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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多了你和将来的孩子,这房子也就不会那么空了。”
林妈妈说到这里,声音微变,仿佛心中有什么郁结之事一般,岳好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她,从她的眼睛中捕捉到了一抹哀伤,心想住在这样大房子里的人,竟然也会有伤心的事么?
她生活得这样幸福,怎么还会悲伤呢?
“现在你什么都不用想,好好在这里住着,等孩子安全生下来,那时候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绝对不会难为你。我刚刚听小风说了你上学的事情,其实这个你不用担心,你要是怕人家说闲话,我可以送你去外地上学,想念高中,甚至大学都不成问题——总而言之一句话,你不要再为未来担心,先把身体养好,别让肚子里的孩子吃亏。”
岳好听林妈妈口口声声提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脸涨得通红,从得知自己怀孕那天起,她就从来没细想过这个问题,有时候在没人地方,她看着自己依然不见隆起的肚子,会纳闷是不是检查的时候医生搞错了?不然就是这孩子已经没了?本村别的怀孕的婆娘那大腹便便的样子,她见得多了,自己小学一年级时的同学张榕,今年刚刚十六岁,结婚半年多了,上次看见她时,怀孕的她肚子鼓得好像随时会胀破了一般……
自己本来也会跟张榕一样的吧?冬天最寒冷的那阵子,奶奶和爷爷身体差得要命,天天跟王婆商量着要把自己尽快嫁人,本村那些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的名字在王婆和爷爷奶奶口里不停地掂量来,掂量去,那时候她听得多了,曾从那认命的无力中,生出过许许多多的哀伤来……
自己的一生,难道就是这样的么?
嫁给三十多岁的狗剩?或者比狗剩还要大几岁的小光?跟着这些自己既看不上,甚至讨厌极了的男人生儿育女,混沌浑噩地过一辈子?
那时候重病的爷爷奶奶心里所想的,就是将她安全地移到另外一个男人的家里,至于她愿不愿意,喜不喜欢,都不在他们二老的考虑范围内。
她不喜欢嫁给狗剩,或者小光,就如她现在不喜欢住在林家一样,气派的楼房,舒适的卧室,粉色的床帐,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只在那片果林中……
想到如寄,惶乱的心有点儿宁定下来,坐在轮椅上被丢到果园里的如寄,那样凄惨的身世,可他活得却跟自己村子里那些肢体健全的小伙子完全不同,睿智又敏慧,仿佛天上的白云与河沟里的污泥之间的区别——哀伤的时候,多想想他,流泪不想活着的时候,也想想他,不管多难的生活,终究会有转好的一天吧?
她心里这样想着,眼睛里慢慢露出神采来,嘴角上忧伤的线条渐渐消失。谢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在她亮晶晶的眸子上转了转,扫过她挺翘的鼻子和柔软的嘴唇,向下看了看她隐藏在宽大粗劣衣裤的少女身体,心里暗暗忖度好一阵,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仔细看,长得还挺好的。”
岳好脸红了,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夸过,她从小就穿着民政局发下来的那些难看又褴褛的衣服,因为从没有人教她讲个人卫生,所以头脸身上经年难得洗几次,浑身的味道除了自己习惯了闻不到,别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她无数个外号中的那个“大臭虫”,就是这么来的。冬天的时候,还因为家里冷,她常年拖着鼻涕,跟那些穿着红的粉的羽绒服,头上扎着五颜六色发带的李雪单丽丽们完全没法比——她听那些女同学们说,李雪在小学五年级就收到了男同学的情书,而单丽丽脖子上戴的那个小绿珠的项链,据说就是同班那个个子高高的刘光庭买给她的……
自己长得很难看很招人烦的念头如此坚厚,以至于她根本不相信林妈妈的话,只是十分感激林妈妈的好心,抬起眼睛对林妈妈笑了一下。
“将来营养跟上了,你会越来越好看的——现在第一步,是先把你的浑身上下洗一洗,把这套衣服换下来,就该下楼吃饭了。”林妈妈笑着站起来,转身向玻璃浴房走过去。
岳好紧张地听着林妈妈的动静,水哗啦啦响起来的时候,把她吓得一哆嗦,胆颤心惊地向着玻璃里望过去,隔着珠串帘子,见林妈妈在那个硕大的浴缸外站着,手里拿着一瓶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向水里洒,隔了一会儿,一股甜甜的,仿佛早春二月野外兰花开时的幽香从浴室透出来,她心
神不宁局促不安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向房门口偷偷走过去。
“你往哪儿去?”林妈妈走出浴室,看着她纳闷问。
“我——”她不敢回头,一边嗫嚅着,一边心存侥幸地祈祷林妈妈能饶了自己,千万不要让自己洗澡啊!
“过来进到浴缸里面去!”谢芳的声音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
岳好难过地转过身来,不敢看林妈妈,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地迂回反抗道:“我洗过了。”
“什么时候洗的?”
“今天早上。”
“在哪儿洗的?”
“在家里。”
“用个毛巾擦擦,你以为那就是洗了?”谢芳两步走过来,伸出手拉住岳好的胳膊,斯文白皙的谢芳,手劲着实不小,硬是把岳好扯进浴室里,松开岳好,用手摸了一把岳好的头发,摇头道:“这头发更得洗,不洗你今天就不许上床睡觉——快进去,第一次最麻烦,这一次我帮你洗好了,以后就……”
谢芳还没等说完,岳好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吓得不轻地反抗道:“不用,不用!我——我自己洗!”
“你自己能洗个什么?快进去,我是女的,看着你不怕的。”
可是不管谢芳怎么讲,岳好就是打定了主意,不让谢芳在旁边帮忙。谢芳看着岳好涨红了的脸,对这个十五岁的倔强孩子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好策略地道:“那我先出去,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再进来,行么?”
岳好心想自己肯定不需要她,乐不得她赶紧出去,鸡啄米一般地连连点头,看着林妈妈出去了,听见外间的房门哒地一声合上,她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转过眼睛看着眼前的氤氲水汽,默默地鼓了半天勇气,才缓缓抬起手解开身上的衣服扣子,红衫绿裤下,是贴身的棉布内衣内裤,她最好的一套,因为结婚奶奶特意给她穿上的,她看了看玻璃珠帘外的天光,虽然只是自己一个人,终究没有勇气脱光了,抬起手将发辫打散,战战兢兢地抬脚进到浴缸里。
将全身浸在水里,对她来说十分容易,夏天,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泡在清水河里洗澡了,在广阔无人的沙滩旁,是一望无际的玉米田,高可遮蔽堤岸的河草迤逦在清水河的两岸,在一个人影都没有的地方快意地游来游去,曾经是夏天干活一身汗湿后,她最大的享受。
如果她不曾在那个时候,遇到了林岩!
她把头猛地浸在浴缸里,屏息默默地数了二十个数,方才浮出水面,如此不断重复,直到清水河边发生的事情彻底被自己赶出脑海,她才站起身,在架子上找到洗发水和香皂,将浑身上下胡乱揉搓了一下,用浴缸中的水草草冲洗一番,抬脚迈出浴缸,从架子上拿了一条毛巾,抬起手,慢慢抹拭自己的头发。
发丝微动,转身之间,见一个个子高高的身影,正站在玻璃浴室之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萝莉
她吓得手里的毛巾掉在地上,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这张俊美到了极点的容颜。
林岩!
怔怔地,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她才想起自己浑身衣服都贴在身上,湿漉漉的内衣已在脚下汪了一滩水,她蹲下身子想捡起毛巾,慌慌张张中人在水上滑了一下,登时跌倒在地。
玻璃外的高个子身影一动,几步走到她面前,她抬起眼睛,目光与一双黑亮黑亮的眸子相对,浑身恍如电击一般地颤了一下,时间,空间,这个世界,那些无所不在的宇宙万物,天地之灵,仿佛一下子从她的脑海中消失,空白,她只感到了一片空白,在与他的目光对视中,再一次彻彻底底地忘了自己。
她感到有些凉凉的手指摸上了自己的脸颊,她知道是他在轻抚着自己,茫茫虚空中是谁在叹息么?这样的空虚,又是这样满溢的喜悦与轻颤,长长久久地淹没在身体苏醒并疼痛的狂澜里,内心骗过理智的防守,这一刻哪怕不是真的,也不要那么快醒来……
“我现在知道我哥哥怎么发疯的了。”一个声音低低地喃喃。
岳好眼睛眨了一下,目光在对面的眸子里搜寻到一抹清亮,眼睛扫过他利落清爽的短发,心中一震,他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那样凉,跟记忆中那只仿佛让自己浑身上下燃烧起来的手完全不同,浴室中迷漫的水汽让她的眼睫毛有些湿重,她移开目光,想站起身来。
有力的男人的手搀扶在她的腋下,她感到身子一轻,已经被他拉了起来,她纤细的身子站在他面前,湿发上的水不停地滴在自己的脖子上、身上,沿着她的前胸向下滑落——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久低低地说了一个她不懂的词,
“洛丽塔……”
她迷惑地看着他,林风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的眉毛,鼻子和嘴唇慢慢下滑,最后停在她的颈后,盯着她良久方低声道:“纯真而诱惑,带着毁灭力量的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我该庆幸我不是四十岁,也该庆幸有我大哥的前车之鉴……”
“你——你在说什么?”岳好结巴着茫然地问。
林风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看着她,岳好能感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腰、腿和肩膀胸脯处停顿时引起的近乎痉挛的感觉,她满心慌乱地低下头,感到他收回了放在自己颈后的手,良久听他在自己的头顶上说:“你有一双世上最动人的眼睛——小好,以后不要总是低头,等你长大了,你用你的眼睛看一眼男人,那个男人跟得了失心疯一般地顶礼膜拜你,会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你该慢慢习惯这个。”
“你——你在说什么啊?”她不光身上全是水湿,连脑子里也被他迥异平时的言行搞得一头雾水。
林风将手插在裤袋里,深深看了一眼她轮廓姣好的脸庞,微微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不管怎么样,我毕竟不是变态——第一步先把你的结巴治好吧,你是跟你奶奶学的,生活环境变化了,总会好些——”
岳好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结巴是跟奶奶学的,成长的岁月里,无数的乡亲和邻里不断地在她结巴时提醒她这个,她想不知道都不可能。
“我……”为奶奶辩护的本能让她开口想说话。
“还有——”林风不等她说完,已经转过身,似乎经过了刚才一刹那的迷失,清醒过来的他等不及离开浴室了,边走边道:“如果你洗澡时连那么大的敲门声都听不到,下次你最好把房门锁上!”
岳好盯着他的背影,莫名地怔了半天,搞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些什么?
什么洛丽塔?
什么变态?
什么天使魔鬼顶礼膜拜乱七八糟的?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满心懊恼地意识到自己在智识上的差距,或许这就是自己跟聪明人的区别吧?像是如寄和林风这样的人,随口说的一句话,自己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里面的意思,林风还好些,可是她多么想做如寄的朋友啊!要做他的朋友,却连他说什么都听不懂,完全无法交流,她又算是哪门子朋友呢?
而她从今以后或许没有办法继续上学了,不能上学,以她小学没有毕业的水平,只怕会跟天生聪颖的如寄差得越来越远,她本就配不上他,经过五年,十年,颟顸愚钝的自己,与睿智超远的如寄比起来,也是天上的白云与渠沟中的污泥的区别吧?
越想越是沮丧,用毛巾抹拭好自己,低头看了半晌身上湿透了的内衣裤,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从奶奶家离开的时候,她带来了一个小包裹的,可是那个包裹放在了楼下铺着红毡子的那间屋子里,现在一身水湿,怎么下楼去拿呢?
心里踌躇着,外间房门轻轻地开了,她转过头,看见林妈妈手里拿着几件衣服走了进来,岳好心中一动,心中对有钱人家与自己家的不同再次加深了印象。
她活了十五年,除了今早要嫁人,奶奶用棺材本给她买了一件衣服,她从来没有超过两件以上的换洗衣服。
她所有的衣服,都是乡下民政局收上来的人家穿小的,嫌旧的,有的甚至染上了脏东西的,像这样随手拿出两件衣服给自己这个外人穿,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奢侈。
拿衣服进来的谢芳猝不及防,没料到自己会看见如此秀美的少女胴体,她愣在当地,目光扫过那分分明明的女性曲线,形状姣好的少女乳/房,轮廓完美挺翘的臀部,如此动人的美丽,天真得近乎无邪的纯洁脸孔,糅杂在一起,她无书不读的脑袋里像自己的儿子一样,自动跳出洛丽塔这个名字。
想到那个被自己赶出家门的儿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是否真的如洛丽塔中的亨伯特一般变态,不可原谅呢?
岳好在她的目光中背过身去,羞怯腼腆的她,始终还是不习惯在人前展露身体,谢芳怔了怔,走过去将衣服放在床上,对她道:“这是小风的姑姑以前的衣服,她喜欢打网球,所以这裙子和衣服都不大,你试试合身么?”
岳好抬起头,眼睛盯着床上的衣服,不舍得移开,后来低低地说:“那人家会不会生气?”
谢芳摇头:“不会,她早就移民出国了,这些衣服整整有几个柜子,全都是她不要的,有些太大你现在还穿不了,等将来你长高些,长得胖些,你可以自己去翻,喜欢哪件,就穿哪件吧。”
岳好哦了一声,嘴角不能自控地弯了一下,知道自己不该得意,可是内心根本不能自控地欢喜了起来,天知道她多么喜欢漂亮的东西:同学头发上所戴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发夹,身上穿的漂亮的红缎子绿纱衫,还有那些闪亮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的项链耳环戒指——只不过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配拥有这些东西,所以她一直假装自己不在意……
可她毕竟才十五岁,她要是不喜欢这些让人欢喜的漂亮小玩意,不喜欢好看的新衣服,那才是见了鬼了。
她有些拘谨地伸出手,将一个红色的T恤衫拿在手里,T恤下面,是一条雪白雪白的百褶裙,细心的林妈妈甚至还从奶奶家带来的包裹里,翻出了换洗内衣,只不过跟上面的T恤白裙比起来,她的内衣显得很残旧廉价。岳好慢慢地将T恤裙子凑在自己鼻端,闻着布料上干净清新,仿佛是夏日太阳下灯笼花漫氲的香气,好久,好久,都没有动一下。
“脱了身上的湿衣服,换好衣服,也该下楼吃饭了。”
岳好听了,嗯了一声,却呆呆地没有动。林妈妈知道她还是害羞,这孩子甫离原来的生活环境,也难怪她如此,谢芳体贴地转身走了出去。
岳好听见门合上了,怕让林妈妈久等生气,连忙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下两下换好了,冲到浴室里,用梳子胡乱捣了几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伸手仔细地抻了又抻,抚了又抚身上的T恤和裙子,方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走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沿着右手边向记忆中楼梯的方向走去,看见那盏亮晶晶的大吊灯,果然铺着暗金色地毯的楼梯出现在眼前,她迈步下楼,走了不到两级,身后的房门一响,头发湿湿的林风走了出来。
她冲他微微咧嘴,她还是不知道跟人打招呼,又在转念间想到先前在浴室被他看见自己衣不蔽体的样子,感觉有点儿不自在,忙转过身,就要下楼。
“等我一下。”
她听见他的声音,不得不停住,林风走到她身边,他清澈的眼睛在她的红短衫白裙子上逗留一会儿,最后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笑的时候,一口雪白的牙齿,让他显得更为好看:
“这么简单的衣服,就让你换了一个人一样——小好,你真漂亮。”
聆听
这是第几次听见他们母子这样夸她了?
她赧然地低下头,对这样的夸奖,感激又惭愧,根深蒂固的自卑情绪让她一点儿都不相信他们说的话,可是在心底那些迂回盘绕理智不能触摸的深处,她又窃窃地盼望他们说的是真的。
什么都没有的她,起码可以是漂亮的,让人喜欢的……
她不敢抬头看他,一径向楼下走,感到他跟在自己的身后,仿佛脖子后面被人扎了一根刺一般,浑身不自在地下了楼,停在楼梯底,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吃饭。
“跟我来。”身后的林风此时道,绕过她,带路向着楼梯后面的一扇门走去,岳好跟在后面,过了门,沿着一排排的及地窗子向前走了不远,隔着一扇纱窗,见林妈妈坐在院子里一个石椅上,面前的石桌上放着饭菜,而她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在细细地阅读。
林风看着母亲,低声笑道:“你以后就知道了,我妈除了睡觉不看书,其他时候书不离手。”
“你妈真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