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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在这唐坊里人见人爱,无论南坊北坊个个都喜欢的人,不是她季青辰,也不是小蕊娘,而是她许七娘子。
就连季妈妈这样的老巫祝,看到许淑卿和她那些狗儿,都要露一丝微笑。夸她天灵不灭,与万物同生。要不是巫祝在坊中被严厉禁止,季妈妈未必就不想培养她做下一任的大巫祝。
她一时来了兴致。要改编唐乐,就敢上门讨要巫祝里密传的祭乐曲谱,那位掌管巫乐,最不喜欢和人说话的阶娘子也是二话不说,摆好了最简单的祭坛,就给她亲口吟唱了一遍。
反倒是瓦娘子这样,认认真真拘着她,教她吹陶殒,每天不吹上两个时辰不算完的严厉人。在许淑卿面前已经是极少见的了。
就连季辰虎那样的暴炭性子,和自己的亲姐姐恼起来都会喊打喊杀,但他捡回来的许淑卿哭闹起来,骂着他让他滚出南坊大屋,滚去找扶桑女人再也不要回来,他也是一个屁都不敢放,至多搔搔头,被她那六个哥哥拉着出门去喝酒了。
“只要她一走,小狗儿们都跟着扉娘子。半点也不会闹,大娘子放心,许姑娘和死了的老白才是形影不离,对这些小狗毕竟是不一样的。”
瓦娘子正说着。也知道季青辰并不想让许七娘子和狗儿太亲近,只要像个平常人一样过日子就好。
所以去年那条陪了许七娘子十七年的老白死后,大娘子才劝她把小狗送到善于辨认植物。养鸟养狗的扉娘子身边来,让她自己好好在南坊和坊里的姐妹兄弟们一起做工。一起结社,一起出海。
至于什么通灵不通灵。大娘子压根就不关心。
大娘子也就是回驻马寺看望空明那老和尚时,才假惺惺地换了寺奴常穿的灰色僧衣,挂上佛珠,不时还要带上一尊她亲自雕的两寸小木佛像,送去讨那老和尚的欢心。
人都说大娘子是佛前的添香寺奴而有慈悲之心,受佛祖保佑,才能建起偌大的唐坊,但谁不知道大娘子办起事赚起钱来,那是六亲不认,越是宋人越要宰?
当初福建八珍斋的货物还独占扶桑的时候,她秘密囚禁了八珍斋派驻在扶桑的两个大管事,居然假托是被扶桑海商所害,直接就挑拨了他们和宋商的关系,而当时鸿胪馆官办贸易里,和扶桑海商合作时间最长的宋商就是福建海商。
这样的事情别人也许不知道,她瓦娘子在南九州的时候可不是个聋子。
——迟早有一天,叫那季辰虎折在他亲姐姐的手上。
瓦娘子这样正想着,突然看到季妈妈向她望过来的幽深老眼,心里一悚,连忙低下了头。
“蕊娘,你跟我来吧。”
找不到许淑卿,她看了看季蕊娘,摸了摸她那西瓜皮一样的孩子头,打消了要把她留在内库,让这孩子早些歇息的念头,
“你也该上山去看一看了。”
“是,大娘子——”
季蕊娘强忍着满心的雀跃,用力点了点头,再一次伸手抓紧了季青辰的衣角。
她就算不到十岁,也知道这坊里能让大娘子另眼相看的,不是李家三姐妹就是许淑卿,她虽然不敢和这几位最出色的成年姐姐们相比,但大娘子能让她代替许七姐姐陪她上山,当然是对她的褒奖。
更何况,她的哥哥季大雷也在山上。
她已经快半个月没有回过家,没见过爹娘,没见过姐姐和弟弟了。
“备船,向山上传讯——”
季青辰正说到这里,突然听到了海面上飘来一缕空灵的陶陨之声。
深夜海静,只有那一缕陨声醇醇厚厚,仿佛是大海深处鲸音回响,它悠悠远远,随着海风四散飘荡,却又清晰入耳,似乎就是在她们身后的鸭筑山中回荡,是雀鸟晨起时的啾啾轻鸣……
不知不觉中,深夜里因为李海兰那一曲江天鱼跃,知者徘徊带来的莫名沉郁,被这与天地同欢的单纯陨乐声轻轻抚去……
她不由得就站住了脚,小蕊娘也悄声道:
“大娘子,是许姐姐的陨声——”
繁华尽处,十六位泉州府乐伎同奏了一曲唐时大乐《万邦齐来朝》,虽然因为乐伎任翩翩病弱,无力拍响大鼓,失了一些浩荡之气,但这浑壮高华来自雄唐时代的曲调仍然让席上的贵官们纷纷点头喟叹,侧耳倾听着它那低回的尾章……
“下一曲当应是我大宋的《折枝花》,才是绝妙……”
连秦从云也不由得有了些兴致。向楼云举杯笑语。
还不等楼云笑叹那宋时大曲《折枝花》虽然经历两朝,在红尘乱世间首开风气之先。可谓是独领,却终归失了汉唐雄壮之气——突然间。有一缕陨声接续在了这尾章之中,它如山中春暖,清叶吹面,甜美而又迅速地吹开了边塞之地,满城飞花……
更奇怪的是那调子,就是像是春日少女脚下扬飞的秋千一般,一眨眼就被抛入天际。
“噫?”
林窃娘听到古陨声里居然能吹出如此不可能的高音,顿时不记得是在国宴之上,从乐席上站了起来。
海天夜色中。没等她看清吹陨者所来的方向,陨声已经化成了秋千上的明媚少女,又是一眨眼,踩着秋千从天空上向她扑了过来。
裙锯如花,笑声如天籁清铃。
佩环叮铛,是秋千上的撞响,叽叽喳喳,全都是青春女子在林间回荡的清脆欢笑之声。
楼大一个机伶,仿如从梦中醒来。被这从未听闻过的曲子惊得几乎失了魂,他站在楼云之后,也不怕失态,连忙顺着林窃娘的眼光。向海面上极目看去。
他的眼力是在山林里狩猎习惯了的,在这夜晚海面上,倒是比林窃娘更快地看到了吹陨之人。一眼之下,忍不住就是一声低呼。咋舌道:
“云哥,好俊的女子。”
楼云的眼光只有比他更好。早已经看到了唐坊方向,驶来了一只小小的尖头渔船,它行走如风,船尾那名束发白衣的女子虽然只是偶尔伸手操弄一下尾橹,它也极为熟悉地顺着礁石间的变幻水流,翩然而来……
看得到,那女子双手持着一只雁卵大小的古陶陨,翘首向天,悠然吹奏,月夜下古陨声清,听着她的曲声,楼云眼前竟然一时间有了春蝶秋莺,纷飞乱舞的缤纷幻像。
海船渔舟,听夜风传唱,方圆十里内听到这陨乐的人,只觉得阳光扑面,满眼炫目,有如随着那飞扬的曲声,荡上晴日青空。
楼云微闭双眼,倚坐倾听,便见得有女子婀娜,踏着曲声迎面而来。
她笑颜如花,似近实远,转瞬不知其到底何方——踏足微惊,他突然已经立在了高坡之上,极目远眺,便看得到大海汪洋之东,翻滚层云之间有峻岭如龙。
佛铃金闪,他终于有了熟悉之感,还没有来得及多想到底是扶桑山里的驻马寺,还是临安城郊的虎丘古院,便见得山风夹雨,碧绿如油。
有女子束发,白衣如雪。
她撑起手中水墨纸伞,行走在山中石道。
“那位娘子——”
山道于脚下蜿蜒,他认得那纸伞是临安城中的市井之物,暗料这女子应该是一名宋女,不由得就抬足欲追,乍听得空中浓云撕雷。
那满眼的春蝶秋莺化成了漫天雨打残花,深红浅绿,铺天漫地。
女形化马,一跃千里,从辽阔绿原横扫过苍茫大地,直到她看到了漫天黄沙,看到了峻岭山川,飞驰到了山川之后的蔚蓝海面,马潜其中,化形为龙。
古海千仞,龙栖海底,唯有古老的陨声吹开了层层浪涛,扑天盖地,压顶而来……
“云哥——云哥——”
同在听曲的楼大,在这曲子里简直回不过神来,瞪着灭顶的巨浪吃惊得直叫楼云,却听得哗啦一声轻响,却是风平浪静,碧水弯弯。
湖水荡漾,那女子从水底探上头来,回头间巧笑嫣然。
楼大见得美人回眸,顿时压住了心里的惊慌,傻笑以对,还要掩饰一句,道:
“我一点也不怕……”
几声脆笑,束发的草绳落地,化成嫩绿草籽,绽成几株红花紫叶,她赤足走过,直发拨肩,拖着湿裙走上岸去,楼云自不是楼大那样不知音律的糙汉,便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知道曲声将终,看到最后,就能看到这曲意所在。
草坡尽头,有陋院疏蓠,灰白色炊烟袅袅从一座小院里升起,正是午后举炊之时。
狗吠声起,她抱起了一直跟在身边的一只小白狗,推开了院门,奔入其中,楼云当然也不会在意是不是贼闯空门,便如春日踏青一般,跟在她身后悠闲走了院中,只为向举炊的村妇讨一口闲时茶水,聊作踏青后的解渴之用。
突然间,他满眼震惊,在院中停住了脚步。
院中再无那吹陨的美人,也没有什么午后举炊的村妇,只有眼熟的横木宽廊,阳光白沙。
横廊上竹帘半掩,廊下那烹茶的绿裙女子,依旧只让他看到那薄绢下朦胧的倩影,还有她耳下的琉璃花蕊耳坠,正随着海面大风,滴溜溜急转着……
楼云猛然间惊醒了过来,就听得四面全是喝彩嘻闹的哨声,几乎把海涛声都盖住了。
海面上呼叫“七娘”、“淑卿”的喝彩声不断于耳,口哨声简直是震耳欲袭,五里方圆的海面就像是个煮开了水的沙锅堡。
他侧目看去,外围上千渔娘们全都在船上站了起来,一边尖嚷着再来一曲,一边吹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渔哨,唐坊男丁捏唇口哨的喧闹声还远在她们之上。
不仅在他的船边,甚至五里外唐坊的水门附近,驻守坊中未出的坊丁们都在拼命吹哨喝彩,吵闹声一波掩过一波地传了过来。
更让他吃惊的是,楼大那混帐小子居然也凑到了船舷边,跟着那些大宋海船上的二三千的船丁、水手们一起玩命伸出头去,下死力地吹着口哨。
“再来一曲——”
他们拼命挥手,希望那名操船驶入了唐坊船阵里的吹陨女子能转过头来,向他们看上一眼,那丢人现眼的样子让楼云恨不得一腿把他踢进海里去。
要不是那两位扶桑使者团团乱转的情形比他们好不了多少,连他手下的副使、吏目也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丢脸也是一起丢光,不分彼此,否则这一回他精心准备的的国宴就全砸在那吹陨女子的手上了。
“林行首——”
他正在庆幸身边带着十六名泉州技艺第一的乐伎,要让林窃娘与她们合奏一曲,把局面平静下来,转眼却看到林窃娘眼中含泪,向他看了过来,颤声道:
“大人,明心自见,这位娘子的音律之声足以让听者明心自见,窃娘真是自愧不如……”
“……”
眼看得其他十五位乐伎全都是一副遇上国手大家的激动神态,就连病弱的任翩翩都半站了起来,双唇微颤,似乎是想要走到船舷边一睹音律大家的尊容,楼云面无表情地向她们挥了挥手,她们顿时一哄而散,涌到船舷边。
眼见得上官开恩,吏目们纷纷告罪离席,秦从云也尴尬陪笑了两声,最后一个起身,挤到了船舷边,也要去看看那淑卿娘子是什么模样,两个扶桑使者早就在人堆里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楼云一个端坐在正位之中。
他低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国宴,仰头看着天上的一弯明月,在心中自语:
“明心自见……?”
他见到了什么?
海风吹过,清寒遍体,他这时才发现,他官袍下贴身的绢衣已经被一身冷汗渗透,只为了刚才曲终时他惊见的那廊下倩影。
什么时候,他已经对那未曾谋面的季氏女子如此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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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三更完毕,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
057 女子深情
他在座中沉默不语,半晌便起身离席。
在众人只顾着看许淑卿的喧闹中,他的眼光扫过了深夜月色下的辽阔海面,渔船点点散布四周,他当然早就看到了唐坊所有渔娘左肩下都配备了一只改装的小弩机和十枝短羽箭。
而他更没有忘记,以扶桑的制弓技术,他曾经在泉州蕃坊里见过他们最好的弓箭不过是射出五十步,而大宋军中常备的强弓已经能射出二百步,更不要提弩机了。
但唐坊这种更适合女子所用的小型弩机,他不论是在大宋,还是在交战过的金军里,都没有见过。
那位女坊主,不仅在坊中开了工坊制火器,连弩机也在她的准备中吗?
她如此苦心经营,却居然并不支持季辰虎内侵扶桑?
她还有什么更重要的战事要准备?
他沉思着从席上踱步离开,行走间,他从袖中抽出了她让李海兰呈上来的赔罪礼单。
长长的礼单里不仅是珠宝财货,也隐晦地献上了一副弩机,一杆火枪,一台投石机,一套厚纸铠甲。
她是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她对大宋的礼敬?
也许还要告诉他楼云,她对大宋朝廷里韩参政的擅权图谋并没有关联?
说不定正是因为唐坊里这种他无法看透的形势,他心底才会对那女坊主念念不忘……
他将礼单纳入袖中,缓步走回了舱内。一时间,竟然也忘记去查看同席的王世强和陈洪到了何处。
舱道笔直,他拢着雪披。深思着,一步接一步,终于到了陈文昌的房前。
房前看守着的两个陈家仆从被曲声所动,也早已不见踪影,但门底缝下透出的灯光和依旧静坐观书的人影,还是清楚表明着陈家最出色子弟的与众不同。
他伸手欲叩门,却又迟疑。
陈文昌虽然委婉。却也很明确地表示他不愿意因为求亲之事而再生纠葛了。
而那份女坊主,她多年来不惜耗尽金砂海珠,仅仅就是为了支持那位曾经悔婚的王纲首。为了他们之间一番情意才对大宋的北伐大计全力准备,毫不懈怠?
这便是女子的深情?
他本来以为,族妹楼鸾佩对王世强的情意才真是百死而无悔……
“大人——”
楼大心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恰到好处。楼云正觉得突然来找陈文昌完全是莫名其妙。听到楼大的声音,不自禁就心中舒出一口长气,顺势转身看他。
楼大隔着七八步远,借着舱道口的火光看着他的脸色,只觉得他似乎也并没有生气。
“怎么回来了?”
脚步声响,楼云在舱道中走了几步,很干脆地离开了陈文昌的房门,缓步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似乎也懒得训斥楼大,只是道:
“外面怎么安静下来了?”
“那坊里有老妇人坐船出来。把她接回去了,说是她们坊主召她回去——”
楼大小声禀告着,见着他没有生气,便放心地露出了满脸的失望之色,
“听说那女子姓许,已经和季辰虎订了亲,看着也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唐坊女子怎么这么早就订亲了,那李姑娘也是——”
他的声音颇为沮丧,似乎许七和李海兰没有订亲,说不定他楼大还有机会的样子,直让楼云无奈,只听他继续道:
“那女坊主既然要她回去,大人,是不是季辰虎已经回坊闹事,所以才——”
“等着骏墨传回来的消息吧。”
楼云也不再多问,更没多去思量他早就安排在唐坊中身份是小宋商的细作,想必骏墨会找到机会引开注意力,好让那熟悉唐坊的小宋商趁乱挂出烟雨风灯,在她所居的小院屋前标上暗号,让他早已经安排好的计划顺利完成。
如此一来,此次东海之行便可一举而定。
等陈家与唐坊联姻之后,他也不需要再去费神思量,三年前他收到族妹的求助信,派出那扶桑僧人去试探王世强,是不是一场大误……
他只是一边向外走着,一边吩咐道:
“你传信给驻马寺里的泉州僧人,让他们今晚就直接面见空明大师,出示本官的亲笔书信,问一问唐坊私造火器,又一直打探福建路对岸的琉球岛,到底是什么居心?”
“大人,陈家不是向大人禀告过,半年前她就暗示过嫁到泉州的条件,是要带一些陪嫁的匠户到大宋落籍,大人不是还在泉州知府那边协商过,在蕃坊里给他们留了五百个落户的名额?那女坊主没料到大人有如此手段,所以才打听了琉球岛?”
楼大跟着他向外急走,又回头瞟了刚才他站着的,陈文昌紧闭的房间,眼中对这书呆子在外面如此的热闹中无动于衷虽然有些匪夷所思,却居然也有一丝佩服之意,
“大人好眼光,陈家的文昌公子,说不定还真能与那位女坊主般配,大人是打算让他亲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