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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外公的味道。
那茶汤带着热度滚下他的喉,带着特别的温暖。惟仁紧紧的握着茶杯。
他爱喝茶,是随了外公。
从很小的时候,就是外公外婆带他。常常在外面疯玩着,回来就着外公的茶杯喝茶水,久而久之,习惯了、爱上了那个味道。
外公固执的只爱茉莉香片。并且只爱那一家店里的那一款。总是亲自上门购买。这件事,绝不假手他人。
惟仁知道母亲也给外公准备好茶。景叔叔那里常常会收到一些好茶,有的堪称稀世珍品,他自己不缺,知道老人喜欢,会交代底下人送来。有时候母亲也会特意去买。但是外公从来不收。送来了,不是叫拿回去,就是撂着。仍是喝自己的。母亲因此又伤心又生气。
外公和母亲之间,多年来嫌隙积累甚深。
他本以为,外公越来越上年纪,会慢慢的想通一些事情,或许和母亲和解有望。但这次一见面,他就知道,根本没有好转。
两位都是极倔强和固执的人。
惟仁喝着茶。
外公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就沉默,好在沉默也并不显得尴尬。
屋子里太暖,让他的思维有些迟钝——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公和母亲这样水火不容了?
是从外婆去世的时候开始?
还是更早一点儿,从妈妈执意要和景叔叔结婚的时候?
他记不清了。
总之外公暴跳如雷,将母亲骂的狗血淋头,将母亲赶出门去,不许她再登自己的门,说就当没养过这样的女儿……这种事情,在那段时间里,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发生了很多回。
但或许更早。
早到他还很小,小的还能被外婆搂在怀里。
外婆温暖的手,会捂着他的小耳朵,低声的哄着他睡觉——哪里睡得着?外公的声音像打雷。母亲的哭声像暴雨。
“败坏门风……不择手段……”
这些四字成语,都是后来他一个一个扒着词典查出来的。
这是在形容谁?
惟仁轻轻的打了个颤。
他抬起眼来,看着微微合着双眼的外公。
“惟仁,惟仁……你看外公又在打盹了……”
惟仁侧了一下脸,看着自己身边的方凳,那个穿着天蓝色裙子的少女,正托着腮,好奇又有趣的看着外公。她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流露出笑意。
惟仁忍不住微笑。
是的,外公又打盹了,阿端。
外公一直在用你送给他的紫砂壶呢,阿端。
“小仁啊。”
“外公。”
“嗯哼……阿端过的好吗?”
“外公……”
“小仁,阿端过的好,你就放下吧。”
“……”
“改天,把那姑娘带来,让外公看看。”
“……是。”
“嗯哼,外公这辈子,最后的心愿,就是看着你过上好日子。”
“外公……”
“听外公的。”外公把紫砂壶推开,站起来,挪了两步,“回去吧。”
“……”
“嗯哼,告诉你妈,嗯哼,别给我送东西送钱,我不缺,用不着她。”
“外公……”
“让她好自为之……嗯哼……”外公人已经进了卧室。
惟仁看着外公。
“回去吧。”
“那……我改天再来。”
“嗯哼……东西都拿走。我不要。”外公关上了卧室门。
“外公,这是我孝敬您的。”
没有回应。
惟仁静静的站了一会儿,说了声“外公我走了”,走出了外公的家。
楼道里光线很暗。
还好楼梯扶手经过了改造,不然惟仁要担心外公下楼怎么办。
出了楼道,惟仁的眼睛都有点儿不适应外面的光线。他钻进车子。顾悦怡正在闭目养神,见他上来,问道:“怎样?”
惟仁发动车子,“精神还好。”
顾悦怡叹了口气。
“您真不上去看看?”
顾悦怡犹豫了一下,说:“走吧。”
惟仁小心翼翼的将车子开出了小区。在老城区七转八转的巷子里行驶,颇费了番工夫。
母子俩一路上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
正文 第四章 花与火的回忆 (三)
l8’labell8l8’到了家,惟仁停稳了车。
顾悦怡拿起手袋,一边开了车门,一边说:“去休息一下吧,晚饭好了就叫你。你景叔今晚不回来吃饭……哦,你问问承敏来不来?惟仁?”顾悦怡从反光镜里看着儿子,惟仁的脸上,表情沉郁。她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没事。”
“外公说什么了?”
惟仁沉默片刻,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妈。”
“嗯?”
“外公问起阿端。”
顾悦怡眉尖一蹙。
“外公说,让我放下。”
顾悦怡将车门重新关好,“惟仁。”
“妈。”
“你外公什么都不知道。”
“对。可是我们清楚。”
“惟仁!”
“妈,您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
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顾悦怡说:“惟仁,你现在该关心的是承敏。”
“这也不代表我不能关心阿端。”
“惟仁!”
“你以为阿端会原谅你?”
惟仁看着母亲。
母子俩眼神对峙着。过了好一会儿,惟仁先转开脸。
“她千万别原谅我。”
顾悦怡被儿子的语气震到。她愣愣的瞅着儿子的后脑勺。
惟仁看着那朱漆大门。
“妈,如果能选,当初,我真的不该进这个门。”
那么,阿端……我就不会遇到阿端。
是不是?
……
佟夫人笑眯眯的亲自来给自端开了门。
“妈妈。”自端笑着。
佟夫人亲热的拉着她的手往里走,“你能来真好,还以为今儿我老太婆要一个人辞灶了。”
自端听着婆婆忽然用带着很浓的西北口音的腔调讲“辞灶”,忍不住笑,接着问:“爸爸呢?”
“出去开会几天了。”
“大哥大嫂和妥妥什么时候回来?”
“妥妥外公病了,钢川和伊甸带着妥妥去香港,不知道年前能不能赶回来。我同他们讲,不回来也无妨。家里长辈病着,理当尽孝。”
自端点头。
佟夫人拉着自端坐下来,“瞧瞧这脸白的……”她温暖的手托着自端的下巴,细细端详,皱眉,“我说铁河没照顾好你,他还犟嘴。”
“不怪他的。”
沈阿姨端了茶点出来,微笑着看自端。
佟夫人笑道:“阿端从来不说小铁的坏话。”
“可不是。”沈阿姨笑着。
“吃点儿东西,上楼去歇着。晚上咱们吃面。”佟夫人体贴的说。
“我不累的,妈妈。”自端忙说。
“那陪我说会儿话吧。”佟夫人挺高兴的,“等会儿我就出门了。街角哪家超市的苹果不错。我想再去逛逛,有些东西要买。”
“那我陪您去。”
“不用。我出门,你就歇着吧。”
沈阿姨又去端了一个盅子过来。自端闻到了浓浓的药香。
“妈妈在吃中药?”她问。
沈阿姨将那只粉彩盅放在自端面前,笑眯眯的看着她,说:“不是夫人的,是你的。”
佟夫人笑道:“你这病还没完全好,这边湿气又重,怕你吃不消。就请保健医生配了几味中药,让沈阿姨给煎了,你吃上两日。”
自端知道婆婆笃信中医,又精通药理,素日里也少不得吃些她吩咐的药膳汤剂,原是习以为常的。当下端起药盅将那黑褐色的汤喝下。沈阿姨递过来冰糖盅子,她摇摇头,只喝了口清水。
“不苦。”自端微笑。在景家也是如此。她算草药堆里混大的,哪里怕这个了?
沈阿姨啧啧称赞。
佟夫人满意的看着她笑,道:“还是阿端乖,那几个叫他们喝点子补汤都像要了他们的命一般。铁河尤甚。其次是伊甸。妥妥那个小魔怪也有样学样,敢对着奶奶用英文喊这是毒药。”
佟夫人摆着手。她应该是佟家最坚持中医药的了。其他人早中了西医的毒。也难怪,打提倡“开眼开世界”,佟家就随了西学东渐的潮流。传统还是尊重的,但是医学上是信仰西医的。她可不以为然。得机会就要让孩子们试中医药。不过好有难度就是了。虽然屡屡受挫,还是乐此不疲。
自端听着好笑。
“……妥妥英文比汉语流道多了,爸爸不满意的很。要伊甸注意汉语教育呢。说佟家的孩子们汉学底子都是一等一的,钢川铁河也都是扎扎实实的学了中文的,不许家里出假洋鬼子呢。”
“妥妥到底是在加国长的。”
佟夫人笑道:“这也罢了。爸爸生气的是伊甸在家里也和妥妥讲英文。”
。
正文 第四章 花与火的回忆 (四)
B6AC5DC’labelB6AC5DCB6AC5DC’自端点点头。伊甸自己都是洋鬼子做派,难免的。可佟家还是道地的大家族,虽然洋派,但也很保留了些传统的。难怪公公会说那样一番话。
“爸爸说,以后老二家的孩子倒是不必担心这个。”佟夫人笑眯眯的看着自端。
自端愣了一下,立即晓得婆婆指的是什么。这么明显的暗示,她怎么会听不明白?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含糊的笑着。佟夫人见她不接这个茬口,有点儿失望。
“我说,阿端哪。”
“妈妈。”
“过了年,你可就满三十了,铁河比你大四岁,也不小了。”
“……”
“头几年,你们正是闯事业的时候,没精力想这个,妈妈理解。现如今,你们也大了,再者说,你们两个事业都上了轨道,感情又稳定,这个问题是不是就该提上日程了?”
“……”
“妈妈早就想问你,可又担心你有压力;跟小铁提呢,他就只管敷衍我。”佟夫人含笑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自端,自端在她的注视下,脸上渐渐的泛了红。
孩子?
这一两年也许是年纪长了,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每次念头一闪过来,她很快就避开了。那好像是个再虚幻不过的影子。
原来伊甸真不是无缘无故的问她的。而是佟家上下已经都在关注这个事情——佟铁河,他竟一点儿口风都没跟她漏。
是忘了?是根本没放在心上?还是在找合适的时间跟她谈?
自端有些恼。
他只要提一嘴,她此刻就不会这么被动。
但也许他压根儿就不想提。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孩子。或者压根儿就没想过要他们俩的孩子……她脑中各种各样的念头在一处翻滚,只是没个头绪。她抿了唇,脸上烧的越来越凶。
佟夫人见自端面红耳赤,只是不吱声,微笑着低声问道:“不好意思啦?”
“……”
“你这孩子,跟妈妈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依我说,你们也该不设防了。”
虽然屋子里只有她们婆媳两个,自端还是觉得又羞又窘。美丽高贵的佟夫人,此刻只是个寻常的婆婆、况且还是个急着抱孙子的婆婆——自端都没有想到,她还有这样一面。
“妈妈……”自端咽了口唾沫,窘迫的绞着手指。
“就这么定了!乖!”佟夫人笑着拍拍自端的脸蛋儿,“得,我这就等着了。”她也不待自端回答,又絮絮的说了一些个话。自端心头乱如麻团,竟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幸好佟夫人也只是跟她唠唠家常。一时有电话进来,沈阿姨请她去接,她才起身进房间去。自端坐在沙发上,忽觉额头一层密密的汗。她抽了张纸巾,叠了两叠,按在额头上。
婆婆的话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只是下意识的不想这么快就回答婆婆。仓促间似乎任何的回答都是糊弄。她不想这样。
可是她是佟家的媳妇,老人家企盼添个新孙,原是再正常不过的愿望;她是个女人,嫁人生子,是人伦,更是道理,她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吗?似乎是没有。
那,佟铁河……他是怎么想的?
自端想到佟铁河,眼前不禁浮现出他那冷峻的容颜和深邃犀利的眼神,那表情似乎在问她:你呢,你是怎么想的?你愿意给我生儿育女嘛?你愿意嘛?
自端背后似滚过一个雷。
她不敢再往下想。
房间里,佟夫人放下电话,一脸喜色,她叫沈阿姨把准备好的中药取出来,吩咐明天开始一早一晚给阿端炖补汤。
那小体格儿,中看不中用,不补怎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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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花与火的回忆 (五)
l6D2F68’labell6D2F68l6D2F68’佟铁河从会议室出来,首席秘书林少新就跟他说,泰和容董来过电话。
“什么事?”
“只是留口讯请在方便的时候回电。”
佟铁河沉吟片刻,问起了别的事。经过秘书室,佟铁河吩咐Grace替他摇电话给泰和容董办公室,自己走进办公室里坐下,不一会儿,电话接进来,Grace说容董在1线。
“您好,我是佟铁河。”
“佟总,能否拨冗见面?”容芷云的声音非常的柔婉动听。开始令佟铁河有瞬时的怔忡,以为自己在跟妻子自端通电话。只是听下去,这声音美则美矣,拨开浮色,却有自有一股子精明干练、铿锵有力在里面,未免让人暗生寒意。
铁河沉吟,“如果电话里实在不方便讲。”被自端知道了,又是一段公案。好在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到了上海。
“面谈为宜。”
铁河抬腕看了看表,“喝杯咖啡如何?”快到下午茶的时间了。容芷云一贯英式港风的做派,他是知道的。
“可以。”
“那么半小时后泰和大厦对面的Barcelona咖啡馆见。”
“好。”容芷云收了线。
佟铁河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拿了外套,交代了Grace几句。Grace问要派司机吗?他说不用,我自己开车,然后就直接下班了。随后他搭乘电梯下去取车。
他的公司离泰和大厦不远。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已经可以看到泰和国际那酷似弥勒佛祖之手的办公楼。据说泰和国际从选址到设计到装饰,都经过风水大师的指点,就连设计大厦的著名设计师,当初也曾参考风水师的建议,数易其稿。如今泰和大厦已经算地标性的建筑,提起“弥勒手”,坊间百姓亦津津乐道。
以他专业的眼光来看,他倒不觉的这个楼群有多壮观,只是有股子说不出的味道,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就比如说,比起那边刚刚竣工不久的被市民称为“大裤衩”的广电大厦,设计上确实没有那么标新立异,但更耐看更有韵味。
佟铁河把车停好,往咖啡馆走的路上,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是景自飒和董芳菲。两个女人上来分别给了他一个熊抱,芳菲还放肆的吊在他身上,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铁河跟她们原是嬉闹惯了的,可众目睽睽之下,也难免有点儿尴尬。
“你丫够能装的哈!”芳菲看到他表情不自在,推他一把,乜斜着一双狐媚的眼睛,“谁不知道佟二少风流成性,身边美人一抓一把,这会子跟姐们儿装蒜?”
自飒笑:“你甭跟他废话,一准儿这会儿约了哪个女的在这儿喝咖啡呢,怕咱俩坏他好事。”
“哪儿呀!”铁河笑着。
自飒哼了一声,“不是才怪——你小子!阿端前脚走,你后脚就公开泡妞儿,你当我们姐妹是死的的呀?”
铁河笑着撇撇嘴:“真是奇了,阿端都不管我,你操哪门子心哪?”
自飒抬脚就是一下子,狠狠的踹在铁河迎风骨上,铁河疼的几乎蹦起来,芳菲哈哈大笑:“傻了吧?忘了飒飒才是你的正牌克星啊?你敢欺负她妹妹,小心小命儿。”
“小心你的小命根儿!”自飒甩了甩头发。风很大,她眯了眼睛。从包里拿出一副黑超来戴上,遮住了半张脸。
芳菲又爆出一阵大笑来。
“我们走。”自飒不理铁河,自顾自的往自己的玛莎走去。
芳菲拍了拍铁河的肩膀,摆摆手也走了。
铁河看着自飒的跑车绝尘而去,有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来这儿是干嘛。转身往咖啡馆走,小腿处疼的真切。他吸了口凉气。这个癫狂的景自飒——但看样子,会笑会闹,已然又是那个正常的她了。
容芷云已经到了。
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翻看一本彩色的记事本。她穿了一身米色的套装,十分的修身,衬出她依然姣好的身段,同色的珍珠首饰,令她愈加仪态万方。
佟铁河自问见过美人无数,但如此的迟暮美人,他只认得这一位。好似岁月不是她的敌人,而是上苍给她的珍贵礼物。只会令她的美貌镀上一层金边,闪闪发光。
容芷云抬起头,看到铁河。她将手中的记事本合上,示意他坐。
“喝点儿什么?”她问。
“黑咖。”
“两杯。”容芷云对侍应生说。她打量着眼前的佟铁河。要说,这的确是很有架势的男人。她挑剔的看了又看,没有挑出十分明显的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