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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吟歌这时已将一碗饭吃光了,把碗一放,冲着宋嫂干笑一声,然后对顾青瑶点点头, “慢慢吃。”自己就已经跳起来,快步往外走,走出几步,猛然“啊啾”一声,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宋嫂赶紧说: “瞧瞧,整日里叮咛别人,自己反倒病得比谁都快。”
苏吟歌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外头不知是哪个病人大叫了一声: “苏先生!”
“来了来了。”苏吟歌一边高叫一边拔腿往外跑。
宋嫂哼了一声: “不过是看病而已,用得着像火烧屁股似的赶吗?”
顾青瑶先是被苏吟歌和他自己风雅的名字完全不相衬的吃饭方式给惊呆了,继而又被苏吟歌的一声喷嚏而惊得心头一震。忽又想起昨夜漫天的寒风,再听得宋嫂这么一句话,眼中看到苏吟歌飞跑的身影,忍不住轻轻一笑,如银铃乍响,珠落玉盘。却又在一笑之后,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今时今日的自己,竟还会有发自真心的笑容。
或许是因为内疚,本来不肯住下的宋嫂,终于还是留了下来,每晚和顾青瑶睡在一个房里。苏吟歌自己直接在医馆的店堂里打地铺,这样避免了孤男寡女单独相处,也避免了更加不堪的流言。
顾青瑶每天早上起来,依旧坚持要出去走走。越是感觉到明显的敌意轻视,越是听到伤人的言语,她偏偏越要泰然自若,浑若无事一般展现她的骄傲和决心。
每一天面对宋嫂关心的眼神,她总是笑着说无事。可宋嫂的眼光一移开,她眉间的疲惫,眼角的伤怀,就再也无法掩饰。
日子漫长无尽,满心苦痛,不能诉说,也不愿诉说。小小的院子,小小的房间,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良方,一点一点数着时间,等着天黑。偏又要强地不肯在人前露出半点儿无助之态。最累的不再是如何面对世人的冷眼,反而是怎么装出笑脸来应付宋嫂无时无刻的关怀了。
相比之下,苏吟歌不知是知情识趣,还是太过迟钝,或是忙得根本没空来顾及她。在一个小院子里,一天见面,也不过是四五次,打个招呼问声好,并不疏远,也不殷勤,自然得就像是长久相处的一家人,根本无须额外的照料客气。不过,这却让顾青瑶舒服自在了许多。
他也是完全不让顾青瑶有任何压力感觉的人,只是,除了他之外,整个世界都似沉沉地压在心头。
她在苏醒之后,日日喝着苏吟歌为她准备的药,一日三餐也由宋嫂安排得十分妥当,偏偏就是明显地憔悴下来。眼睛黯淡得不见一丝光华,眉目之间,也总是沉沉郁郁。无论是站是走是坐是躺,还是正在说话做事,她总是如白日里出现的一个鬼,幽幽冷冷地在人世之外。魂魄精神,不知正飘于何处。
惟一专注的时候,不过是她每天坚持以整个生命的毅力与骄傲,在所有人异样的眼神里,走过长街之时。
或许,每天无声而惨烈的战斗,已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所以连宋嫂这样不知医的人,也看得出,这个女子正在渐渐地死去。而顾青瑶自己却仿佛全无所觉,甚至还对苏吟歌开口辞行。
“你要走?”
“是,我的病已经好了,总不能长久地打扰苏先生。”
“不行!”脱口而出的,不是苏吟歌,而是宋嫂。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让这样的顾青瑶就此离去,就和看着她去死,没有什么不同。
但苏吟歌一句也不提顾青瑶的身体,只问: “你要去哪里?”
顾青瑶淡淡地道: “我自有我的去向,似乎与先生并无关系。”
“和我没有关系,但与你以前的丈夫有关。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他就犯了三不出之条,按律要受罚。”
有所娶无所归;与共更三年之丧;先贫贱而后富贵为三不出,女子纵犯七出,若在这三不出之内,男子也不得随意休弃。顾青瑶若是无家可归,就有资格状告丈夫犯此三不出。
顾青瑶闻言之后,目光遥遥地望向天际。 “他休我休得理直气壮,我不让怀了他骨肉的女子进门,他说要休我,我便自己写了休书迫他签了名按了指印。好妒失德的人是我,所以不但不容于人家,甚至怠羞家门,没有面目回娘家。”
苏吟歌也料不到她竟是自己写的休书,听她用这样冰冷漠然的语气说来,不禁震惊,却又急急地掩饰, “也就是你无家可归,对前途全无打算。那么,我救你性命,治你病体,留你食宿,这笔债,你不打算还了。”说话的时候他板着脸,样子倒是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
顾青瑶怔了一怔,才道: “我会报答先生的。”
“如何报答,只凭你空口说白话,”苏吟歌脸沉似水。
顾青瑶一时气结,却说不出话来。她离家之时,身上带有银子,但那夜在山上堕马,包袱银两全在马上,早已尽失,身上连一文钱都拿不出来。苏吟歌真要计较,她却也无法反驳。
顾青瑶愣了好一阵子,才气道: “我有手有脚,欠了多少赚来还你。”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苏吟歌猛一拍手, “好,就等你把欠我的还清了再走吧,”说完了,站起身, “外头还有病人、”也不再看顾青瑶气得发青的脸色,抬脚就走。
顾青瑶一口闷气堵在胸前,却又找不到理由发作,只好气得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心里把苏吟歌骂了千遍万遍,但素来好强的性子却因被苏吟歌激住,再也提不得一个走字。发了狠,非要拿一大笔钱,砸到苏吟歌脸上,方能出了这口恶气。
顾青瑶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必须亲自去赚钱。但她自幼饱读诗书,博闻广知,文武双全,远亲近友,无不夸她是人中龙凤,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原以为赚钱不过是小事,但谁知真的坐下来,去想如何赚钱,把满脑子学问翻了个遍,才忽然间发现,自己学尽了名士风流的杂学,以往着华服配贵饰游园林饮美酒之时,尽可以在亲友面前高谈阔论显示才能,真到了要用之时,却是一无是处。
赚钱?似乎很简单,顾家是武林大豪,也同时经营各种生意。但她这位小姐,生性清高,爱诗书,喜琴棋,偏偏对那充满铜臭的经济之道,一点儿也没学过。做生意?别说没有本钱,就算有本钱,只怕也做不了。
她会武功,但好好的一个女子,总不能去给财主老爷看家护院吧。独自一人,更不便当街卖艺,又不能偷,又不能抢,这一身武功,此时此刻,竟也没有用处。
她能诗文,写一手好字,画一笔好画,但自古女子的书画,只有大家族中小姐佳人的文字,或是青楼之上,多才名妓的手笔,才会在坊间出现。她即已脱离家族,又不愿沦落风尘,诗画文字虽好,但往哪一家书画店去求售?
她弹得一手好琴,但独身女子,若沿街卖乐岂不招来麻烦,若去青楼任琴师,更是从此不清不白了。
这一番思量,竟没有一件事是可做的。纵是有能力做的,但她顾家小姐的面子里子,全都拉不下来去做。一时再无他法,她拉着宋嫂问: “女人该如何赚钱。”
宋嫂笑着说: “男主外,女主内,赚钱养家是男人的事。贫苦人家,女人也做活贴补些家用,大多也就是些缝缝补补和绣绣东西。你这么漂亮,绣出来的活计必然也是好看的,做些出来,我帮你卖去、”
顾青瑶张张嘴,脸上腾地红了起来:
宋嫂瞧她神色古怪,不敢相信地问: “你不会针线刺绣?”
顾青瑶面红耳赤,低垂了眼眸,更加说不出话了。她可以弹出《高山流水》,可以画出青天丽日,可以烹名茶,舞宝剑,但对于小小的绣花针,却是从来不曾沾过手。
宋嫂叹口气: “不会刺绣,那纺些纱来卖也是好的。贫穷人家,十户里有五户家里备着纺车,纺纱织布,也可以换些钱来。”
顾青瑶这一回把头也低了下来,脸直红到了耳根。
“你连纺纱也不会?”宋嫂震惊地大叫。
顾青瑶一声也不吭,
宋嫂用力叹气: “真没办法,给人做厨娘也行,或是自己做了烧饼包子拿来卖也行。”
顾青瑶连整个身子都低了下去,脸已经红得开始发紫。素来只有旁人做给她吃,她自己何曾下过半次厨房。
这回宋嫂也不叫了,瞅着她说: “实在没别的办法,干脆做洗衣妇,帮人家洗衣虽苦些,不过,人人都会,一点儿也不难。”
顾青瑶这回抬起了头,只是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吞吞吐吐: “洗……衣……”
宋嫂仰天长叹,一边用手猛拍自己的额头,一边直叫: “你连洗衣也不会吗?天啊,你到底会什么?”
从三岁起就被无数人夸奖聪明,自己也自信十足的顾青瑶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如此没用, “琴棋书画诗酒花,我都会一点儿。”以往最骄傲的学识,这时却是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出来,她甚至还不好意思说自己会武功。
宋嫂并没有立刻肃然起敬,反而拍手跺脚地喊:“怎么女人该会的你全不会,尽会这些没油没盐没用处的东西?”
“没用的东西?”顾青瑶睁大了眼,这还是第一次,听人把这些风雅的学问称作没用的东西。
“当然没用。这些全是男人学的,女人学来做什么?”宋嫂答得理直气壮, “别看我是个穷人,没见过会这个的女人。可听说书和看成文都知道,但凡会这个的女人,不是官宦人家不愁吃喝整天闲着没事的小姐,就是非得靠这个抬高身份的名妓,咱们普通百姓,正经人家,天天要考虑吃饭穿衣,谁有空去识文断字,吟诗做画。男人会这个,就算考不着功名,还能教教书或是代写书信。这些,女人能干吗?学了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她这滔滔不绝的一番话,顾青瑶听着明明觉得并非正理,却又找不出话来驳斥,只能愣愣地瞧着她。一时间心乱如麻,无所依归,只得低声央求道: “宋嫂。”
宋嫂摇摇手, “你别找我了,我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顾青瑶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只觉得满心都是委屈,满腹都是怒火。所有的尊贵和幸福,如云烟般破碎之后,又被苏吟歌无情逼迫,更遭宋嫂数落一番,再加上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学问,被轻贱得一文不值,依她素来刚强好胜的性子哪里受得了。心头窘得急了,她恨恨地一跺脚, “我找苏吟歌去说清楚。”
医馆里,苏吟歌正为一个病人扎针,顾青瑶风一般地到了面前, “苏先生。”
苏吟歌专心致志地运针,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顾青瑶抬高声音又叫: “苏先生!”
苏吟歌眉峰微皱,口里“嗯”了一声,眼睛却还是望着自己手上的针。
顾青瑶强忍不住地叫: “苏先生,我有话对你说。”
苏吟歌头都不抬, “我在治病,有话等会儿再说。”
顾青瑶这一生何曾受过如此轻视,心头的委屈顿时发作起来,忍不住高声说: “苏先生,你等一会儿治病又怎么了?”
“你胡说什么,快回去。”苏吟歌语气大是不耐,几如喝斥小狗。
顾青瑶再次失意落魄,终究是大小姐出身的人,自小被人捧在掌心里呵护宠爱,哪里受得了他这样的话?更不能忍受的是眼前这个从头到尾,头也不抬,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混账。
她一时气急了,也不理轻重,叫了一声: “苏吟歌。”伸手便去夺他手上的针。
苏吟歌猛然抬头,同时抬手,一记耳光,清清楚楚地响在顾青瑶的耳边,又痛又辣的脸也在清楚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可是顾青瑶却还只是怔怔地瞪着眼睛,动弹不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脸上的疼,仿佛不觉得;耳中嗡嗡作响,也仿佛不觉得;手自然地抚在挨打的脸颊上,仍仿佛不觉得。她仍然愣愣地望着苏吟歌,仍然不相信自己竟然挨了打。
顾青瑶,竟然也会挨打?
从小就是父母的珍宝,便是高声骂一句,也舍不得。嫁到宋家,更是被呵护备至,没有人舍得碰她半根指头!曾和宋剑秋一起闯过几回江湖,也都是华服骏马,护从如云,往来迎送,被保护得滴水不漏。做梦也想不到,今天,竟只为了想和一个郎中说句话,就被他狠狠的一记耳光打过来。
真的是太意外了,太不能相信。所以这一身武功,竟然忘了施展;所以平日的灵巧迅捷全都找不着了影子。生生被这个男人打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可心中的羞愤痛楚却更加强烈了百倍。
而苏吟歌一耳光打过去,便又取了银针,继续为病人扎针。直到十八针一丝不苟一分不差地扎完,才一身是汗地抬起头来,见一旁的顾青瑶竟还站着没动,眸中浓浓的震惊和受伤仍不曾褪去。心间猛地一疼,却并无悔意,脸色依旧十分难看,眼中怒意仍在,面对顾青瑶厉声说道: ”你只知道你自己有话要说,你知道不知道,这位大叔被顽疾折磨的已经有十年了。你知道不知道,他每夜都痛得无法入睡,哀嚎不绝。你知不知道,刚才我扎针之时,稍有错失,会有什么后果?你只知道你自己,到底明不明白别人也有别人的痛苦,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对你负责。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所有的人必须迁就你的一切!天下这么大,失意的不是只有你一个,被休的也不是只有你一个。谁也不能永远围在你身边,一切以你为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责任,没有了你,明天太阳一样升起来,别人一样要生活,你自己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连你自己都不救你自己,还想让别人来照顾你、让你吗?”
这番话骂得声色俱厉,声音又大,医馆内外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没人能想到,平日里一团和气的苏先生骂起人来竟这么凶,大多数人都被吓住了,医馆内的几个病人全都噤声止息。医馆外不少人驻足而立,向这边看过来。顾青瑶被这一番话骂得从震惊中醒过来,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比之以往被人轻视不屑,此时的丢脸更是叫她难以忍受,不堪羞辱。她愤然扭头,冲了回去。
苏吟歌板着脸坐回原位,继续给下一个病人诊病。被他这一吓,就连病人们喊疼叫苦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
宋嫂呆站了半日,才跺足叫道: “苏先生,你太过分了,她也是个可怜人,你怎么就不体谅她一点儿。”
苏吟歌皱起眉头,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痛得像已经缩成了一团,却仍然只是沉声地答道: “没有人能永远要求别人的体谅和可怜。她是个极其自尊自重的人,但同时,她也必须学会尊重别人,体谅别人。”
宋嫂听不得他的大道理,只是叹气摇头。
苏吟歌沉住气,继续诊病问脉。手按在病人的腕脉上,不知不觉,眼前却闪出顾青瑶雪一样白的皓腕,宋嫂总说那双手冰凉如雪,每一次听到都有一种想拉住她的手,用自己的手来暖她的冲动。现在,那双手,是不是又一次被他气得而颤抖呢?
顾青瑶的手没有颤,这双手非常稳定地捧着铜镜,怔怔地望着镜中的人。镜中那张脸,苍白如鬼,眼神散乱若疯;什么时候,江南有名的美人——顾家的掌上明珠,竟变成了这副模样。这一生刚强好胜,无论多少苦,都生生吞下,不肯在人前示半分弱,怎么竟会任由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
铜镜自无力的双手中滑落,却又在下一刻,被顾青瑶重新捡起,摆好。细细再看镜中那惨白憔悴如幽灵的人,她牵动唇角,略有勉强,却无比努力地笑了一笑。然后站起身,自铜盆里取了凉水,直接泼到脸上。水有些冷,却同时让人心头一清。
顾青瑶对着镜子,重新用梳子将头发一绺绺梳理整齐,甚至还别出心裁地梳了一个弯弯如月的发髻。将柜子里自己仅有的几件衣饰钗环取出来,一件件穿好,端端正正戴齐。
细细再看镜中的影像,犹觉虚弱不足,略略一想,站起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宋嫂刚冲苏吟歌发了一顿火,正往里走想来安慰顾青瑶,却见顾青瑶衣饰华美,云髻高挽,眉如画,目横波,这般窈窈窕窕地走到近前,一时间她竟被眼前的艳光慑住,瞧呆了。
顾青瑶笑吟吟地走过来,一把挽着她的手, “宋嫂,借一吊钱给我。”换作以往,定是提也不屑提的小钱,这一回,她却说得甚是随意。
“做什么用?”宋嫂还在发呆中,
“去买胭脂水粉,好好打扮一番。”顾青瑶一手拉着宋嫂往外走,一面笑, “我还想活好长的日子呢,怎能就这么当了活死人。”
穿过医馆,那些唉声叹气叫苦喊痛的病人见了她,都忘了叫喊。满街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