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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秦海心里对于这件事多少是明白一些的。宁中英与他谈过两次话,对他的思路非常欣赏,上次带他去见柴培德,应当带有向柴培德推荐自己的想法。前世的秦海虽然是个科学家,但人并不木讷,情商和智商都极高,再加上见多识广,还有几十年的超前眼界,管理一个青锋厂其实是不在话下的。
柴培德让宁中英出来担纲,担任代理厂长,再让秦海当联络员,而不是秘书,这就存了扶持秦海的念头。作为联络员,走到职工面前可以代表宁中英,但如果能力或人品不行,宁中英也随时可以把他打压下去。联络员这样一个身份可谓是可进可退,尽显柴培德、宁中英等人的老奸巨猾。
郭明宣布完县里的决定,照例是当事人出来说自己的感言和决心。
韦宝林强撑着笑脸,对全厂职工说了一些诸如愧对大家的厚望,希望青锋厂蒸蒸日上之类的套话。职工们也都是成年人了,不会像小孩子那样往台上扔西红柿、臭鸡蛋之类,而是还以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多少算是给了他一点面子。
轮到宁中英的时候,老爷子也没有太多的话,先是感谢县领导对自己的信任,接着表示愿意与全厂职工共渡难关,至于具体的施政纲领,他只字未提,因为在这种场合里说全面推翻韦宝林时代的决策,相当于打韦宝林的脸,而韦宝林的脸与郭明、潘胜杰等人多少也是连在一起的。
会议持续的时间不长,几项程序走过之后,郭明宣布散会,新晋升的副厂长项纪勇招呼着工人们继续回车间去工作,宁中英则直接把领导们都送上了各自的小车,与他们握手告别。
“各位领导也不留下来吃顿便饭,让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啊?”宁中英笑呵呵地向柴培德和郭明说道。
“老宁,县里把青锋厂这副担子又压到你肩膀上了,你可要扛好了,别栽了跟头,晚节不保啊。”柴培德叮嘱道。
“柴市长如果不放心,现在再撤了我也还来得及啊。”宁中英笑道,“要不我把工人再召集起来,你们两位领导宣布把我再撤了?”
郭明道:“老宁,不要说这种话,柴市长力荐你再次出山,就是信任你的能力。你得跟县里立个军令状,一年止亏,怎么样?”
“止亏不够,扭亏为盈吧。”柴培德又给加了码。
宁中英点点头道:“没问题,厂子里的情况我已经了解过了,一年之内扭亏不成问题。只是,市里、县里还是要在政策上给我们一些支持,至少不要对我们的具体决策指手画脚。”
“这个县里可以保证。”郭明说道。
“那各位领导就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宁中英信心满满地说道。
韦宝林和翟建国也离开了,坐的是青锋厂的小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坐青锋厂的小车了。翟建国想到一星期以前自己还在拿派车的事情刁难宁中英,如今自己却被扫地出门,而宁中英重新执掌了青锋厂的权柄,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小魏啊,好好干,等我们那边的洗衣机厂建起来,我把你调过去当司机班长。”
到达目的地之后,翟建国一边下车,一边对小车司机魏龙许着诺言。
“那就多谢翟主任了。”魏龙面无表情地答道。
“以后我如果有什么事情要用车,你方便的话,还得多帮忙哦。”这第二句话,才是翟建国最想说的。他听说这个所谓的洗衣机委员会到目前为止还只是一个空架子,别说车,连办公室都是临时从其他部门借来的,要啥没啥。作为习惯了出入有车的人来说,他需要继续把青锋厂的线头留着。
魏龙还是那副表情,漠然地点着头道:“翟主任要用车,我小魏肯定没说的……不过,要看车子有没有空。”
“那是,那是,我也是管过车的,懂这个。”翟建国悻悻地答应着,看着魏龙驾车扬长而去,他忍不住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都是一帮势利眼!”
“好了,小翟,人走茶凉,也别怪别人绝情。”韦宝林心中充满了悲凉,但他没有翟建国那样激动,他拍拍翟建国的肩膀,说道:“现在咱们最重要的,就是把洗衣机的项目搞好。搞好了,才有出路。”
出路,出路得头啊!翟建国在心里骂道。离开了青锋厂,洗衣机项目就完全成了无本之木,资金、人员、场地,一切都得自己去筹措。县里说得挺好,表示可以协调银行贷款,但翟建国心里明白,银行是归“条条”管理的,根本不是县里随便说一句话就能够放款的,你没有抵押品,只有一个可笑的所谓计划,银行凭什么给你钱?
可是,这些话翟建国也只是敢在心里想想,面子上完全是不敢表露出来的。他现在的希望,只能是等着韦宝林什么时候东山再起,再被安排到哪家企业去当个领导,或者安插到县里的某个委办局去当个领导,这样自己才有出路。
权当是烧冷灶了,翟建国这样安慰着自己。
“韦主任,我给您拎包。”翟建国跑前几步,抢过韦宝林手上的手提包,引导着韦宝林走进了灰尘满地的洗衣机项目临时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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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宁中英的气场
青锋农机厂,铸造车间。
高频感应炉前,一套本厂自制的半自动焊接夹具正在操作工的操纵下来回地挥舞着长臂。每一次机械臂的舞动,都有一件完成了堆焊作业的刀片从感应炉中被夹出来,投放到旁边的成品车上。彭金根、刘建平、魏家立等几名热处理工忙得汗流浃背,但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宁厂长,这批刀片卖出去以后,能给我们把医药费报了吧?”彭金根一边操作着夹具,一边对在旁边观看的宁中英问道。
宁中英摆摆手,说道:“这事先不急,厂里的生产恢复正常之后,该报销的医药费一分钱也少不了你们的。这次卖刀片的钱收回来之后,要先补充一下厂里的流动资金,要不下一阶段的生产就没有原材料了。”
“我理解,我理解,乡下种田也要留种谷嘛,我们那边,说谁吃种谷,就是骂人败家子的意思呢。”彭金根赶紧响应着宁中英的话,以示自己并不反对宁中英的决策。
项纪勇在一旁插话道:“大家再忍耐一下,对了,宁厂长已经决定了,这笔货款收回来之后,会给大家把今年的双过半奖金补发了,一个人有20块钱呢。”
“真的!”旁边的几个工人都惊喜地小声喊了起来,这可是一个比报销医药费更好的消息呢。
所谓“双过半”,是企业里的一个俗称,意思是“时间过半、任务过半”。所谓双过半奖金,其实就是单位上的半年奖,这是职工们在工资之外能够拿到的额外收入。
由于效益不佳,青锋厂已经有两年没有给职工发双过半奖了,今年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半,大家都以为双过半奖再次泡了汤,谁知道宁中英一上台,居然把这事又提了起来,答应给大家补发这笔奖金。
与报销医药费相比,工人们当然更愿意拿到奖金。从道理上说,医药费是企业欠工人的债务,什么时候都赖不掉的。而奖金则是拿到手才算,错过了就没有了。20块钱的奖金不算是高额,但对于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奖金是啥样的职工们来说,这就是一个好兆头,说明那个红红火火的青锋厂又要重现了。
“大家好好干,保证质量。只要咱们的产品质量有保障,销售势头好,以后发奖金的机会还多着呢。”宁中英笑呵呵地补充着项纪勇的承诺。
“太好了,我们就知道,有宁厂长坐阵,咱们青锋厂就大有希望!”众工人全都喜滋滋地恭维着宁中英。
几天来一直跟在宁中英屁股后面的秦海对于这样的场景已经习惯了,他在心里暗暗感慨,宁中英的气场实在是太足了,走到什么地方去都能够震倒一片。中层干部会上,大家畅所欲言,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敢炸刺。在车间里,宁中英随便对哪个工人笑一笑,都能换来对方的满面春风,那种尊重之意完全是由衷而发的。
“走吧,咱们去其他地方看看。”宁中英向几个工人点了点头,然后带着项纪勇、秦海转身离去。
一行人走出铸造车间,来到一处树荫下站定。宁中英从兜里掏出烟盒,取出两支烟,一支递给项纪勇,另一支叼到了自己的嘴上。项纪勇接过烟,并不急于叼上,而是拿出打火机,先给宁中英点上了烟,然后礼节性地看了看秦海,问道:“小秦不抽烟吗?”
“他不抽。”宁中英替秦海作出了回答,然后又点评道:“不抽烟也好,现在广播里不天天都在说抽烟的危害吗?”
“嗯嗯,我老婆也老劝我戒烟,抽了一辈子,哪戒得了呢。”项纪勇附和着宁中英的话,同时给自己点着了烟。
两杆老烟枪站在树下吞云吐雾了一小会,宁中英转头对秦海说道:“小秦,跟我当了几天联络员,有什么感受啊?”
秦海揉了揉手腕子,说道:“记了两本子的材料,别的收获没有,手腕子粗了一圈。”
原来,这几天宁中英一直都在各科室和各车间转悠,几乎和每个干部、工人都聊过天。对于有些人,宁中英问得非常仔细,从对方所做的工作内容,到对方对青锋厂目前存在问题以及下一步的发展思路,事无巨细,全都要涉及到。
秦海作为宁中英的联络员,在宁中英做这些调研的时候,始终跟在他的身边,替宁中英做着记录。100页一本的笔记本,他整整用掉了两本,粗略算下来,写了有一两万字了。每到记笔记记得手抽筋的时候,秦海就格外怀念前世所用的笔记本电脑,如果有那么一个神器,记东西就方便多了。
听到秦海的抱怨,宁中英呵呵笑道:“让你记东西,是为了锻炼你。你不了解青锋厂的情况,怎么能够当好我的联络员呢?”
“宁厂长,我有一事不明,一直想问问您。”秦海说道。
“你问吧。”宁中英道。
“啥叫联络员啊?”秦海道。
宁中英不假思索地答道:“联络员嘛,就是替我传话跑腿的人,我不在场的时候,你说话就可以代表我。这样说吧,如果我不在这里,你叫项厂长往东,他不敢往西。”
项纪勇现在已经被提拔为副厂长,但在宁中英面前,还是属于被调侃的对象。秦海看了看项纪勇,笑道:“宁厂长这是给我拉仇恨呢,我一个小屁工人,哪敢让项厂长往东往西啊。”
项纪勇正色道:“小秦,你这样想就错了。柴市长和宁厂长都是非常看好你的,有意培养你当宁厂长的接班人,你可别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接班人……”秦海做出一副牙痛的样子,说道:“两位厂长,你们别拿我开心了。宁厂长要选接班人,肯定也轮不到我,我才来厂里几天?县里让项厂长当副厂长,这不摆明了是当接班人的意思吗?”
项纪勇道:“我有多少斤两,我自己知道。当个生产副厂长,我可能合格,但要当正厂长,我的能力有限,而且未来也没有发展余地了。这一点,宁厂长早就说过我,我心服口服,绝无虚言。”
“术业有专攻,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当厂长的。”宁中英道,“像韦宝林,当个办公室主任很称职,但当厂长就完蛋了,不但毁了一个厂,而且还毁了他自己。老项也是如此,管生产他内行,但要涉及到经营、人事这些事情,他不灵。”
“我更不灵了……”秦海小声地嘀咕道。
“这事先不急,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给我当好助手。”宁中英道,他不愿意再多谈这个话题,因为过早地讨论这样的问题,有可能会让秦海感到自我膨胀。他把话题引回到开头,对秦海问道:“小秦,你记录了这么多东西,有什么心得体会没有?”
秦海知道这是宁中英在考校自己,于是沉了沉,答道:“有一点粗浅的体会。”
“说说看。”宁中英道。
秦海道:“首先,我觉得咱们青锋厂很有希望。一来,是因为青锋厂的设备条件不错,工人素质很高,能够承担一些复杂的业务。二来,大多数职工对青锋厂很有感情,有一种厂兴我荣,厂衰我耻的主人翁精神。临危之时,士气是最重要的,而青锋厂的士气犹存,因此大有希望。”
“你看呢?”宁中英转头向项纪勇问道。
项纪勇佩服地点点头,道:“我觉得小秦总结得很好,有些话我也想到了,就是不如小秦说得那样好。”
“嗯,小秦肚子里还是有点墨水的。”宁中英道,“小秦,接着说。你刚说了首先,是不是还有其次呢?”
秦海点头道:“是的,其次,我感觉青锋厂危机四伏,必须另辟蹊径,否则前景堪忧。”
宁中英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把烟吐出来,吐得周围云雾缭绕。待烟雾略微散去几分,他才说道:“你说得这样耸人听闻,有什么根据吗?”
秦海道:“根据从供销科、仓库和车间一线得来的情况进行综合分析,我发现,我们厂的产品的确存在结构老化的问题,不能适应新时期农业发展的需要。要让青锋厂走出困境,必须找到新产品,或者说,必须找到新的利润增长点。”
“你这个说法,不是跟韦宝林一个腔调吗?”项纪勇有些恼火地指责道。
秦海笑道:“其实我挺同情韦宝林的,他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错误,错的只是眼高手低,很多想法能够提出来,却无法实现,所以才最终成了笑柄。就比较旋耕刀片这件事,这个产品本身没什么问题,但他解决不了产品质量的问题,才导致了刀片的滞销。当然,他不积极从技术上去想办法,遇难则退,最后落到这样一个下场,也是源于他的性格缺陷了。”
“看不出来,你还挺替韦宝林说话的。”宁中英笑道,“韦宝林应当把你带去当办公室主任才对,带个翟建国去,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第六十一章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大家玩笑开过,宁中英又对秦海问道:“小秦,你是个懂技术的人,你觉得我们下一步能够做点什么新产品出来,让青锋厂摆脱困局?”
“旋耕刀片能算吗?”秦海问道。
宁中英的脸色阴了下来,他缓缓地摇摇头道:“不能算了。”
“什么意思?”秦海一惊。宁中英复出之后,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推动旋耕刀片堆焊工艺的开发,现在堆焊自动夹具已经制造出来,刀片的后期处理进展顺利,全厂职工都认为旋耕刀片能够成为青锋厂的一项主打产品,最起码能够保证青锋厂今年达到止亏的目标。可是宁中英却突然说出这样悲观的话,原因何在呢?
“昨天老萧从红泽回来,带回来一个坏消息。”项纪勇替宁中英解释道,“省农资公司答应接收我们这2万片库存刀片,但后续不再订货了。”
“为什么?”秦海奇怪地问道,“咱们什么地方得罪他们了?比如说……忘了给他们意思意思?”
秦海对于时下的社会风气还是有所了解的,要求人办事,多少都得“意思”一下。当年的人胆量和胃口都不算大,一壶茶油、几斤白糖,都可以表示“意思”。他不知道萧东平是否忽略了这些礼节,但以他的猜想,像萧东平这样的老供销,应当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项纪勇道:“不是的,老萧和农资公司那边的关系处得不错,该表示的感谢,也都已经表示了。农资公司那边也尽了力,省里的市场不够大,他们还专门和东北那边的大农场联系过,也推销出去了一些,但要消化掉这2万片刀片,还有不小的难度。”
宁中英见秦海还是不太理解,又补充道:“现在各地的情况都差不多,农机企业半死不活,所以各省都要保自己的企业,不愿意从其他省份进货。咱们的刀片虽然质量上已经不亚于外省的一些大厂,比那些小厂更是强出一大截,但地方保护主义这个东西,你是拿它没办法的。”
“我明白了。”秦海点点头。他实在是忽略了这个关键的因素,那就是当年的全国市场是相互割裂的,每个省市都是一个封闭的经济体,地方保护主义的壁垒远甚于后世的国际贸易壁垒。
在当时,如果某种商品属于紧俏商品,那么各地就会严格限制本地企业向外地销售,同时派出采购人员到外地市场去抢购。反之,如果一种商品相对过剩,那么各地就会限制外省市的企业到本地来推销商品,把有限的本地市场都留给自己的企业。
那时候,地方保护之残酷,是后世的人难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