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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你到家了,喜欢墙壁的颜色吗,屋内多处残旧,已替你装修。」
「方太太,人人称我业主,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你确是业主。」
「什么意思。」
「你从此不必缴付房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住所,可以专心写作。」
不为发呆。
「不为,我马上到你处来,有些文件需要让你签署。」
不为只得把话等见了面才说。
能够回到故居真是高兴,她跳起来走进浴室。
一抬头整个人呆住,卫生间也装修过了:雪白有四只脚的浴缸,大蓬蓬头,橘红色砖地。最令她惊异的是有一面墙壁造成凹凸不平的爬山墙一样,现在,她每天可以在家练习运动,不必外出了。
谁,谁那样体贴?
她坐在浴间,不愿离去。
终于她听见门铃响。
不为立刻扑出去开门。
方太太是名中年妇女,人如其声,好笑容,活泼,她捧着鲜花及点心。
「不为,去做咖啡,厨柜第二格有只蒸馏器,抽屉里有蓝山咖啡。」
她对这里比不为还熟。
「方太太,告诉我,谁对我这样好。」
方太太坐下来,笑笑问,「你说呢?」
「谁知道我喜欢爬墙?J
「你说呢?」
方太太舒舒服服地喝了咖啡,吃完果酱甜圆饼,抹干净手,取出文件,「不为,请在这里签名。」
不为签下大名,「现在,可以告诉是什么人买下这公寓送给我了吧。」
方太太笑答:「你很快会明白。」
她另外郑重地拿出一只小小盒子,放在茶几上,「不为,这也是你的礼物,请查收。」
不为打开盒子,一看张大了嘴。
盒于里是一对玉镯,颜色非常奇突,十足像切开了的西瓜肉,一截绿,似西瓜皮,接着一小截白色,然后,变成红玉。
这便是不劳口中的西瓜手镯。
妈妈。
还有谁呢。
是妈妈替她买下公寓房子,好让她有个存身之处,不致于居无定所被人踢来踢去。
是妈妈知道她爱爬墙,是妈妈才晓得她喜欢蛋黄色。
不为取出那对玉镯,大家都在找的宝贝,原来一早留了给她。
不为吁出一口气,鼻子酸涩,说不出话来。
母亲人已经不在,仍然处处无微不至地庇护着她。
方太太见不为取出玉镯,三个颜色在阳光下晶莹夺目,不禁轻问:「咦,好看得像假的一样。」
不为把玉镯交到她手中。
方太太喷喷称奇,「你妈很疼惜你。」
不为点点头,实在忍不住,落下泪来。
方太太安慰她:「嘘,嘘,别哭,你妈妈是想你开心。」
不为向方太太道谢。
方太太说:「你仍需缴付水电差切杂费,不为,工作努力,生活健康,是最佳报答父母方式。」
「是,方太太,请知会宋律师我已收到物业及首饰。」
方太太拍拍不为肩膀离去。
不为把玉镯戴在手腕上。
一颗忐忑的心落了实。
她出门,去把行李自欧阳医生家取回。
她拨了几个电话。
首先通知兄姐:「仍住老地方,是,我喜欢这种吊儿郎当无间隔大统间,有空来坐。」
自然不忘祝他们生意兴隆。
再找慧中说话。
慧中不在电话旁边,不为留言:「慧中,可是在手术室?我的地址是运河街十号,电话——有空请联络。」
最后才致电莉莉苏比耶斯基。
不为嘲笑自己:工作,一向没在她心目中占最重要位置。
莉莉声音清脆动听,「咦,不为,许久没听见你精神饱满的语气。」
不为感慨「知道被爱真好。」
莉莉酸溜溜,「她来了吗?」
「莉莉,家母把公寓买下送我。」
「啊,那你得真的专心写作了。」
「可不是。」不为泪盈于睫。
「好了好了又哭。」
不为破涕为笑。
挂上电话,出版社有人送初稿来。
不为打开一看,哗一声,原稿真的非要排出来不可,黑字白纸,不知多好看,不用读内容也觉美观。
她把整叠稿纸按在胸前,不愿放下。
像大人抱婴儿一样,紧紧小心地揽在怀中,得到非常大的满足及安慰。
半晌,放下,稿件已经微暖。
她自第一页看起。
编辑部把她的章回次序改动过了,不为有点不悦。从头看到尾,只觉语气经过修正,不大像她原意。
读到傍晚才掩卷,不为颇有意见。
她问莉莉:「我明朝可否到编辑部开会?」
「欢迎,上午十时可没太早?」
「我会准时。」
不为问自己:该怎么开口呢?「一个好的编辑,应当让作者保留原来风格,改动太多丧失原意。」
或是 「我虽未成名,但不喜欢人家改我原稿。J
「我改变主意,把原稿还给我。」
「你若是这样大改,就失去一个乔哀斯威罗伦斯了。」
不不,不能这样比较,人家会以为她是疯子。
电话响起来。
不为叹口气,取起听筒,原来是慧中。
不为立刻间:「慧中,你作文,喜用深奥抑或清浅的文字?」
慧中笑,「我读医科,答卷子毋需咬文嚼字。」
「你总有读小说吧。」
「文字用来传通讯息,总得叫读者看明白为目的。」
「那是赞成越浅白越好?」
「嗯,所以我们有李白」慧中说,「不过我也读过:一个写作人若要改进文字,总得在动词群下手,把平常普通的动词改成精要尖锐,像‘他看着我’与‘他凝视我’大大不同,又或‘他狠盯我’、‘他怒视我’」
不为说:「我觉得,用字无论如何要清易,简单明了的文字,营造出故事各种气氛,像恐怖、凄怨、喜乐才是高手。」
「阿,不为,那种境界不是人人可以到达。」
「我不喜明写,慧中,哀伤时不用大叫大哭,动怒毋需破口大骂,恋爱不必欲仙欲死,成功最忌告知全世界,一但是出版社把这些细节都改过了,整部小说露骨大胆新奇,不是没有可读性,但稍嫌粗俗。」
「嗯,太含蓄了,也许读者觉得如隔靴搔痒。」
不为没好气,「痒要像药膏,总不能抓得应开肉烂,血肉模糊。」
慧中哈哈笑。
不为这才改变话题:「慧中,刚自手术室出来?」
「是,一位老太太摔倒,盘骨粉碎需镶上钢架。]
「老年真多折磨。」
「你已搬回原居?」
「是,不过我曾在令尊的公寓住过一晚,谢谢你们。」
「稍后我来与你会合。」
「很想念你。」
「我也是。」慧中说话一向简洁。
不为没有在电话中提及细节。
成年人总会保留一点秘密。
她会告诉不劳「喂,那对西瓜玉镯在我处」吗,当然不,她会说「不劳我们每人分一只」吗?也不会,一对玉镯分开,失去价值。
这算得是藏私吗,也许,但是母亲交到她手中的遗产,她决定接收。
包括这座公寓在内。
伍不为生活中一页已经掀过,大量人与事、情与景已经压在这一页之下,大抵要到中老年时才会翻出回忆。
那时,旧情会像夹在书本里的一朵花或是一块叶,形状依稀在或许保留了三分颜色,但事过境迁,内心虽然牵动,感觉必定生疏。
此刻,不为忙着在原稿上写下她不满改动之处,全神贯注,全情投入。
口渴时喝点果汁,或是咖啡红茶,忽然发觉天色己亮,她走进浴室,徒手爬上墙壁,累得满身大汗,淋浴,更衣,出门往出版社。
走到街上,看到鹅毛般雪花缓缓自天空飘下。
这是今冬第一场雪。
不力了然一人,略觉凄清,但是有那么多事等着她做。
不久又可以见到慧中,阿,不算太环了。
不为匆匆往地下铁路站走去。
一个人,总得不停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