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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翊取笑她:“你怎么上花轿呢?到时候你头上那块喜帕怎么办?”
“我才不管呢!”瑶英扬起脸,说:“我什么也不绣,就蒙上一块红盖头,谁还能把我怎样?”
真是匪夷所思的念头。
邯翊看着瑶英,想像她蒙上一块素红盖头的模样,起先直想笑,然而想着想着,他笑不出来了。
“这怎么行?”他极力掩饰着,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你夫家会笑话你的。”
瑶英好一会不说话,像在想什么心事。
突如其来地,她问:“要是你,会不会笑话我?”
邯翊愣了。他像是被窥破了行径的小贼,慌乱地说:“你这是瞎说,我又不会娶你。”
瑶英的眼皮垂了下来,半晌,她轻声地嘀咕了一句:“我打个比方么——”
“别乱打比方。”邯翊烦躁地打断她,“不提这个了,我还有事要问你。”
瑶英抬头看看他,忽然扮了个鬼脸,说:“不会是为了那只鹦鹉吧?”
“还真是你?”
瑶英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会是我呢?是虎儿将它咬死的。它一只畜生,管不住自己的嘴,我有什么办法?”
虎儿是瑶英养的一只小猫,才半岁,什么都要招惹,淘气得无可理喻。可是从容华宫到凤秀宫,中间隔着整整一座乾安殿,一只小猫能那么巧地自己跑了去,咬死那只日夜有人看护的鹦鹉,任谁都不会信。邯翊叹口气,说:“何苦?”
瑶英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我不喜欢她。”
邯翊很想劝她,然而想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说。
从宫中出来,邯翊径直到了胡山府上。
白帝摄政之后,迁入天宫,胡山不便再以幕僚的身份跟在他身边。于是,白帝命他做了司谏,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直奏。
以白帝旧邸私人的身份,夹在一群风骨棱棱、德高望重的耆宿之间,自然很不得意。
但不久,就声动朝野。
因为弹劾炙手可热的辅相匡郢,在精简天军的时候有徇私之举。于是直名远播,原先不假颜色的一班官员,也都笑脸相迎了。
可惜好景不长,只过了一年多,某天在书房中端坐看书,突然一头栽倒。急忙请大夫,断下来是中风。遍延名医,总算保住了性命,然而却从此瘫痪在床。
邯翊去的时候,胡山刚睡醒。
一见邯翊进屋,他便说了句什么。他身子瘫痪,说话含糊不清,邯翊分辩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扶我起来。”
对这位白帝尊为师友的幕僚,邯翊别有一番敬惮之意。连忙抢上前,一揖道:“胡先生请躺着。”
但胡山仍目视管家,坚持要坐起来。等管家搀着他坐起来,又说:“恕我身子不便,不能给大公子行礼了。”
邯翊从记事起,就习惯了他这副刻板模样。
他在床边设的椅子上坐下,态度恭谨地致以问候,“先生近来身子可好?”
胡山牵动嘴角,大约是笑了笑:“我的这个病,也说不上好不好,不过是拖日子罢了。”他自己把话说得这样直白,邯翊反倒无言以对,只好岔开来说:“父王着实惦记先生,只是现下政事太忙。倘若过几日能腾出空来,必定亲自来看先生……”
“王爷不该来,我受不起!”胡山拦住他的话说,“就是大公子来,也已经太过。”
邯翊又一次觉得不知该如何作答。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勉强地找话:“胡先生,且安心养病,如果府上缺什么东西,不愿意惊动父王,告诉我也能给办到。”
胡山微微摇头。
过了一会,他说:“我有一些话想跟大公子说。”
邯翊知道他的话,都很有份量,便把椅子挪得更近一些。
胡山却半天没作声,不断地眨着眼睛,仿佛仍在思量什么。他的面容,因为久病,变得极瘦,颧骨高得有些触目,连那一把邯翊从小即已熟悉、原本十分神气的山羊胡子,也变得稀疏零落。惟有一双眼睛,在这样的脸上,更显得锐利。
望着这样一双眼睛,邯翊忍不住想起,兰王说的话。
他大概明白,兰王何以会对他那样反感。有的时候,连他也有种感觉,好像在这个人的眼里,整个天下也不过是一盘供他摆弄的棋局。
然而,他却并不觉得反感,他只好奇,在这个干瘦的身体里,到底藏了多少智慧?
胡山缓缓开口:“请大公子设法劝谏王爷,秋陵制度,不可僭越。”
这句话,因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所以显得很清楚。
邯翊迟疑了一会,“胡先生,这件事情,恐怕我不便开口。”
胡山有些感慨,“是,大公子不便说。朝中诸相也不便说,王爷对虞王妃又是那样……”
他没有说下去。
邯翊当然清楚他想说的话。
“所以,秋陵必定逾制。”胡山默然很久,才说。
“但这么一来,对王爷百年清誉,必定损害甚巨。大公子,你为人子、为人臣,都应该劝。”恐怕迟了,邯翊想。秋陵工程已经过半,逾制之处,比比皆是。此刻再提,先不论白帝是不是肯纳谏,就算是肯,要把已经造好的拆掉,又谈何容易?
“五十六年,陵工选在秋合山,我就已经劝过王爷,可惜王爷听不进去。这几年,我虽然是躺在床上的废人,秋陵的事情也听说了一些,大公子,你一定要想办法!”
邯翊很想说“父王连你的话都不肯听,哪里会听我的?”但他不能这样说,憋了一会,勉强说了句:“这,恐怕难。”
“当然不容易!”胡山仿佛有些激动,话音也变得更加含糊不清,邯翊要很仔细,才能听得明白:“这要是容易,随便哪一个朝臣就可以办得到,我也不用特意跟大公子说。亲莫过于父子,大公子是王爷最亲近的人,我看着大公子长大,大公子的聪明我也清楚,所以想来想去,这件事也只有大公子,才能够想办法办到!”
胡山的激动没有传染给邯翊,很奇怪地,他反而越来越冷静。
他在心里掂量着每一句话,最后,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回答:“我尽力就是。”
激动的神情也从胡山的眼中消退,仿佛只是一瞬间,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他静静地凝视着邯翊,直看得他心生错觉,好像自己的一切心事都已暴露无遗。
良久,胡山也说了一句极为客套的话:“有劳大公子费心。”
回到自己府中,邯翊只觉得很累,直想换过了衣裳,便往榻上一躺,再不想别的事。
然而想了想,还是先去后堂,看望秀菱。
才走到廊下,便远远地望见窗边的身影,依旧低垂着头,想也知道,在案头必有一把筮草。这景象,似乎从来也没变过。
邯翊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几乎就想掉头。丫鬟香兰看见了他,高兴地迎向她:“大公子来了!夫人算得真准,正说大公子该回来了呢。”
秀菱款款地起身,邯翊只好微笑着走向她。
“我听说你的身子不好——”
“没有什么,我不过是胃口不大好,不敢劳公子挂念。”说着,深深地一福。
邯翊暗叹一声。
记得当初新婚不久,见她总是如对大宾的模样,曾经取笑她:“难道你不当你是我的妻么?”没有想到,只因这一句话,她竟整夜垂泪。
后来,她仍是如此,他也不再提起。
他便问起,不在这一个月里,家中可有事?身子不好,是不是这阵子住得不舒服?下人听不听使唤?秀菱一概摇头,又问起他在鹿州的起居,他也一一作答。
转眼就没有话说。
邯翊站起来,“我手里还有点父王交代的事情——”
秀菱微笑道:“自然正事要紧。”然而眼中,毕竟流露了一丝失望。
就因这点失望,又拖住了邯翊的脚步。他望着她,迟疑着,希望她能说点什么。
她果然说了:“有件事情,想问一问你的意思。”
邯翊舒了口气,又坐下来,“什么事?”
秀菱说:“明年瑶英妹妹及笄,该预备什么礼,想跟你先商量。”
邯翊怔了一会,“还有大半年呢,急什么?”
“有些东西不那么好预备,像两件绣襦,只怕得半年才能做得。又怕万一哪里不妥当,好有……”秀菱没有说下去,因为邯翊忽然站了起来。
“公子,你怎么啦?”
“我……我头疼,想去歇息了。”邯翊避开了她的目光,掩饰地说:“这些事情,我原本也不在行,你看着办就是。”
说完,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却又回头,见秀菱也正呆呆地望着他,脸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也像失望、也像难过,更多的却像是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邯翊无力探究,匆匆回到书房。
他一下坐在椅子上,仿佛全身的劲都泄去了。然而,只一刻,又站起来,不断地绕室徘徊。记得那一年,成婚分府,瑶英高高兴兴地来道贺,却又偷偷地将他拽到一旁,悄悄地咬着他的耳朵说:“有了嫂子,可不许忘了我。”
自己怎么回答的?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惴惴地,仿佛哪里不得劲。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现在知道了。
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只是换了一番苦恼而已。
而且这番苦恼,无论他怎么用尽心力去压制,都像是春天的野草一样,不断地疯长。近来他开始觉得,自己几乎要掩饰不住。如果真的流露出来——
白帝冷静的眼神浮现出来,瑶英的影子如流云般退去。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邯翊的心头路过,他陡然间冷静了。
在邯翊转念的同时,凤秀宫中,也有人正在悄悄地议论着瑶英。
姜夫人进宫探望女儿,摒退宫人,说着一些只有母女间才会说的心里话。
“十四了吧?”
无需指名道姓,姜妃知道母亲说的是谁,但她很不愿提,只是懒洋洋地答了声:“是吧。”
姜夫人仿佛未曾觉察女儿的不快,想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那也差不多是个大姑娘了。”
姜妃悻悻然地“哼”了一声,没有搭腔。
姜夫人自然明白女儿的心思,笑着劝她:“算了吧,为了一只扁毛畜生,跟个小孩子怄气,值不值呢。”
“她哪里还是小孩子?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我处处陪着小心,她还是处处跟我过不去。”姜妃恨恨地,“还不是仗着王爷疼她!”
“你也别气,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
“你也给王爷生上一男半女,不就行了?”
听到是这样一个主意,姜妃脸上显出了失望的神情。沉默半晌,她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可这也不是我想有,就能有的。”
姜夫人故作神秘地笑笑:“真想有,那也有法子。就看你想不想喽?”
姜妃不响,但一双眼睛望着母亲,已经把什么话都说了。
“你放心,”虽没有外人在场,姜夫人依旧凑到女儿耳边,轻声地说:“听说有种药,灵得很,过几天,娘给你弄些来!”
“娘啊——”
两个月前刚满二十岁的姜妃,羞红了脸,一头扎在母亲怀里,撒起娇来。
母女俩笑闹了一会,姜夫人又问:“王爷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打算给大公主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啊?”姜妃摇头:“没有。”
“我看那孩子出落得也像个大姑娘了,十三、四岁办喜事的,也有的是。就算王爷要多留她几年,先定下亲事,那也可以。”
姜妃却说:“我可不爱理她的事情!再说了,躲她还来不及,哪能上门去招惹她?娘你操这个心,何苦来?”
“你傻了,她早点嫁出去于你有什么坏处?”姜夫人又压低了声音说,“再说,咱们家老五的年纪,是不是跟她刚合适?”
“她那个性子,嫁过去还不闹得全家鸡犬不宁,整日没个安生?”
姜夫人笑着摇头:“你怎么老往坏处想?你该想想,如果结成了这门婚事,对咱们家有多少好处!王爷疼她不假,正因为疼她,所以将来她的夫家,必得照应。”
姜妃眼波一闪,不作声了。
姜夫人又说:“反正她早晚也得嫁人,与其便宜了别人家,不如咱们把这好处占了。有你在王爷身边,说成这件事,我看也不算难。”
“也不容易。”姜妃蹙着眉,接口说。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姜夫人知道女儿心高气傲,故意这样激她一下。
果然,姜妃对着案头花瓶里插的一枝栀子花,呆了一会,点点头说:“我试试看吧。”
隔一日,白帝到了凤秀宫。
闲谈之际,姜妃总是笑而不答,仿佛想着别的事情。
白帝便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姜妃像是一下子惊醒过来,先告了个罪,然后说:“想起了我五弟小时候的事情。”“什么事?说给我听听。”
“我六弟跟五弟只差一岁,所以兄弟里面,他们两个最要好。他们五、六岁的时候,有天两个人在院子里玩,忽然听见‘碰’地一声响,就像是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接着就有孩子哭,大家都怕是让什么给砸到了,唬得一起出去看。结果,看见小六呆呆地站着,小五哇哇大哭,都以为是小五出了事。一问才知道,两个人举石头玩,是小六的手让石头给砸到了。”
姜妃回想一阵,又微微笑了。
白帝说:“那想必是你五弟失了手,害得你六弟砸伤了手,知道闯了祸,所以吓得大哭。”
姜妃摇了摇头:“原本我们也以为是这样,哪知不是。就是小六自己手软了一下,其实还差点害得小五也给砸到。小五就是心疼他,所以才哭。还不只那样,小六养手伤,小五整天陪着他,问长问短,把好吃的全给了他,比家里谁都上心。”
白帝露出嘉许的神色,“这孩子倒是心地纯良。”
“正是。”姜妃接道,“我这些兄弟里面,就数小五看着像是个有出息的。不过,真正难得的还是,这孩子心善,懂得疼人。”
说完,便看着白帝。
白帝宠爱女儿,为她择婿,一定会挑个好脾气的郎君,才会对她千依百顺。
想来这番话正中下怀。
果然,白帝沉吟了片刻,问:“你五弟多大了?”
“比大公主大三岁,今年十七。”
“我记得你说过,你五弟现在跟你娘来了帝都吧?”
“是。”
“那好。改天叫他来,我见一见。十七岁,要出来做事也是年纪了。”
姜妃先是一喜,听到后半句,才知道白帝全然误解了她的意思,有点啼笑皆非。然而又一转念,等见过了面,再慢慢挑明,或许更有把握。
拿定了主意,欣然而笑:“我替五弟,多谢王爷!”七月中,等到了机会。正逢满月,晚间白帝在御花园设席听曲。
点的是一套《踏雪寻梅》的曲子,一共九折,由白帝最宠爱的歌姬魏风荷来唱。
白帝一面听,一面轻击案几,显得很高兴。
等一折唱完,姜妃便走过来亲手执壶,轻声说:“我五弟世丰在外面等着,王爷要不要见一见?”
白帝欣然点头,“好,叫他进来。”
又等过一折,姜世丰来给白帝行礼。他长得很像姜妃,秀气得宛如女子。白帝随口问了他几句,便说:“难得进来了,也一块坐着听吧。”
姜世丰谢过。早有内侍在一旁添好了桌凳,等他坐定,重又开唱。这时唱到第七折,方听第一句:“冰雪心性——”姜世丰就皱了皱眉。
别人都没注意,只有瑶英看在眼里。等唱完这折,瑶英便看着姜世丰问:“看你方才的神情,好像觉得哪里不对?”
姜妃一惊,忙对他使眼色。
白帝却鼓励他:“没有关系,说好了。”
姜世丰迟疑了一会,恭恭敬敬地回答:“方才听头一句‘心性’二字,用的都是开口音,似乎不妥,这两个字,宜乎一用闭口一用开口,或者更顺畅一些。”
白帝沉吟着没有作声,瑶英先笑了:“你倒听得仔细。”
白帝微微颔首,含笑不语。
晚间回到凤秀宫,姜妃便将心愿向白帝婉转说明。
“亲事?”白帝显得十分意外,“瑶英才十四,太早了吧?”姜妃徐徐劝说:“定下亲事,也不是说马上就得出阁。王爷若是舍不得这么早嫁,多留她三五年又何妨。不过,姑娘家总要嫁人的,先替她打算妥当,岂不是好?”
白帝默不作声,想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最后说:“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没有回绝就还有指望,姜妃嫣然一笑,也不再提。
又过几日,这天白帝在凤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