「补了。」大厨露出懊恼的表情,虽然事关厨师尊严,却还是不得不低头。「只是,补的货色,都不像柳夫人先前挑的那么好。」
  「那么,就得请大厨,跟我出去一趟,先去挑些干货了。」她浅笑着,用词遣字体贴入微,绝不伤人。
  听了她的指示,管家吆喝着奴仆,快快去备妥轿子,然后亲自送画眉以及大厨出门。他站在门前,亲眼看着轿子远去后,才匆匆赶回大厅里,向主子回报去了。
  赤阳城里,贩售干货的店家,大多集中在苍水街上。只是,画眉另有熟识的店家,能提供上好干货,却不在这条街上。
  偏偏,今儿个不巧,刚好碰上她熟识的店家一旬一日的公休,她只得先吩咐轿夫,把轿子停在苍水街外,再跟大厨以及两、三个奴仆,徒步逐间逐间的挑选。
  苍水街上店家极多,贩售的东西也不少,除了菇类与海味这些干货之外,还有各式南北杂货、干果、茶叶、香料等等。当然,也少不了五谷杂粮。
  气候炎热,她又有着身孕,采买干货时,虽然不需弯腰,都有店主将干货送到面前,但是走了一段路,她也开始有些吃不消。
  瞧见她略显疲倦,体贴的店家主动开口。
  「夫人,您先休息一会儿吧,在我这儿坐坐,我去给您倒杯茶。」
  画眉轻声道谢,扶着酸累的腰,在细密透凉的藤椅上坐下。烈日当空,人人挥汗如雨,她拿出手绢儿,擦干额上的汗,没忘了大夫的交代。
  只是,她却没有忘记,初染风寒那日,在病榻旁发生的种种。
  那个神秘的富豪,听见她病倒后,就纡尊降贵的赶来,还特地带了补汤,要为她补身。
  虽然那时病得昏昏沉沉,但是画眉仍记得,他抱住了软倒的她,还抱着她走回床榻旁,执意要她好好休息。
  她清楚记得,他的臂膀、他的胸膛,虽然略显单薄,但绝对不是个老人。她记得他嘶哑的嗓音、他为她拭泪的举动、他手上的温度,以及他最后拂袖而去的背影。
  这个男人会来看她,甚至态度失常、动作逾矩,难道只是就为了干贝粥?
  当然不可能。
  她感觉得到,他对她有心。
  于是,她开始考虑,是否该避开这个男人。
  来到赤阳城之后,至今已经数月,虽然她怀着身孕,但对她示好的男人并不少,刘大夫就是其中之一。她虽然婉约如水,但全让男人们碰了软钉子,既不接受任何人,却也不得罪任何人。
  但,数月以来,她却是第一次,认真思考着要去避开一个男人。
  因为,唯独他,会让她想起另一个男人。
  一个让她只要想起,就会心口疼痛的男人。
  明明就不像他。明明就不是他……
  「唉啊,老板,这笔货款不对啊!」柜台旁有人叫嚷着,语气又急又慌。「这是给夏侯家粮行的货,明明该拿到的是一千两,夏侯家却只拿来二百两。」
  纤细的双肩,因为那过于熟悉的姓氏,变得僵硬如石。
  她想起身离开,不去听关于那个姓氏、那间粮行、那个男人的消息,但不知怎么的,双脚就是不听使唤,一动也不动。
  店主走到柜台旁,先是一声长叹,才开口说道:「二百两就二百两,当这笔交易结了,你记下吧!」
  「不对啊,明明就差了八百两。」
  「唉,能拿到二百两,就该谢天谢地了。」
  「怎么会这样?我记得,夏侯家的信用好得很,货款别说是少了,甚至还不曾迟过。怎么这一回,咱们货送去了,钱却只给了五分之一?」
  店主又是一声长叹。
  「什么夏侯家?夏侯家早就没了,现在只剩下个空壳。」
  画眉僵坐着,脸上没有半丝血色。
  没了?
  这是什么意思?
  店主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句又一句,飘进她耳里。
  「几个月前,夏侯家的粮行,就被贾家接管了,除了那块招牌之外,里头的人全都换成了姓贾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啊?」
  「是啊,那些家伙在各地各城搜购货品,拿走了大批大批的货。商家们全是收到货款后,才发现不对劲。」店主说道。「那些姓贾的,留着夏侯家的招牌没换,骗倒了不少商家,再转卖货品,赚饱了荷包。可惜啊,当初夏侯寅打下的规模,现在都成了贾家搜刮民脂民膏的管道。」
  「那么,夏侯寅人呢?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粮行被人吞了?」
  「眼睁睁?他要是能眼睁睁就好喽!」店主叹气。
  「啊?」
  「早在粮行被吞之前,夏侯寅就被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给押进牢里了。据说,他受了严刑拷打,之后就死在牢里了。」
  画眉的心狠狠的一震。
  起先,她脑中一片空白,还不能确定,究竟是听见了什么。然后,店主说的那些话,一句又一句,像是在耳畔萦绕不去,在她脑海中不断重复了又重复、重复了又重复。
  夏侯家早就没了。
  她颤抖的起身。
  现在只剩下个空壳。
  她张开口。
  被贾家接管了。
  她想问,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除了那块招牌之外。
  她喘息着。
  通敌叛国。
  严刑拷打。
  死了。
  原来,他已经死了。
  原来……
  原来……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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