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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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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说他有好多兄弟姐妹,他父亲是个小职员,住在银行职员宿舍,与母亲是中学同学,是这样爱上的。母亲为了他,连家中的汽车与三轮车都不坐了,甘心乘电车,他是文艺小说中标准的穷小子,即使毕业找到工作,待遇菲薄,又得照顾弟妹,没有什么出息,做他妻子前路黑暗,外婆努力拆散了他们。
  我要是外婆,我也这么做,我也不允许陶陶跟这么一个贫穷的年轻人去吃苦,谁会晓得时局会大变?
  我抬起头说:〃我自己开车得啦。〃
  〃要不要去吃杯咖啡?〃他问,〃时间还早。〃
  我笑,〃真可惜本市没有一间凯诗令。〃
  〃你想去凯诗令〃
  〃我哪里有资格上凯诗令,那是令尊追女仔的地方。〃
  〃现在你大了,不比以前那么豁达,怕闲话是不是?〃
  我答:〃免得人家说杨家三代的女人都同叶某有来往。〃
  他讶异地说:〃有谁那么多嘴?〃
  我忍不住笑,〃我父亲。〃
  他不悦,〃杨之章一张嘴像老太婆。〃
  〃你们三个人真可爱,〃我说,〃争风喝醋三十载。〃
  〃之俊,再过几年,你会发觉,三十年并不是那么艰难过,一晃眼岁月悠悠过去,好几度午夜梦回,我蓦然自床上跃起,同自己说:什么,我五十三岁了?怎么会?我什么也没做,已经半百?生命是一个骗局。〃他笑。
  说话中的辛酸并不是笑容可以遮盖。
  叶成秋唯一的诉苦对象可能是我。
  我打开车门。
  〃生意好吗?〃叶成秋问。
  〃没关系,有苦经的时候,我会来找你。〃我笑。
  〃你要记得来。〃
  每次不待我们开口,他已经照顾有加。真正帮人的人,是这样的,至亲友好有什么需要,暗中留神,不待人家厚着面皮开口,立即自动做到。不是太难的事,一个人有多少至亲好友,应该是数得出的。
  还有次一等的,便是待人开口,他才动手帮忙,借口是:我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多心嫌弃?
  最下等的人,倒不是有能力不肯帮人的人,而是一直老认为人家非得帮他的人。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叶成秋都是上等人。
  回到家已经很晚。
  陶陶熟睡,穿着铁皮似的牛仔裤。真服了她,明明去跳舞,忽地换了衣服,也许这是她的睡衣。
  第二天一早她上学去了。
  我出奇地疲倦,在床沿坐了很久才洗脸。
  每天用毛巾擦脸的时候就有无限厌倦,这张老脸啊,去日苦多。
  也许没有陶陶就不觉得那么老,看着陶陶在过去十七年多每年长高九厘米,真令我老。
  有那么大一个女儿真是躲都没法躲的,我还敢穿海军装不成?
  陶陶不在的时候,我特别空虚。
  回到公司,女孩子同我说,关太太找我多次,十万分火急,关太太很生气,说:为什么杨小姐身边不带备一只传呼机。
  找一口饭吃不容易。什么叫十万分火急,我又不止她一个户头,不一定能够即刻拨时间给她。
  不过近年来我也想开了,无论多么小的生意,也很巴结地来做,表示极之在乎。
  我复电给她,她却在睡中午觉。我答应〃在上肇辉台时再顺带到你处弯一弯〃。
  到她那里她倒面色和蔼,她只不过是寂寞,要人关心她。碰巧我也寂寞,不是损失。
  好消息,关太太的浴室要装修。这使我有痛快的感觉,可以把人家的家弄成防空洞一样也只有这个机会:瓷砖整幅扯下来,瓷盆敲脱,浴缸往往要拆掉一面墙壁抬出去扔掉,换去生锈的水喉管,使之焕然一新。
  也有烦恼,怕主人家要新铺金色瓷砖,及在天花板镶镜子。
  关太太说:〃我要金色水龙头,以及意大利手工彩描洗脸盆。〃
  〃花俏的洗手盆最不好。〃
  〃为什么?〃
  〃隐形眼镜掉了怎么办?〃
  〃我可以预早配定十副。〃
  这倒是真的,我怎么没有想到。
  〃天花板与一面空墙全铺镜子。〃
  关太太的身材一定很好,平日穿着宽袍大袖的流行款式,也不大看得出来。
  我不与她争论,与客人吵有啥好处?在初初开业的时候我已经领略过这种滋味。
  〃把镜子斜斜地镶在墙壁上,看上去人会修长此〃
  哗,怎么叫泥水匠做一幅斜墙?我暗暗叫苦。
  〃书房呢?书房怎么办?〃我问。
  〃让它去吧。〃
  〃可是电线还没有拉好。〃
  〃不要去理它!〃关太太懊恼地说,〃我当作屋里没这间房间。〃
  〃让我帮你完工如何?等你有了明确的主意,再拆掉重装吧?〃
  〃真的,杨小姐,真的可以?〃
  〃当然,交在我手中。〃
  〃好的,哦,对了,这是你第三期的费用。〃
  我道谢。
  她歉意地问:〃做住宅装修,很烦吧?〃良心忽然发现。
  不比做人更烦。〃我自己比较喜欢设计写字楼,但为你关太太服务是不一样的。〃
  她很满意。
  关太太是个美丽的女人,年纪比我小几岁,一身好皮肤,白皙得似外国人,是以从来不肯晒太阳或坐船出海。一年四季皮肤如雪,故此特别喜欢穿黑色衣裳。
  当下有人按铃,女佣去开门,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关太太替我介绍说是〃我先生〃。
  我称呼一声〃关先生〃,他却一呆。
  没事我先告辞。
  我从没见过关先生,不知怎么,觉得面热。
  下午我就叫大队去动工,带样板去给关太太挑。
  他们同我通电话,说有关先生在,关太太比平时和睦得多。
  这倒好。
  傍晚我去看工程,关太太外出,佣人招呼我。
  这间屋子由我一手包办,间格方面,我比主人家熟。
  好好的一层公寓,假使装成全白,不知多舒适,偏偏要浅红搭枣红,水晶灯假地台,缎子窗帘上处处捆条边,连露台上遮太阳的帆布篷都不放过,弄得非鹿非马,什么法国宫廷式。
  又去摩罗街搜刮假古董,瓶瓶罐罐堆满一屋,但凡蓝白二色的充明瓷,门彩便算乾隆御鉴之宝,瞎七搭八,不过用来配沙发垫子及墙纸花纹,真要命。
  不知怎么,本市的屋子收拾得再好,也永远不像有人住的地方,是以我自己的地方乱得惊人,卖花的老娘干脆插竹叶,受够了。
  我看着洗脸盆摇头叹气,装白色好多呢,配一列玻璃砖,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买得到有四只脚的老式白浴缸。几时等我自己发了财可以如愿以偿。
  我身后有个声音传来:〃看得出你最喜欢的颜色是白。〃
  我转头,〃关先生。〃他还没走。
  〃我不姓关。〃他笑。
  我扬扬眉毛。
  〃她要自称关太太,逼得我做关先生。〃
  我不大明白,只得客气地笑。
  〃她出来见人时用关太太这艺名。〃〃关〃先生解释。
  什么?艺名?即使做戏,也断然不会姓关名太太。
  我茫然。
  〃关〃先生笑了。
  〃我叫罗伦斯。〃
  我只得说:〃你好。〃
  〃你姓杨,叫之俊?〃
  〃是的。〃我点点头,不想与他攀谈下去。
  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年轻,好打扮,左颊有一深深酒涡,带来三分脂粉气,但不讨厌,身上配件齐全而考究,是有家底而出来玩的那种人。
  〃你是室内装修师?〃
  〃称呼得好听点,可以这么说。〃
  〃啊,还有什么其他叫法?〃他仿佛立心要同我打交道。
  我勉强地赔笑,侧侧身走回客厅,他跟出来。
  我吩咐工人收工,打算离去了。
  〃这间屋子若是全油成白色,你说有多好。〃他忽然说。
  我为这句话动容。显然他是出钱的幕后人,关太太是他的情人,他倒是不介意装修不如他意。
  我这次笑得比较自然,仍无所置评。
  〃天气这么热,喝杯西瓜汁再走如何?〃
  真够诱惑。但我摇摇头,〃我们收工了。〃
  我明天要忙着替女主人去找18K水龙头,说不定她还要配榭古茜喷嘴浴缸。
  〃关〃先生说得很对。
  天气这么热,地面晒了一日,热气蒸上来,眼睛都睁不开,眯着眼,形成眼袋特别大,皱纹特别深,却有世纪末风情——是,没有什么能够使我发笑,我就是这么厌世,如何?有点像梅莲娜麦高莉。
  热得使人心神恍惚。
  快放暑假了。
  那时约了小同学在校园树影下等,一起看工余场去……菠萝刨冰,南国电影,真正好。
  我把着驾驶盘,交通灯转了绿色还不知道。
  后面一辆平治叭叭响,若不是冷气轿车不肯开窗,司机一定会大喝一声〃女人开车!〃
  女人。下辈子如有选择,我还做女人不做?
  做得成叶成秋当然好,做蹩脚男人还不如做回自己,我莫名其妙地对自己笑了起来,倒后镜中看到自己面孔上的T部位油汪汪的,老了,毛孔不争气地扩张,瞒得过人,瞒不过自己。
  就这样慌慌张张地回到家。
  在夏天,不浑身洗刷过是不得安静的,淋浴许是我做人的唯一乐趣。我有许多〃唯一〃乐趣:与陶陶斗气,与母亲聊天,看电视长篇剧,与叶成秋吃茶,买到合心绪的首饰皮鞋手袋,顾客开支票给我时候……
  我希望我会有大一点的喜乐,后来想到这些也是要用精力来换取的,就比较不那么渴望了。
  因为我是做室内装修的,故此老想起沙岗的一篇小说〃你喜欢勃拉姆斯吗〃,那个年轻貌美而富有的男孩子在雨中等待他的中年情人自店铺出来,雨淋湿他的外套,两人相视无言,男孩子瞥到街招筒上演奏会的广告,痴痴地问:〃你喜欢勃拉姆斯吗?〃尽在不言中。
  我也渴望能碰到一个这样的有情人。
  尴尬的是,恋爱过后又怎么办?结婚?嫁一个小若干岁数的丈夫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婚后开门七件事跟着而来,神仙眷属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变得伧俗起来。最可怕的是养儿育女,孩子一出生,那小小的身躯,响亮的哭声,能把最洒脱的男女打回平凡的原形,这便是恋爱的后果。
  所以书中的女主角苍白而美丽地叫他走,她不能爱他。
  聪明的选择。
  我站在镜子面前,戏剧化地说台辞:〃走,你走吧。〃双手抱着胸,皱着眉头,作痛苦状。
  我并没有闲着,一边取出面膜敷上。
  油性部分用浅蓝色,干性部分用粉红色,什么地方有雀班与疱疱,则点上咖啡色,一晃眼看,面孔似政府宣传清洁城市招贴中的垃圾虫。
  我很吃惊。
  有情人的女人大抵不可如此放肆,所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
  别看我女儿都十七岁了,其实我没有与男人共同生活的经验,也不敢大胆投入二人世界。
  累了,我躺在沙发上睡着。
  我〃唯一〃的享受是这一部两匹半的分体式冷气机,每小时耗电五元港币。
  我半睡半醒地享受着物质的文明,发誓终其一生都不要踏入丝路半步,正在这个当儿,电话铃响起来,我下意识地取过听筒。
  那边说:〃我是罗伦斯。〃
  是DH罗伦斯还是TE罗伦斯?
  我含糊说:〃你打错了。〃挂上听筒。
  转个身再睡,脸上七彩的化妆品怕要全部印到垫子上,管它呢。
  电话又响。
  我呻吟,又不敢不听,怕是哪个客户找我。我说:〃找谁?〃
  〃我是罗伦斯。〃
  〃先生,我不认得罗伦斯。〃
  〃我认得你的声音,你是杨之俊。〃
  我改变语气,〃阁下是谁?〃
  〃如果我说我是'关先生',你会记得吗?〃
  〃哦,关先生,你好,怎么,〃我醒了一半,〃关太太有什么特别要求?〃
  他且不回答:〃你在午睡?〃
  〃是的。〃
  〃啊,真知道享受。〃
  〃关太太有什么事要找我呢?〃
  〃不是她,是我。〃
  〃你有工作给我?〃我明知故问。
  〃当然也可以有。〃
  〃那么待彼时我们再联络吧。〃
  〃我现在要赴一个约会,再见,关先生,多谢关照。〃我再度挂上电话。
  吊膀子来了。
  连姓甚名谁都不肯说,就来搭讪。
  这个男人好面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
  电话铃再响,电话没有发明之前,人们怎么过活的?
  是母亲。
  〃今夜我去打牌,你帮我忙把那个长篇剧录下来。〃此牌不同彼牌,母亲一直玩桥牌。
  〃你该买架录影机。〃
  〃行将就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噜噜苏苏购置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她又来了,一点点小事便引来一堆牢骚。
  〃好好好,〃我说,〃好好好。〃
  她挂电话。
  好好好。这仿佛是我唯一的词汇。好好好。
  陶陶又打电话来。
  〃明天是乔其奥生日,我们在迪斯科开派对,妈妈,乔其奥问你要不要来。〃
  〃我不要来,〃我光火,〃多谢他关照我。〃
  〃妈妈,你应当出来走走吧。〃
  〃不要教我怎么做,我要是真出来,你才吃不消兜着走,难道你希望有一个穿低胸衣裳在迪斯科醉酒勾搭男人的母亲?〃
  她说:〃不会的,你控制得太好。〃
  我沉默,如果真控制得好,也不会生下陶陶。
  〃妈妈,鞋店减价,你同我看看有没有平底凉鞋,要白色圆头没有装饰那种。〃
  〃好好好。〃
  〃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几时暑假?〃我的爱较她的爱复杂。
  〃考完这两天,就不必上课。〃
  〃你打算住到哪里去?〃
  〃妈妈,我不是小孩子了。到时再算。〃
  〃喂,喂〃。
  陶陶已经挂掉电话,免得听我借题发挥。
  该夜索然无味,吃罢三文治匆匆上床。
  第二天早上腹如雷鸣,径往酒店咖啡室吃早餐。
  三杯浓茶落肚,魂归原位。
  我结账往洁具专家处看洗面盆。
  他把目录给我看。
  〃妙极了,〃我说,〃这只黑底描金七彩面盆是我理想的,配黑色镶金边的毛巾,哗,加上黑如锅底的面孔,像费里尼电影中之一幕。〃
  老板大惑不解,〃有黑色的毛巾吗?〃
  〃有,怎么没有,只要有钱,在本市,连长胡髭的老娘都买得到。〃
  老板忽然听到如此传神而鄙俗的形容,不禁呆在那里。我活泼地向他眨眨眼。
  他说:〃我替你订一副来吧。〃
  〃要订?没有现货?〃我大吃一惊。
  〃杨小姐,价值数万的洗脸盆,你叫我搁哪儿?〃
  〃要多久?〃
  〃两个月。〃
  〃要命,我已经把人家的旧盆拆下来了。〃
  〃你看你,入行那么久,还那么冒失。〃
  〃你替我找一找,一定有现货。〃我急起来。
  他摇头,〃我独家代理,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去同我看看,有什么大富人家要移民,或者可以接收二手货。〃
  老板笑,〃杨小姐,大富人家,怎会此刻移民?人家护照早已在手。〃
  真的,只有中小户人家,才会惶惶然临急抱佛脚。
  〃那我的顾主如何洗脸?〃我瞠目问。
  他打趣我,〃由你捧着面盆跪在地上伺候她洗。〃这老板大抵看过红楼梦,知道排场。
  我叹口气,〃也已经差不多了。〃
  他见我焦头烂额,便说:〃我尽力替你看看吧。〃
  〃一小时内给我答复。〃
  〃小姐,我还有别的事在身上。〃
  〃我这一件是最要紧的,明天上午十点我还要考试,你不想我不及格吧?我一紧张便失水准。〃我希望拿同情分。
  他们都知道这些年来我还在读书。
  〃今次考什么?〃
  〃商业法律。〃
  〃真有你的,好,我尽量替你做。〃
  我施施然走了,出发到两个地盘去看工程。中饭与油漆匠一起吃,与他干了一瓶啤酒。
  下午赶回家,匆匆翻一轮笔记。
  叶成秋打电话来祝我考试顺利。
  陶陶刚考完历史,她说:〃我想可以及格,妈妈,祝你成绩理想。〃
  〃我?〃我都不知这些年来我是怎么考的这些试。
  永恒的考试梦,卷子发下来,根本看不懂,莫名其土地堂,一堆堆的希腊文与拉丁文,别人埋头书写沙沙响,我在那里默默流泪……
  〃妈妈?〃
  〃是,我在。〃我回到现实来,〃我都背熟了的,应该没问题。〃
  〃祝你幸运。〃
  〃谢谢你。〃
  四点钟,洁具代理商来电,说瓷盆没有现货,他尽了力帮我。
  那我怎么办?
  他叫我立刻让师傅帮我将旧盆装上去。
  我说我索性关门不做还好点。
  我根本不是斗士,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头一件想到的事便是不干,弃甲而逃。
  怎么对付关太太?我捧住头。
  电话又响,我不敢听,会不会就是关太太?
  那边很幽默愉快地说:〃我是关先生。〃
  〃有什么事?〃我没好气,这个吃饱饭没事做的人。
  〃我也不旁敲侧击了,杨小姐,出来吃顿饭如何?〃
  〃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杨小姐,凡事不要说得这么坚决,说不定哪一天你有事找我,到时你可能会倒转头请我吃饭。〃
  我恼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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