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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晚,易尚文记得清晰异常。
那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甚至连风都没有,异常的安静,异常的闷热。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滴,他用袖子随意擦了擦,便拿起笔蘸墨,那瞬一个声音自书房外慢悠悠地传来:
“我若是你,我就不白费这功夫了。”
“谁!谁在外面!”
易尚文被骇了一跳,抬起头朝窗外怒问道。
一人披着玄色斗篷缓步迈进来,站定后方不紧不慢地摘下兜帽,脸上微微挂着笑:“易经略,火气还没消?”
“你!”
易尚文吃了一惊,转而怒道:“你来做什么?!日里你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你出去!”
“火气还不小。”尽管见他气得不轻,萧逸仍是一派风轻云淡,反而在就近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斜歪着瞅他,似笑非笑道,“以前有没有人教过你,气恼的时候最好什么事情都不做,否则做什么错什么。”
“我不用你来教……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易尚文猛然意识到,萧逸进来并无家仆通报,实在蹊跷。
“翻墙。”
萧逸简单道,又似想到什么,开始掸衣袍上沾染的青苔。
易尚文气结片刻,随即满腹疑惑,盯着他问道:“你究竟有何事非得要翻墙进来?”
由于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语气已经稍稍放缓,萧逸却偏偏还要刺他两句:“我自然比不得易经略,风声鹤唳,仍可阔步当街,果然是坦荡君子。”
“你……难道你以为我会怕了咸王么?”
萧逸轻轻一笑:“自然是不怕,可又能有何用。”
“日里你说过,我是不自量力,螳臂当车。”易尚文冷哼道,“你大晚上翻墙进来,不会是为了再把这些话说一遍吧?”
“当然不是!我是来告诉你,这折子你不必费心往上递。”
“你是来当赵祈的说客?”
“我若是他的说客,又何必翻墙进来。”
萧逸直摇头,用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看着易尚文。
易尚文被他弄得狼狈,不耐道:“有话请说,说完快走!”
直到此时,方见萧逸面色一肃,沉声道:“我此行来,是因为有事想请经略大人帮忙。”
“何事请说。”
“上书圣上,弹劾我玩忽职守,不理军务,致使边界不稳。”
“……”
易尚文怔了半晌,也想不明白他的用意:“都督有何用意?”
萧逸却又不愿回答,淡淡笑道:“这不是什么难事,况且也有据可循,相信对于易经略来说,是办得到的。”
见他不愿说出缘故,易尚文心中不满,只道:“事有轻重缓急,你要我上这个折子,可以,不过还得过些时候。”
萧逸一笑,瞥了眼他书桌上的奏折,淡淡问道:“我来猜猜这个折子递上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则是圣上没看见,那么说明有人把折子压了下来,你大概就要走霉运了……”
“你想吓唬我?”易尚文冷哼,“我知道朝中定有咸王收买的人,但我不相信你们就能只手遮天。”
“不是,”萧逸缓缓摇头,“我是想告诉你,可能你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而结果却什么事都没办成。好,那我们来说第二种可能,圣上看见了你的折子,龙颜大怒,派人来探查虚实,然后调集兵马,剿灭叛军。”
易尚文仍是冷哼,眼中有不屑之色:“怎么,你们怕了?”
“怕?”
萧逸作皱眉苦思状,道:“让我想想谁会怕?咸王么?他等得就是造反的这日,求之不得,自然是不会怕的。圣上么?圣上可调天下兵马,胜咸王数倍,自然更不会怕。你猜,这个怕的人会是谁?”
易尚文被他说得疑惑起来,忍不住问道:“谁?”
萧逸盯着他望了许久,才低低叹了口气,道:“兵祸绵延,生灵涂炭,成王败寇是谁姑且不论,百姓何其无辜。”
听到这句话,易尚文无言以对,颔首不语。
见他稍稍冷静,萧逸这才慢慢道来:“咸王是小心谨慎之人,此时他虽粮草齐备,但绝不会贸然出兵,必定要等一个最佳时机。便如同浸油柴火,一触即发,你若在此时上折子,无异于丢下火种,正逼着他立时起兵造反。”
易尚文心中犹豫不决:“可事到如今,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咸王养精蓄锐,万一……难道你有什么办法不成?弹劾你又有何用?”
“弹劾我其实没什么用,但朝廷若重新任命顺德都督人选,对于咸王来说,也是一种钳制。”萧逸似笑非笑,“在他眼中,我几乎是废人一个。”
“可究竟要如何才能阻止咸王造反呢?”易尚文发急。
“唯四字而已——釜底抽薪!”
第七十三章 人生自古
听到此处,萧辰已经明白了一切,反复深吸了几口气,还是抑制不住胸中乱冲乱撞的热流,想开口说话,却又发不出声音来,唯有泪水自眼中滚滚而下……
易尚文不知该如何相劝,只能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按了按。
司马扬在旁若有所思,问道:“都督是私通敌国,为得就是让西夏人入境来抢掠咸王储备的粮草?”
易尚文点头:“不错,这正是他的计策。我与他商量过,只要西夏人一入境,我便向朝廷发出八百里文书,只说西夏人大举压境,请求援兵。而在朝廷援兵到达之前,为了让西消耗咸王兵力,都督按兵不动。”
司马扬连连摇头,不可置信道:“这步走得也太险了,都督难道不知道,万一被发现私通敌国,便是诛九族的罪……”
他哑然而止,忽觉得自己说了极可笑的话,早在二十年前,都督便已经被腰斩,这一切的一切都督又怎能不知呢。
易尚文长叹口气,低道:“这件事其实一直进行得很隐秘,除了我与都督,并无人知晓。我因为钦佩都督为人,所以迟迟也没有写弹劾他的折子,倒是都督因此催了我好几次。如今想来,也许当初写了折子,他说不定还能平安无事。”
“此话怎讲?”司马扬不解。
“他若被贬,也许咸王还不一定会疑心到他身上。”易尚文叹道,“当初,我真是太天真了!”
“若如先生所说,此事极为隐秘,那么咸王为何会疑心到爹爹身上?”
萧辰颦眉问道。
易尚文摇摇头:“当中缘故我也不清楚,我猜应该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谁?”
司马扬听到此处,腾地站起来:“白宝震,一定是白宝震,他是都督身旁的书童,与都督关系最近。”
“白宝震!”易尚文记起这个名字,奇道,“他不是之前在江南贪没案中被斩的姑苏织造么?怎么,难道他就是当年都督身边的书童?”
“不错!都督死后,他便去考了功名,竟然也让他一路扶摇直上,当上了姑苏织造。”司马扬越想越觉得自己所说有理,“你说说,若其中没有猫腻,背后没有靠山,他如何能这般。”
说到此处,他望向萧辰,沉声道:“你既是都督之子,不能替父报仇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娶仇人的女儿……”
萧辰打断他,冷言道:“伯父也仅仅是猜测罢了,并无真凭实据,即便退一万步,确实如伯父所言,那也是她爹爹所为,与她并无关系。现下,她已经是我萧辰的妻子,今生今世,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好好待她。”
听他二人之言,易尚文微微发了一会怔,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所娶的,正是都督书童的女儿。”他摇头笑叹,“这世间的巧事,真是都赶到一块去了。”
“他如此大逆不道,你居然还笑得出来!”司马扬怒道。
易尚文奇道:“如何大逆不道?”
“白宝震很有可能就是出卖了都督的那个人,他娶仇家之女,难道还不是大逆不道么?!”
易尚文摇头:“如果白宝震真的就是当年那个书童的话,他一直当上姑苏织造,恰恰说明他与咸王没有什么关系。”
“这是为何?”
“他若是咸王党羽,当今圣上绝不会用他。”
萧辰眉头一皱,问道:“如此说来,圣上是知道此事的?”
易尚文惊诧于他的敏锐,也有些懊恼自己的失言,迟疑半晌,点头道:“不错,当年都督死得太惨,后来当今圣上,也就是当时的太子来顺德巡查时,我便将此事密奏,希望能为都督正名。圣上登基之后,便不着痕迹地把朝中咸王党羽剪除……”
萧辰冷哼一声,仁宗并没有为爹爹正名,他只关心自己的江山稳不稳。
“爹爹并不是为了他赵家江山,何须他来正名。”
“圣上……”易尚文深叹口气,无奈道:“当初下令处斩的是先皇,若替都督正名,岂不是说先皇误杀好人,故而圣上也是万般无奈。”
“先生不必多言。”萧辰微一挥手,不愿易尚文再说下去,“爹爹求仁得仁,他人明不明白,他又怎会在意。”
“不错,都督的为人确是不会在意。但你是都督之子,所以我千里而来,便是要告诉你当年真相。别人都可以误会他,但是你不可以。”
萧辰静默,之前听别人说起的爹爹种种复从脑中闪过——穿过血污,他的脸俊逸依旧,从容依旧,双目柔和悠然,望着天际层云,径自出神……
爹爹,你求仁得仁。
那一刻,你想得可是娘和我?
萧辰心头一痛,艰难启齿道:“先生,我娘可知道当年的这些事?”
“这个……”易尚文为难地摇头,“我也不知道都督是否曾经告诉她。”
萧辰黯然,缓缓起身,走出出,门外月光皎洁,柔和地洒落在他身上。
望着这清俊瘦削且似曾相识的背影,易尚文与司马扬对视一眼,心下皆是一阵怅然。
直拐到临水的廊上,萧辰才低低道:“师父,屋顶不牢靠,你还是下来吧,不然回头还得漏雨。”
话音刚落,屋檐上传来几声尴尬的讪笑,然后杨渐翻身落下:“所以我说得把房子修修嘛……今晚月色不错……你饿不饿?”
萧辰没搭理他这些废话,直接问道:“您都知道了吧?”
“……嗯。”
萧辰便没再说话,静静靠在栏杆旁,径直想着什么。
杨渐看不过眼,上前拍着徒儿肩膀,低道:“你娘当年生你的时候,很难,流了很多血……她是咬着牙,拼着命把你生下来的……她说,你爹爹命不好,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一定要给你爹爹留个后,求我把你抚养成人。”
萧辰的泪随着杨渐的话慢慢滑落。
“你看,不管你娘知不知道,她始终都相信你爹爹。”杨渐道,“如果她能抚养你长大,她也会这么告诉你的。”
“我知道。”
“知道就好,别怨他们。”杨渐道,“人生在世,总有些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他们根本没有取舍的余地。”
萧辰举袖掩去泪水,自嘲一笑:“与爹爹相比,我实在是百无一用。”
杨渐也笑道:“谁说的,赶紧生几个娃娃,然后教娃娃念书习武,这也是正经事,一点都不比你爹爹差……去吧去吧,找你媳妇去,别老让人提心吊胆。”
“呃……师父你?”
“去去去,你管小媳妇去,别来管我老头子。”
萧辰微微一笑,迈步往自己屋子方向而去——那里,烛火温暖,有人在灯下笑意盈盈。
尾声
五年后。
山下私塾,孩子们的读书声朗朗不绝于耳:“……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萧桑桑口中跟着摇头晃脑地念,手心中却藏了一只蝈蝈,冷不丁蝈蝈大叫起来,把旁边的萧果果吓了一跳。
“夫子!妹妹抓了只蝈蝈!”
萧果果告状,崭新的鞋面上立时被妹妹狠狠地踩了一脚,两人怒目而视。
苏倾微叹口气,缓步走过来,拉开这对斗鸡般的双胞胎兄妹,才蹲下身子朝萧桑桑道:“上课的时候怎么能玩蝈蝈?”
“我没有玩!”萧桑桑抗议道。
萧果果立马驳斥她:“你就是在玩,我看见了!”
“没有,就是没有!”萧桑桑大声道,“蝈蝈说它也想听夫子讲课,我是带它来上课的。”
苏倾楞了楞:“蝈蝈想听课?”
“是啊,它这么告诉我的。”萧桑桑理直气壮道。
萧果果在旁冷哼道:“每次都学我……”
萧桑桑装着没听见,继续道:“上次哥哥都可以带鸽子来听课,现在蝈蝈也要听课,夫子不能偏心!”
“这个……”
苏倾脑袋有点发胀,有时候他实在拿萧辰这对儿女毫无办法,正自思量该想个什么法子才好,便听见窗外有人轻咳几声,抬眼望去,白盈玉与唐蕾立在外间,唐蕾正自掩着嘴笑……
白盈玉无奈唤道:“果果,桑桑,你们出来。”
“娘!”
萧果果与萧桑桑相互推搡着奔出来,扑向白盈玉。
“你们又淘气!当心夫子告诉爹爹,到时候便得在家里让爹爹教你们念书,可就别想再出来玩。”
“爹爹呢?”两个孩子东张西望,生怕萧辰在附近。
“爹爹还在家。”
一人刮了一下小鼻子,白盈玉拉着萧桑桑:“快把蝈蝈给娘,娘编个笼子替你养起来,回家再玩。”
萧桑桑手背在身后,讨价还价:“那娘不准告诉爹爹。”
“娘,我也要蝈蝈笼子!”萧果果急忙道。
萧桑桑奇怪道:“你又没有蝈蝈,要笼子做什么?”
“待会我让爹爹替我抓一只,爹爹耳朵灵,一听一个准儿。”萧果果得意道。
萧桑桑皱眉想了一会儿,松手把自己的蝈蝈也放入了草丛。
白盈玉见状,抿嘴一笑:“为何把蝈蝈放了?”
“我也要爹爹给我抓。”萧桑桑嘟嘴道,同时瞪了一眼萧果果。
萧果果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好了,你们俩快进去,不许再捣蛋,莫让夫子生气。”
白盈玉哄着这对宝贝儿女进课堂去,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唐蕾直摇头:“你家这两个宝贝,天天都有新花样,除了他们爹爹上课还老实些,其他人还真是没法教。”
白盈玉挎着篮子,同唐蕾一块朝私塾外走去,边走边苦恼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教才好,与其他夫子都说过,孩子不对的时候,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可还是不行。”
“那当然了,这两孩子人虽小,可跟他们爹爹一模一样,胡搅蛮缠的道理说得一套一套的,苏呆子都说不过他们,怎么罚?”
白盈玉语塞,半晌叹道:“这我可没法子。”
唐蕾接着摇头:“你当然没法子,什么样的爹爹就有什么样的娃娃。……不过话说回来,依以前萧二哥那种性子,我还真是想不到他竟然会办起私塾来教孩子。”
白盈玉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带过:“他说,总该做点事情,老闲着不好。”
五年前,易尚文曾力邀萧辰往西塘书院,萧辰考虑再三,终觉得不合性子,因此婉拒。但他也不想荒废一身所学,故而在山下开办私塾,教授孩子。她在心中知道,他之所以这样,是因被萧逸所感。
回到山上家中,放下篮子,白盈玉在临水的廊上寻到正在与苏醉对弈的萧辰。
“下完棋,帮我个忙。”她附耳在萧辰耳旁低道。
“怎么了?”
萧辰本欲捻子,停手问她。
“我答应帮孩子编两个蝈蝈笼子,可又不会编,你帮我编,可好?”
萧辰好笑道:“不会你还答应?”
他对面坐在轮椅上的苏醉笑道:“这个我在行,待会我来编。”
“那可真是多谢了!”白盈玉笑道。
有人代劳,萧辰倒无异议,只是慢吞吞道:“苏兄,你编笼子归编笼子,可也不能偷藏棋子啊?”
苏醉哈哈大笑,把趁着萧辰分心时偷藏起来的棋子复拿了出来:“萧兄好耳力……我不下,每回都是输,我还是编笼子去是正经。”
摇着轮椅,他嘎吱嘎吱地走了。
白盈玉俯身蹲下,朝萧辰笑道:“你就不能让他一回么?弄得他都得偷棋子了?”
“不行,真让他赢了我,孩子们该失望了。”
萧辰理所当然道。
白盈玉噗嗤一笑,推推他道:“刚买了好新鲜的鱼,你做么?”
萧辰舒展了下身子,起身叹道:“当然是我做,从你到苏家兄弟,再到他们媳妇,每一个都说要跟我学厨艺,可每个都只学个半桶水。”
“你做的好吃嘛,再说孩子们也喜欢。”白盈玉笑着又劝道,“苏家嫂子又刚怀了孩子,怕腥得很,你做的才没有腥味……我来帮你淘米做饭。”
两人边说边往灶间走去。
身后,一轮山月初升,光华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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