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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端和惟仁并排站在医院大楼前的空地上。风,携着夜里的孤寂,呼啸而至。很久,两个人一动不动。
“进去吧。”终于,他先开口。风冷,吹的他彻骨生寒。
她没有动。
他站在她的身边,可是,昨夜面对她时,那种无力感又抓住了他。
他和她,都只穿着薄薄的毛衫,根本无法抵御这样的寒冷。
“阿端。”
她终于转过脸来,看着他。
她回身,他跟上,亦步亦趋。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么跟在她身后,走那一段短短的路——其实都不能算是路,只是从他的房间出来,走在红柱绿栏杆的廊子上——那么短的距离,都用不了一分钟,他却觉得,那好像是他这一生中曾经走过的,最漫长的路。她的脚步,一下,又一下,踩在青石地砖上,也踩在了他的心上……
他靠在门边,腿上、背上的痛感越来越重——不知道是不是要变天了,还是刚刚在冷风里吹太久,或者,他就是需要有什么地方在疼痛,好吧心底的那份转移出来。
他看着自端默默的拿起外套来,穿好。她来的匆忙,随身的东西什么都没带。被一冷一热的气流刺激,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她下意识的摸自己的口袋,可是手帕和纸巾,竟然一样都没有,鼻尖儿凉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什么,她四下里看看。一条手帕递到眼前来。她没理。回身找着纸巾盒。他拉住她,把手帕摁在她的手心里,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知道,你,不再是我的责任。可是,端,那个人,他承担起来了嘛?”
他握着她的手腕。
她夺手。
他不让步。
她眼里有一丝慌乱。
电光石火之间,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将她的袖子移上去两寸,几乎是在看到她那截皓腕的同时,手松开了,从他的胸腔里,逸出了一声似是叹息,却有更像是嘶吼的声音——那只表……他给她的“生生世世”!她竟然还戴着!还戴着……可是,他曾留意过,以前几次见面,她腕子上都空空的!
自端狠狠的推开了他,迅速的将手缩回来,掩住了手腕,也掩住了腕上的表。
惟仁眼睛已经红了。
就在下一刻,他伸出手臂,牢牢的,将她抱在了怀里。
“对不起,阿端。”
。
正文 第六章 风与水的痕迹 (十七)
一连数日,自端都住在乌衣巷。白天,她留在父亲的办公室里间。父亲办公,她静静的翻她的书;空闲下来,她会和父亲聊两句。晚上,她仍睡在她原先的房间。多年不曾睡过那张床,竟然躺下去,一觉到天明。她想她是太累了。
大伯来看父亲,见这状况,开玩笑说阿端怎么长着长着反而抽回去了,这不像三十,像十三了。
自端笑着,“大伯您还记得我都三十了,连表示都没有……”
景和高大笑,点着她,“嗯,就知道你在这儿等着大伯呢。大伯不是刚回国吗?得!找一天,就阿端和大伯两个,大伯给补过生日,如何?”
自端从景和高的身后攀住他的颈子,亲昵的笑着,“不用……”
“又不用了?”景和高扶着她的手臂,故作诧异。鼻端,是清新淡雅的香,让他觉得暖意融融。他看了眼弟弟,得意的扬了下眉——自端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和他亲近许多。景和仰无声的笑了。
“本来就不用。”自端笑着。
景和高拍拍身边的座位,让自端坐下,问道:“小铁呢?”
自端想了想,“哦。”
“哦?”
“哦……今天还没来电话。”她说。这几天,他都是早上起床,就给她打个电话。知道他那边很忙,她没有告诉他父亲的状况。
景和高点点头,“我昨天在香港停了一下。”他顿了顿,看着景和仰,“光亚这回上市运作的很好。都说这个市道,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是奇迹。”
景和仰笑着:“现在还不好说,以后再看吧。”当着女儿,他没有明说,光亚海外融资成功,多少有些投机的成分。那边看的未必全是光亚的实力,而是光亚的背景;再者,单是泰和容芷云的力挺,众人先就给了几分面子。
景和高明白他的意思。兄弟俩目光一送一递,心照不宣。
自端晓得伯父和父亲话里有话,也不深究;难得这平静的时光,她不想那么多。
这时,她放在桌上的电话响了,拿起来,轻声说了句:“是铁河。”
景和高哈哈一笑,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接电话。
“喂?”她坐的这个位置,恰好阳光撒进来,日近正午,阳光正好,身上暖意融融,“嗯……嗯……什么?什么时候?”
景和高兄弟看着自端脸上那放松的表情渐渐被紧绷代替,不禁同时皱了皱眉。只听到自端说:“……我……”她看了父亲一眼,语气里是犹豫。景和仰立时招手,她对着电话说了句“等下,爸爸有话跟你说。”站起来,把手机交到父亲手上。然后听到父亲问了铁河几句话,最后说:“阿端马上过去……对,应该这样的……让阿端替我们致意吧……就这样,你也注意身体……再见。”他把手机交还给自端。
景和高问:“怎么?”
“夏至礼刚刚过世了。”景和仰说,“友梅头几天已经过去。”
景和高点头示意他知道。
“阿端,你婆婆都去了,你不能不去。”
自端踌躇。
“去吧。”景和高也说,“应当应分的。”
自端知道。铁河在电话里说,伊甸这几天情绪失控,连妥妥都丢在一边,根本顾不得。想到这里她心里揪了一下……她看父亲。
景和仰明白她的意思,“你看了爸爸这几日,还没看腻?”
“爸!”
“只一两日就回来的。这两日,爸爸也要出去,你还能跟着爸爸出差不成?”景和仰笑着。
“阿姨可以跟您去开会,我为什么不能跟着爸爸去出差?”自端想起那晚,心里仍是别扭,忍不住道。
景和高听了,道:“和仰,瞧瞧,咱们自端要吃悦怡的醋了。”
“大伯!”
“还在这儿说,抓紧时间动身,越早过去越好。”景和高这次不是开玩笑的语气了。自端看到,也不多说,站在那里,轻轻的一跺脚。
“爸,您当心身体;大伯,我走了。”
景和高挥挥手。
自端嘟了一下嘴巴,过来贴了一下他的面颊,又跟景和仰挥挥手,急匆匆的走掉了。
听着她高跟鞋叩在石板地上的声音,渐渐的远了,兄弟俩同时舒了口气。
“铁河他们应付的了?”景和仰问了一句。
“有芷云在,友梅也去了,没有问题的。”景和高语气淡淡的。他跟自端说的是在香港过境,其实是专门空了一天时间,为的就是夏家的事。说是夏家的事,其实是佟家的事。以他多年在那边积累的人脉,希望能在夏至礼去世之后,帮助伊甸和钢川在夏至礼家族争取到最有利的地位。这也是他借机还佟家的人情。他想到这里,松了口气,问道:“你怎么样?”
“这不是好好儿的?”景和仰微笑。
“我这把老骨头还经摔打着呢,你不准跑我前头去。”
“好。”
“阿端看样子吓坏了。”景和高叹息。
景和仰想到女儿的样子,没有出声。
或许,多亏了这一病。
……
飞机停稳,自端从舷窗望出去,停机坪上,一辆黑色的车子边,站着几个人。她细细的辨认着:不认识的那个应该是司机;陈北正仰头张望;铁河,他手里牵着一个穿着黑色裙子的小女孩儿……自端从位子上拿起黑色的长大衣,大衣口袋里,滑出了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她低头,是她的表。
她弯腰,将表攥在手心里。
似乎那个紧紧的拥抱还在……她甩了甩头,将表依旧塞进口袋。机舱门已经打开,她快步走出去。外面飘着细细的雨丝,空乘给她撑开伞,她拒绝了。沿着舷梯很快的走了下去。
“小婶婶!”妥妥已经挣开了铁河的手,往她的方向跑来。
自端弯下身,将妥妥搂在怀里,然后,抱了起来。小姑娘发间那雪白的绒花刺着她的眼,让她几乎落泪。紧紧的抱着妥妥,这一瞬间,只来得及紧紧的抱着她……
铁河走过来,把妥妥接到自己臂弯间。等到了车上,坐定,他看着她一张素面,和乌黑的眼眶,轻声的说了句:“路上辛苦了。这几天大概要见很多人,会很累的。”
她点头。
妥妥偎在她怀里,她搂着妥妥,抚弄着妥妥的发顶,想着过年的时候,家里人聚在一处,听着钢川教妥妥念: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伊甸在一边笑的花枝乱颤。不知此时伊甸在怎么面对这丧父之痛?
铁河正望着车外,她靠过来的时候,铁河侧脸看了一眼,原来,她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他稍稍放低身子,让她靠的舒服些。妥妥在她怀里,她在他怀里……他想着:眼前,这是怎样的时刻?
。
正文 第六章 风与水的痕迹 (十八)
自端回学校开了会。开学前一周例行的工作会议,没有什么特别。会后领导同事寒暄一番,分头忙碌。自端领了自己的课表。新学期她的工作量有些大,本科生的研究生的,本学院的外院的,本校区的,还有分校区的,看上去杂七杂八。
苏婷拎着自己那张,对她龇牙咧嘴。自端知道她的意思。她比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连周六都有课!我真是要疯了……”苏婷一张嘴巴机关枪一样,“老杜说这学期两个在休产假,四个将要休产假,没人可用了,让硬着头皮上。我就说我也要休产假!”
自端白了她一眼,“预支?”苏婷连个男性朋友都少有,管男人从来论“只”。休产假?故意气院长而已。
果然苏婷气哼哼的说:“你知道老杜怎么说?”
“怎么说?”
“有本事你明儿就休!”
自端笑出来,问道:“载你到哪儿?”
“给我搁中关园那儿得了。我去逛逛。你这就回家?”苏婷发了一通牢骚,似乎舒服了一点儿。
“不。我还有点儿事。”
“嗯。”苏婷应着,“瞧着你可见胖了啊。”
“有吗?”自端摸摸脸。婆婆嘱咐陈阿姨天天给她煲汤,也许是有效果的。
“我瞅着是有点儿。长点儿肉好的。我就是干吃不长肉。但凡是件衣服我穿着就不好看。”苏婷绰号“芦柴棒”,瘦的打晃,最恨人家说减肥。
自端笑着点点头。两个人说着话,到了地儿,自端将苏婷放下来。她吐了口气。变了车道上快速,往城东去。她是要回家一趟。到家才知道,顾阿姨一早便出门去了。自端便有些踌躇。早知道应该打电话过来说一下——昨晚铁河提了一句,惟仁的结婚礼物还没送去?她才想起来,那对表,在她手上已经放了很久。
她站在庭院里,犹豫了片刻,往西厢走来。
院子里寂静的很。
阳光真好。
她在西厢的廊下,回头望了一眼,处处都明亮,好像一切都会在这明亮里无所遁形。
其实直到她的手去推那扇门,她才意识到,她真的已经走到了他的卧房门前——有许多年不曾来过的他的房间。印象里,好像也只有一两次。即便在他们最亲密的时候,她也极少进他的房间的。
她听到里面有细微的响动。她想了想,想到了Cookie。
她轻轻一推,门没有锁,“吱呀”一声向两边敞开。Cookie似乎被忽然出现在面前的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待看清楚来人,又凑过来,尾巴欢快的摆动着。
隔着门槛,自端拍拍Cookie的头,待它没有那么兴奋了,她才重新打量着屋内——正间迎面仍是那件紫檀架白梅双面绣屏风。她轻轻的迈步进去,绕过屏风,所有熟悉的摆设和景致,全都向她围拢过来——没有变,哪儿都没有变。北间是他的卧房,南间是他的书房。卧房门上那只蝈蝈笼还在,尽管蝈蝈是早已经化灰了;而书房案上那毛笔架,甚至连朝向都没有变化。
正间的一角放着一架老式的留声机。旁边零散的搁着几张黑胶唱片。自端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来,将唱针扶上去——不出意料,是《军港的夜》。
海浪的声音清晰可闻。
自端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
那么炎热的天气,6月里少见的热。她从学校回到家里来。每个月都要回家住一个周末,这是爷爷给定的规矩。她心里就算再不愿意,也得遵守。
那天也像今天一样,大人们都不在家。
只有她和他。
她知道他有时候周末会回来。但是也不经常。两个人似乎都有意避开对方,她还从来没有在家里和他一起吃过饭。
距离第一次看到他,已经快一年了。
自端看一眼西厢紧闭的房门。有种说不出的情绪抓住了她的心。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去敲西厢的门。里面有低低的音乐声,门一响,音乐戛然而止。她听得到有脚步声逐渐近了,是拖鞋蹭着石板地面的声音。
门一开,顾惟仁静静的站在她面前。
自端看了他一眼。他比她要高出一个头去,她看的顶多算半个他。雪白的衬衫,衬得他面庞更加白皙;头发理的很整齐。干干净净的,一个漂亮的男生。
似乎是没有料到她会来敲自己的门,惟仁有点儿发愣。
“该吃饭了。”她说。
“嗯。”
她转身往餐厅里走。惟仁愣了一会儿,反手关了房门,跟在她身后。她穿了一条黑色的裙。裙摆及膝,纤细修长的小腿,像小鹿一样,轻捷而有活力。
惟仁忽然觉得心头突突的跳的很急。脸上不自觉的热起来。眼睛想要移开,可是,有忍不住再看一眼……心跳就越发的急了。
短短的一程,他觉得那么漫长;那么漫长,却仍希望,永远也走不完。
。
正文 第六章 风与水的痕迹 (十九)
一餐饭吃的沉闷。
他和她都不说话。
她崴了一勺子红烧肉在面前的盘子里。
惟仁看了她一眼。
她又崴了一勺。
惟仁眉尖一蹙。
她第三次伸出手,他吃米的动作就停在了那里。
于是她变了方向,去崴汤。
嘴角露出一丝笑。仍是低着头,乌木镶银的筷子,夹红烧肉吃。吃了一块,又吃一块。一会儿的工夫,面前的肉都进了她的肚子里。她正要喝汤,只见他静静的替她又崴了一勺红烧肉放在碟子里。
她瞪着他。
他眼睛亮晶晶的,闪着笑意。
她有些气恼,但还是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他仍低头吃他的饭。
肉还是被她消灭了。
惟仁早就吃完,在一边静静的坐着。
自端这时候才意识到,那盘子红烧肉几乎都被她吃光了。
也许是觉察到她的窘,惟仁小声的说:“范大厨烧的红烧肉是京城里第二好吃的。”
她忍了忍,终究没忍住,问道:“那第一好吃的是谁烧的?”
“我们学校食堂的大师傅。”
自端自然是不信。军校伙食虽好,但是,学校里的食堂,再好吃也有限。范大厨,那祖上可是御膳房出身。她轻轻的哼了一声。
“我第一次见女孩子吃肥肉这么利索。”他说。
她没出声。心想你才能见过几个女孩子。
“虽然我见过的女孩子不多。不过无一例外。”他说。
自端低着头,将面前的筷子摆整齐。心想我就是那个特例。
顾惟仁说:“没想到今天瞧着特例了。”
她有点儿吃惊的抬眼看着他,心想这人会读心术不成?她眯了眼睛,说:“您这么说,是不是就想说我吃的多呀?”
顾惟仁被她的一个“您”字给唬的一愣,白皙的脸上顿时一红,说:“……不是。”
“不是最好。我用好了。您呢?”
“我……也吃饱了。”
自端站起来,将他的碗筷收起来。惟仁又愣了一下。他忙站起来,两个人开始收拾饭桌。家里的保姆从窗子外面看到,很快的走进来,不要他们动手。自端默默的,仍是帮着保姆把桌子收拾了。保姆一头一脸的汗。自端却泰然自若。她洗过手,从厨房出来,看到站在廊下的顾惟仁——靠在朱漆的廊柱上,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她亦静静的回望他。
院子里的梧桐树上,忽然传出了一声蝉鸣。很短促,却很尖利。
两人不约而同的抬头看过去。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又一声。
仿佛是试探。
“吱……”这下是不间歇的长而高频的鸣叫了。
两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看着对方,微笑了。
夏天,就这样来了。
……
顾惟仁一进门,便听到了老式留声机上传出的那略带古旧气息的歌声。他定了定神。再没有别处,只会是他的房间。他略站了站——是谁呢,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