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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大清早,我回到写字楼,看见他坐在我桌子上喝黑咖啡,西装襟上,别着块黑纱。
我一震,手上捧的文件险些儿跌在桌子上。
他抬起头,一切尽在不言中,眼神很哀伤。
〃世球。〃我无限同情。
〃我只觉得体内一部分经已死亡。〃
〃什么时候的事?〃我拉张椅子坐到他身边。
〃前夜。〃
〃你父亲如何?〃
〃自那时开始不食不眠。〃
〃我没看见讣闻,自己也病了数天。〃
〃我母亲是一个值得敬爱的女人。〃
〃一定。〃
〃我是这样伤心,之俊,我竟哭了,生平第一次流下眼泪,我心如刀割。〃
〃我知道。〃
〃她一生寂寞,之俊,她也知道父亲并不爱她,而我又那样不羁。〃
〃我认为你父亲是爱她的。〃我说。
〃你也该知道,爱情不只是手拉手或者跳热舞。〃我说。
〃但是他们甚少说话。〃
〃爱情亦不是发表演说。〃
〃他亦不称赞她。〃
〃爱情不是街头卖艺,敲响铜锣。〃
〃他爱她?〃世球微弱地问。
〃当然。他更溺爱你。〃
〃我一直认为他爱的是你母亲。〃
〃世球,在他的感情世界里,总容得下一个老朋友吧。〃
他释然,呼出一口气。
〃世球,你爹没事?〃
〃你们真的像对父女。〃他说,〃我很妒忌。〃
〃去你的。〃
〃你爱谁?你生父还是他?〃
〃不选可不可以?〃
〃不行。〃
我说:〃其实我与父亲没有沟通,我认为他性格上充满弱点,但不知恁地,有事发生,我自然会扑过去,看他吃苦,恍若身受。〃
〃那么同样的事发生在叶成秋身上呢?〃
〃他那么强壮,谁理他,〃我忍不住说真话,〃我们生疮,去找他,他长疱疱,他自己打理,谁管他?〃
〃这太不公允了。〃
〃什么人同你说过这是个公平的世界?咄!〃
愁眉百结的世球也被引笑。
过一会儿他说:〃我父亲是个寂寞的人。〃
〃我相信,〃我喃喃说:〃HE'S LEADER OF THE BAND.HE'S A LONELY MAN.〃
〃你也听过这首歌?〃
我点点头。
〃我也寂寞。〃
我毫不容情地大笑起来。
〃你总是踩我。〃
〃因为你从不介意。〃我称赞他。
〃你不信我寂寞?〃
〃算了吧,世球。〃
〃之俊,如果我向你求婚,你会不会答应?〃
〃与我结婚的人,要爱我,爱我母亲,兼加爱我女儿。〃我说。
〃这太难了。〃
可不是。
他又沉默,恢复先头那种哀伤,即使是叶世球,也有他沉着的一面。
我冲两杯咖啡,给他一杯,满以为他已经忘却适才的话题,谁知他又说:〃只爱你一个人,可以吗?〃
〃那样你也做不到。〃
〃你太小看我。〃
我笑,拍拍他膝头。〃我们几时再上去开会?〃
〃你向往?〃
〃嗯,〃我说,〃我喜欢与华之杰这组人一起工作。〃
〃自然,都是我挑选的精英。〃
我很惭愧,我不够资格。
〃下个月吧,一个月一切准备妥当再上去。〃
我说:〃世球,我要开工了,不能陪你。〃
〃听听这是什么话?〃他悻悻说。
〃这才是好伙计呀!〃我笑。
下班我去看母亲。
她不在,老规矩,去打桥牌。
阿一服侍我吃了顿好丰富的家常菜。她年纪大了,有点混乱,大热天竟煮了火腿猪脚汤,被母亲抱怨,正在烦恼,碰见我来,把汤推销掉,乐得她什么似的。
做人真不容易,佣人也有烦恼。
饭后她捧满满一碟子白兰花出来,幽香扑鼻。
我躲在沙发上看报纸。
〃大小姐今年也三十二了吧?〃她在剥毛豆子。
〃快三十五了。〃
〃时间过得真快。〃她感叹。
〃谁说不是。〃
〃自小你是乖的。〃她说。
自小我不是个有魄力的孩子,一向只能做些雕虫小技,初步功夫学得很快,钢琴、芭蕾、法语……都容易上手,但等到一天要苦练八小时的关头,就立刻放弃。
少壮不努力,老大自然徒伤悲。
阿一又说:〃陶陶就不同了,她主张多。〃
是的,这一代是不一样的。
〃这座老房子要拆了吧?〃
〃你放心,救火车上不来,不能盖大厦。〃
她放了心,悠悠然工作,身上一套黑色香云纱唐装衫裤已有二十年历史,早洗成茶叶色,领口都毛了,但还是她心爱的衣裳。
阿一也有新衣,冬天母亲做给她哗叽衫裤,同时也接收我与陶陶过时不用的手袋皮鞋,母亲很反对她身上弄得似杂架摊子,母亲说:〃之俊,你乱穿是有型够格,她一乱就像垃圾婆。〃
我才像拾荒的。
〃陶陶说,她那串项链是你带来给她的?〃
〃嗳。〃
〃上头还好吗?〃
〃你怎么不去看看?〃
〃我都没有亲人,我是孤鬼。〃
门一响,母亲回来了。
阿一捧着毛豆回厨房。
母亲换上拖鞋,坐在我身边。
我说:〃叶太太去世了。〃
〃是。〃
我们并没有见过叶太太。而世球长得似他父亲,无从查考。
〃要不要去鞠躬?〃
〃之俊,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我行我素,是你们妇解分子的祖宗,早三十多年我都有胆子离婚,处理事情自有我的一套。我不去。〃
我点点头。
母亲随即讪笑,〃你看我多么慷慨激昂。〃
我问:〃你会去看我父亲吗?〃
〃亦不去,他老婆子女一大堆,何劳我。〃
〃到底夫妻一场。〃
她瞪我一眼,〃我去把陶陶的父亲叫回来,让你们重话家常,可不可以?〃
我马上噤声。
〃最恨人家说这种虚伪的、不负责任的滥温情话:到底是孩子的父亲,毕竟是夫妻,一笑泯恩仇……连你都这个样子,之俊,你才三十多岁就糊涂了。〃
母亲直到现在,还是火爆的脾气,在很多地方,她比我现代,也难怪陶陶与她谈得拢。
她今日一肚子的气。自然,叶成秋家中出了这等大事,不得不冷落她。
她是见不得光的那一位。
平日不觉得,过年过节,甚至周末,有大事发生的时候,她便得看开点,自己打发时间。
我劝慰她,〃过几日叶伯伯就空闲了。〃
〃我同他不过是老朋友,你跟你父亲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我历年来生活并不靠他,你外公有金条在我手上。〃
我不敢说什么,大半是不忍,让她挣回一点自尊吧!很多人以为四十而不惑,五十岁应该幻为化石,四大皆空,万念俱灰,但这不是真的,至少母亲的性格一直没有改变。
过一日我代母亲去鞠躬。
殡仪馆黑压压都是人,前头跪着的都有三四十个。母亲说过,做广东人最大的好处便是亲戚奇多,都在眼前,一呼百诺,声势浩大。
世球百忙中还来招呼我,我自己识相,拣一个偏位,坐下来抹汗。
他与他父亲都穿黑西装,看上去似两兄弟。灵堂上拜祭的不乏达官贵人,两父子沉着地应付,虽然哀痛不已,仍不失大体。
叶太太的照片挂在花环当中,鹅蛋脸,细眉毛,菱角嘴,虽然不是美女,看上去但觉十分娇俏,这帧照片恐怕有三十年了,她还梳着疏落的前刘海。
可以想象年轻的叶成秋流落在本市,落魄无靠,遇上了她,从她那里学会说粤语,从她父亲处学得做生意,她是根,她是源,没有这位广东女子,就没有叶成秋。
离开殡仪馆时天下滂沱大雨,水珠落在地上反溅,打伞兼穿雨衣都不管用,满身湿。
我第一次去兜生意亦是个大雨天,带着墙纸及瓷砖样板,希望某建筑师帮个忙,赏口饭吃。那位先生叫我说一说计划,我努力讲了十分钟,他已经听累了,打个呵欠。
打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自尊不算一回事,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但是与切身利益有关的时候,绝不能听天由命,总得尽量争取,失败也不打紧,有人笑我吗,那不过是他下流。
相由心生,因此外形日益邋遏,也不高兴再打扮,这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表明是卖艺不卖身。
我没有开车子出来,站在路边载计程车,一站半小时,也不觉累,一边欣赏白花花的雨景。
〃杨小姐。〃
是叶家的司机,把黑色大车弯到我这一边来,硬是要载我一程。
我本想去看父亲,奈何身上穿着黑旗袍,爹最恨黑色,我只得回家换衣裳。
到家又不想出来,我摊开图表再度勾出细节,雨仍然没有停,不住倾诉,好几个钟头了,什么话都应该说尽了,但也许她已经有大半生没见到他,而她又确信他仍然爱她,所以还可以说至深夜。
而我没有这种运道,我没有话说,人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已经老了,且无话可说。
我扭开无线电。一次陶陶见我听歌,像是遇着什么千古奇闻似的:〃妈妈,你也听歌?〃上了三十,除却吃睡穿,最好不要涉及其他,年轻人最残忍,觉得听歌的妈妈不像妈妈,亏欠他们。
至傍晚雨停止后,我终于买了温室桃子去看父亲。
这一阵子他变了,爱吃爱睡,脾气倒不如从前坏。
他向我埋怨,说腰子痛。
我同他说,大抵是肌肉扭伤,不必担心。
陪父亲吃过饭才打道回府。他如小孩子,一边吃一边看电视,完全认了命,承认癌症是生活之一部分,不再发牢骚,因此更加可悲。
世球找我,〃出来陪我,之俊,说说话,我需要安慰。〃
〃到台下来喝杯龙井吧。〃
他驾着开篷跑车来,也不怕阴晴不定的天气。他们说这便是浪漫:永远与你赌一记,流动,不可靠,没有下一刻、明天、第二年。
我没刻意与他交谈。
他躺在我的按摩椅子里看柔软体操比赛项目,手捧香茶,隔一段时候发表松散的意见,〃还是美国选手正路,罗马尼亚那几个女孩子妖气太重〃等等,丧母之痛不得不过去,他又做回他自己。
他最新的女朋友是谁?我问:〃你真的忘了关太太?〃
〃什么关太太?〃他眼睛没有离开电视机。
真的忘了。
〃此刻同谁走?〃我又问。
〃谁有空就是谁,你又不肯出来。〃
语气像韦小宝。
〃谁是谁?〃我很有兴趣。
他转过头来狡黠地笑,〃就是谁谁谁。〃他双眼弯弯,溅出诱惑。
〃大不了是些小明星。〃
〃哟,你去做做看。〃
我惊觉地闭上嘴,陶陶现在便是小明星,真是打自己的嘴巴。
〃怎么,吃醋?〃
〃啐。〃
〃你的女儿呢?〃
〃出去玩了。〃
〃而你,就这样古佛青灯过一生?〃
我微笑,〃你少替我担心。〃
〃我们出去玩,之俊,结伴去跳舞。〃
〃世球,为什么一定要灯红酒绿?〃
〃我爱朋友。〃
〃借口。〃
〃你又何必老把自己关着?〃
我笑。
他也笑,〃两个性格极端不同的人,竟会成为朋友。〃
他喝完茶就走了。
我在窗前看世球驾走开篷车。老天爷也帮他忙,并没有再下雨。
要这样的一个男人成日坐在家中看电视,当然是暴殄天物,他当然还有下一档节目,夜未央,而他每日睡五个小时就足够。
第二天早上他又来找我,带来一只猪腰西瓜,足足十公斤重,另一瓶毡酒,把一只漏斗的尖端按进瓜肉,一瓶酒全倒进瓜里,说要浸八小时,把我冰箱里所有东西取出,将西瓜塞进去。〃我晚上再来。〃他说。
晚上他不是一个人来,带着十多个同事,使我有意外之喜,大家是熟人,不必刻意招呼,又吃过饭,便捧出那只精心炮制的西瓜,切开大嚼。
小小公寓坐了十多人,水泄不通,不知谁找到唱片放出轻音乐,气氛居然十分好。
我穿着衬衫运动裤,快活地坐在一角看他们作乐,原来做一个派对的女主人也不是那么困难。
世球过来说:〃真拿你没法了,还是像罩在玻璃罩中。〃
我说:〃是金钟罩。〃
他笑,〃你还少一件铁布衫。〃
我侧耳仿佛听到门铃,是谁?我走到门边,拉开查看,是陶陶。
〃妈妈,你在屋内干什么?〃她睁大双眼。
〃这像什么?〃我笑问。
她似摸错房子似的,〃这像开派对。〃
〃是在开派对。〃
陶陶笑着进来,她身后跟着那个当代年轻导演。
我向世球介绍,〃这是我女儿陶陶,这是叶叔叔,叶公公是他父亲。〃
世球怔怔地望着陶陶,过半晌才说:〃叫我罗伦斯好了。〃
陶陶笑说:〃别告诉我叶公公也在此地。〃一边拿起西瓜吃。
我连忙说:〃陶陶,这西瓜会吃醉人,到处是少女陷阱。〃
世球看看我,又看看陶陶,仿佛有说不出的话闷在心中。
电影小于紧钉在陶陶身后。
世球同我说:〃奇景奇景,没见她之前真不信你会有这么大的女儿,是怎么生下来的?同你似印胚,一模一样。〃
我微笑,〃不敢当不敢当。〃
他兴奋,有点着魔,〃你知道你们像什么?两朵花,两朵碧青的栀子花。〃
我听过不少肉麻的话,但这两句才是巅峰之作,我受不了,世球年纪不会大,但不知恁地,最爱戏剧化的台词。
陶陶觉得热,随手脱下小外套,里面穿一件露背裙子,整块背肉暴露在眼前,圆润嫩滑,不见一块骨,晒得奶油巧克力般颜色,连我做母亲的都忍不住去捏一捏她的肩膀。
世球看得呆了,我去碰碰他手臂,叫他表情含蓄点,狼尾巴也别露得太显著了才好。
陶陶并非绝色,飞雁不一定会降落地面来欣赏她的容貌,再过二十年她也不过像我这样,成为一个平庸的女人。但她现在有的是青春,像盆栽中刚刚抽芽的嫩枝:光洁、晶莹,绿得透明,使人怜爱珍惜,即使最普通的品种也自有一种娇态,这便是陶陶。
她脸上没有一条表情纹,眼睛闪亮有神,黑白分明,嘴唇天然粉红,绷紧的微微翘起,手肘指节处皮肤平滑,不见松折,换一句话说,她如新鲜的果子,怎么会得不引人垂涎。
连每条头发都发散着活力,有它自己的生命,她随便晃晃脑袋,便是一种风景,额角的茸毛还没褪掉哪,这样年纪的女孩子连哭起来都不会难看,何况巧笑倩兮。
世球在说欧洲的旅游经历给她听。
她的导演男友鼓起腮帮子,因镜头被抢而闹情绪,文艺青年哪是叶世球的手脚,门儿都没有。
世球说:〃驾车游欧洲是最好玩的,但危险程度高。〃
〃在法国尤其得当心,他们开车全无章法,速度快不去说他,又爱紧贴前车,在倒后镜中,可以看到后面的司机的眼白。〃世球说。
陶陶笑得前仰后合,一头直发如黑色闪亮的瀑布般摇摆。
世球也怔住了,他没想到他说的话有这么好笑,这么中听。
这也是年轻的女孩子吸引男人的原因:每句话每件事对她们来说,都是新鲜的好玩的,会得引起她们激烈热情的反应。而我们还有什么是没见过没听过的,只觉事事稀松平常,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暗暗感叹,老了老了,有这样的女儿,怎能不老。
那文艺青年的面孔渐渐转为淡绿,我有点同情他,给他一杯汽水。
陶陶笑问我:〃妈妈,怎么我们以前从来没见过罗伦斯?〃
〃机缘未来。〃我说。
世球说:〃叶杨两家,是几代的朋友呢。〃
到了半夜,客人渐渐散去,陶陶也被她的男友带走。
只余世球,他握着酒杯坐在沙发上,对着客人留下的战迹,仿佛有无限的心事,不语。
过很久他问:〃你几岁生下陶陶?〃
〃十七八岁。〃
〃是怎么生的?孩子生孩子,很痛苦吧?〃
〃如此良宵,世球,即使你还有精力,也不宜谈这些事。〃
〃一切困苦艰难,你是如何克服的?〃
〃世球,我不欲说这些。〃
〃说出来会好过些。〃
〃我没有不好过。〃
〃你太倔强,之俊。〃
〃世球,一切已成过去,往事灰飞烟灭,无痕无恨,不要多说了。〃
他凝视我良久良久,然后说:〃没有烙印?〃
我只是说:〃没有不愈合的伤口。〃
〃之俊。〃
我打一个呵欠。
世球笑,〃我这就走。〃
〃明天见。〃
〃工作顺利吗?〃
〃没听见我叫救命,就是顺利。〃
〃很好。〃
〃世球,谢谢今天晚上。〃
他做一个手势,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陶陶第二天一早便来找我,做早餐给我吃。
她梳条马尾巴,穿条工人裤,忙出忙入。咦,已把复古装丢在脑后了?
她说:〃罗伦斯真是一个好玩的人。〃
好玩?这两个字真是误尽苍生,这算是哪一国的优点?一个男人,啥贡献也没有,就是好玩?
〃妈妈,其实他不错,你有没有考虑过他?〃
〃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