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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奏疏之后,却又有笔迹,上头写着:“晋州之事虽小,于国却大,万不可等闲视之,理应调度附近州县粮草,以赈灾民,堤防生变,刺史黄松,政绩平平,不足以担大任,为拾漏补遗,朝廷应委户部钱粮官一员,亲往调度。臣崔詧谏。”
显然……奏疏下头,已经有了崔詧的建言,一般情况,奏疏送到了中书,中书写好建议,再送入宫中,而宫中若是意见与中书不相左,大抵就直接恩准,送门下草诏,再送尚书省去调度各部各州执行的。
也就是说,侍中最大的权责,就在这建言上头,千万莫小看了这一行小字,这其实就是滔天的权柄。
韦玄贞的脸拉了下来,自己要看奏疏,结果抱来的奏疏,却是崔詧已经建言过了的,自己还有什么热闹可凑?
当然,他可以选择提笔,提出自己的建议,只是他苦思冥想,居然觉得崔詧的建议已是无懈可击,自己是在没有什么好增减的,他咬咬牙,不禁冷笑,只是在这案牍后坐着,不知发了多久的呆,最后咬牙切齿,在后缀提笔:“州府贪渎之风盛行,理应再委御史,前往治事。”
他是他唯一能想出来的章程,于是松了口气,总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些作用,最后他哂然一笑,搁到一边,一天下来,事情总算办完,便叫人拿去封存,韦玄贞觉得现在的公务既疲惫又充实,伸了个懒腰,可是半柱香不到,却有人寻上门来了。
来人却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郑荣,所谓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其实就是资历不够,可是朝廷在三省中的人手也是不足,于是抽调了一些年轻有为的官员进入三省治事,这些人协助侍中、侍郎办公,相当于副宰相,地位也是不低。
郑荣气急败坏,毕竟年轻气盛,直接闯进来,拿着奏疏,道:“韦公,谁让你随意批阅奏疏?”
这番话真是盛气凌人,韦玄贞哑然,不由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别人要攀附韦玄贞,可是年轻的副宰相郑荣却是一丁点心思都没有,他出自荥阳郑氏,母亲乃是太宗皇帝的女儿,既是高门大族,又是皇亲国戚,他冷冷道:“晋州的灾情,怎可随意委派御史,州官固有贪墨之风,可是水至清则无鱼,若是要查贪墨,什么时候都可以,独独是这个时候,却是万万不能,你莫非不知,如今正需要州县上下,团结一致,一旦委了御史去,则人人自危,这灾还怎么治,晋州不是他处,怎可这样胡闹,真要滋生了民变,你担当的起,我郑某,却是担当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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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送到。
第二百八十二章:霹雳手段
这番话,用词可谓是极重。
可是郑荣却是不以为意,依旧盛气凌人。
韦玄贞大怒,偏生他是初来乍到,却是不敢造次,只得压下怒火,辩驳道:“你这是什么话,清查克扣贪墨,何错之有?”
郑荣鄙视的看他:“我早说过,什么时候可以查,偏生这个时候,万万不能查,晋州前年谋反,朝廷虽拿了不少反贼,可是民风却依旧强悍,今日又是大灾,朝廷赈济即可,却只能赏,万不可罚,你从前也是州刺史,州官若是贪墨,必定与本地大姓有关,如今又是非常之时,御史一去,非要遭大变不可,去岁朝廷可以派去御史,明岁也可以,唯独现在万万不能,这是煽风点火,是要命的。”
韦玄贞还要争辩,公房外头已经围了不少的人,大家都冷眼相看。
韦玄贞不禁怒了,这是当众让自己出丑,他气呼呼地道:“你这是苟且之道。”
郑荣冷笑:“治大国如烹小鲜,岂是你说苟且就苟且的,许多事,哪里有这样做事的,你还是刺史……”他故意把刺史二字分贝提高一些,满带讽刺:“即便是刺史,难道连这点为政之道都不知吗?还有,黑齿常之的钱粮调度,你竟是批注说,户部何不先行拨付钱粮,以免出现欠粮之事,哈……真是有意思,拖延送粮,这是朝廷蓄意为之的事,里头的内情,说了你也不懂,可是你却说朝廷有粮,大可以先送一年半载的粮去,真是可笑。”
韦玄贞憋红了脸,气的瑟瑟作抖。
郑荣恼怒道:“朝廷怎的让这样的草包来治事,哼!”
骂完了一通,便扬长而去。
外头的官吏都在看,有人低笑着窃窃私语。
韦玄贞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便也长身而起,自是下值去了。
到了次日,又见了崔詧和狄仁杰,见二人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他拉着脸上前寒暄了几句,崔詧则是笑道:“昨日的事,不必在意,郑子介就是如此的,口没遮拦。”
这句话,韦玄贞宛如揭了伤疤,却偏生是发作不得,这种憋屈,实在是难受的很。
他没说什么,只是讪讪一笑,便到一旁的公房去。
这一次书吏有抱来一大叠的奏疏,韦玄贞却谨慎的多了,却不轻易动笔,只是不停的踟蹰,索性,就坐在这里呆坐片刻,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姓郑的嘴脸,心里恨恨不已。
及到正午,却有书吏过来,笑呵呵的道:“崔公那边说,得有一批奏疏赶紧的送进宫里去,韦公,不知这奏疏都批注好了吗?”
韦玄贞道:“暂时还没清理好,且等一等。”
那书吏只得泱泱去了,足足到了傍晚时候,韦玄贞却还是没有把事处置好,崔詧便闲庭散步过来,道:“韦公,奏疏……”
韦玄贞满脸通红,踟蹰着不肯说话。
崔詧的脸色微微一变,却是唤道:“请赵书吏来。”
过不多时,那赵书吏来了,道:“崔公有何见教。”
崔詧怒道:“老夫让你及早知会韦公,你为何没有知会?以至韦公措手不及。”
赵书吏忙要解释,道:“崔公,已经知……”
“还敢胡言!”崔詧怒道:“如非如此,怎的让韦公耽搁了事……”
“崔公……”赵书吏还要解释。
崔詧却是勃然大怒,扬起手来,狠狠一巴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书吏的脸上,赵书吏忙是捂着腮帮子后退一步,这一巴掌其实不重,可是却吓呆了他,赵书吏支支吾吾的道:“学生……学生万死……”
崔詧厉声道:“再有下次,必不轻饶。”说罢,气呼呼的去了。
韦玄贞坐在那里,真是无言以对,谁不知道,赵书吏作为书吏,能在尚书省办公,那必定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一个如此谨慎的人,会如此重要的事都有疏忽吗?既然没有疏忽,崔詧把怒火宣泄到赵书吏身上,分明就是赵书吏代人受过,代的是谁的过?还不是他韦玄贞,明着是打赵书吏,实际上却是结结实实的打在韦玄贞的脸上。
这样的态度,却是让尚书省的许多人看在了心里。
平时大家对韦玄贞的笑脸不见了。
以往大家巴结韦玄贞,是给自己一个前途,反正现在是大势所趋,陛下眼看着是不成了,连秦少游都如此这般不要脸面,大家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可是如今,这尚书省中的火药味却是浓厚了,崔公的举动,似乎对这韦玄贞多有不喜,要知道崔家这么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和武家和韦家不同,武家和韦家,至多也就是个外戚,张狂个几年,渐渐也就冷落了,如那武家,曾几何时,是何等的风光,现在呢?可是崔家不同,崔家无论是改朝换代,还是换了天子,恩荣都从未有过衰减,得罪这样的人,这是自寻死路。
更何况,那郑荣也突然朝韦玄贞发难,郑家也绝对不容小觑,至于那狄仁杰,更是与崔詧近来走的很近,几乎和韦玄贞没有任何的私交,再加上杨再思那个平素不太露头,却向来是风吹两边倒的人,如此一来,韦玄贞立即成了孤家寡人。
从前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巴结,可是如今,却是门庭冷落。
只是这显然是个开始,崔詧那样的人,既然已经表露出了点对你不爽的端倪,当然也不可能留着一个后患在自己身边。
三省议事,各省的大臣分坐一边,韦玄贞前脚刚到,尚书省的侍郎张昌明便突然冷笑,道:“韦公,我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
韦玄贞道:“不知是什么事?”他已经连续几宿没有睡觉,此时脑子有点混沌。
张昌明正色道:“你在刺史任上,曾有人上书,说你贪赃不法,侵占人的田地,这件事可是有的吗?”
“嗡嗡……”韦玄贞顿时脸色大变。
这个事,说起来是有缘由的,当时的时候,他还在做刺史,可是自家的女儿,却希望自己入省做宰辅,因而便怂恿了当时是皇帝的李显,李显自然对韦氏言听计从,结果却让武则天抓住了把柄,当时武则天可不只是对付李显,更是怂恿了不少御史弹劾韦玄贞,韦玄贞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而罢官。
这个案子,几乎可以定案,这么多御史,搜罗了如此多的证据,再加上武则天下旨专门申饬了此事,因为韦玄贞是皇亲的缘故,而从轻发落,可是现在张昌明突然问起,这分明是把韦玄贞一脚踩在了烂泥里。
韦玄贞期期艾艾,心里的震怒却是可想而知,他还未说话。
张昌明更是咄咄逼人:“若是贪墨大罪,和侵人田地的人,都可以入这堂中议事,这是要置朝廷的威仪于何地,置百官于何地?张某不才,忝为尚书侍郎,却不肯与赃官为伍,这样的人侮我殿堂,这殿堂,莫非成了藏污纳垢之所?这事,不议也罢,诸公,容请张某告辞。”说罢,扬长而去。
张昌明就这么大喇喇的走了。
张昌明一走,又有人含笑站了起来,不是狄仁杰是谁,狄仁杰笑了笑,道:“啊……这儿啊,闷气的很,老夫身子有所不适,出去透口气。”
狄仁杰和那张昌明不同,他是天下闻名的人,如今他表了这个态,大有一副谁若是留在这里,便是奸贼的意思,想想看,一个以清直著称的大臣做一件事,你若是和他背道而行,他是忠,你岂不就是奸了?
于是更多人起身,有人带着冷笑,有人显得有几分犹豫。
杨再思开始坐立难安起来,他当然清楚,现在发生的是什么,他是蛇鼠两端的人,当然不肯掺和进这事里去,可是这里的人已经越来越稀少,若是再留下去,反而显得另类,他咬咬牙,索性站起,走了。
只片刻功夫,堂中的人便走了个干净。
独独只有一个目瞪口呆的韦玄贞,还有一个老神在在的崔詧。
崔詧没有走,他是主持三省议事的宰相,当然不能学狄仁杰他们这般的‘任性’,所以他只是含笑,不发一言,眼眸半张半合,若有所思。
韦玄贞彻底的垮了下来。
他万万想不到,事情会恶化到这个地步,他自然知道是谁在捣鬼,可是偏偏这个人,依旧还是不动如山,反观他自己,竟是举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崔詧清咳一声,道:“今日是议事之日,事关重大,不可轻废,今日议事的人虽少,可是只要朝廷还在,就不能荒废了,韦公,且坐吧。”
一种强烈的耻辱感自韦玄贞的心里生出来,他不由冷笑,道:“议个什么,还议个什么,还不是一切,都是你们说了算!”
崔詧不以为意,却是捡起一份奏疏:“这个月,最大的事,莫过于蝗灾,如今河北之地,蝗灾已经蔓延数省,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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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送到。
第二百八十三章:完败
崔詧老神在在,眼眸落在了失魂落魄的韦玄贞身上,含笑道:“韦公有何高见?”
韦玄贞咬着唇不做声。
崔詧叹口气,道:“灾情固然如火,可是蝗灾已蔓延数州,就不可小视了,陛下已有明示,此事乃重中之重……哎……难啊,人能斗得过天吗?你我之辈,固是身居高位,立于庙堂之上,可是终究是血肉之身,定数的事,也只好安天命而尽人事了。”
他嘴唇抿了抿,手搭在案牍上,道:“韦公若是没有高见,那么就直发门下拟旨吧。”
他旋即又要拿起一份奏疏,这空荡荡的中堂里,崔詧行动迟缓,话音落下之后,除了偶尔几声咳嗽,便静谧的可怕,有时崔詧抬眸,虽是眼眸对着韦玄贞,却好似又没有看他,而是眼眸看着虚空,那浑浊的眼眸深处,带着几分诡谲。
“这里……”他拿着手在案牍上拍了拍,一字一句道:“关乎……”
韦玄贞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他做侍中,是来做宰相,而不是做孙子的。
先是郑荣挑衅,他初来乍到,只好隐忍。
此后又是赵书吏挨了巴掌,明着是打赵书吏,实则却是让他颜面扫地,崔詧家大业大,绝不是好招惹之辈,所以他也只能忍。
可是现在,他已无法忍受了。
他可是未来天子的岳父,是国丈。
他豁然而起,恶狠狠的看着崔詧,道:“崔公,我的身子,也有不适。”
崔詧含笑:“今儿是怎么了,怎么大家的身子,都是多有不适,别忙,这里呢……还有一份奏疏,却是关乎于你的,韦公能否听了再走。”他捡起了一份奏疏,打开,咳嗽一声,慢悠悠的道:“臣京兆尹王如之言事,曰:万年县近有诸不法之人,本为良家子,却是欺行霸市,勒索钱物,与人争水,而引百人械斗,臣拿住七十三人,欲治其罪,一审之下,方知其中多为万年韦氏子弟,臣恐事涉侍中,踟蹰难决,望朝廷处置。”
万年的韦家……这岂不是韦玄贞的家族吗?
韦家也算是枝繁叶茂,近支远亲在万年盘踞,子弟有百人之多,韦玄贞的脸色骤变。
他猛地意识到,这是一个仙人局,是人家早就准备好了的釜底抽薪之计,京兆府便是长安,而万年县正是京兆府辖下,堂堂京兆府尹,是何等尊贵,一般情况之下,怎会关注乡间械斗这样的小事,关中的民风素来彪悍,偶尔械斗,尤其是为了争水,那是再稀松平常的事,便是万年县的使君,怕也一般不会过问,毕竟这个时代讲究的是民不举官不纠。
韦玄贞万万想不到,就在自己在洛阳城里凯旋高歌的当口,自己的老宅居然被人一锅端了。他冷着脸,脑子里乱七八糟,不知该如何是好。
崔詧依旧含笑:“韦公怎么看呢?老夫看啊,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是不小,也幸在这京兆府尹晓事,没有贸然决断,而是让朝廷来抉择,否则误伤了韦家的子弟,那可就天下哗然了。只是……中书该怎么注解呢?不如……老夫索性让京兆府那儿,不要再过问了吧。”
韦玄贞脸色铁青,道:“王子犯法与庶民罪同,何况是韦家?现在有不肖子弟,侮辱门楣,官府若不治罪,岂不为人所笑,崔公,我看哪,就不必网开一面了。”
他说的正气凛然,却笑得摆在自己面前的,又是一个圈套,这崔詧要给自己开后门,可是别忘了,这是奏疏,奏疏是没有后门的,固然崔詧可以表达自己的意见,可是最终,极有可能让天子来裁处,假若自己刚刚上任就徇私舞弊,若是在往常情况之下,倒也不怕什么,毕竟只是子弟不法。可是不要忘了,就在不久之前,狄仁杰这些人,直接撕破了脸皮,指斥自己是贪墨的罪官,不愿与自己为伍,这件事,很快就会震惊洛阳,现在再来一个徇私,这就是送死了。
崔詧皱眉:“韦公高义啊,只是……”
韦玄贞冷笑:“惩办就惩办,崔公不必多言。”
崔詧淡淡一笑,道:“好吧,既如此,只好按律处置了,韦公最好想清楚,纵人械斗,乃是大罪,一旦严惩,轻者流三千,重者,便是死罪也不为过。”他眯着眼,道:“这里头有几个人,有一个,叫韦泚,却不知是韦公哪个亲眷,他的事可不小,已经让京兆府枷起来了,到时候,只怕要论以死罪。”
韦泚……
韦玄贞如遭雷击,韦泚是他的幼子,平时最受宠爱,一直都让他在万年读书,家中幼子放浪一些也是情理之中,韦家不是小族,反正出了什么事,自然有人来帮着料理,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儿子……
韦玄贞眼眸一闪,既然幼子都出了事,为何万年那边,没有立即传书信来,唯一的可能就是,书信已经送了,而且还是急报,只是可惜,崔詧这些人更高明一筹,他们早就预备好了此事,这边一点头,京兆府立即便开始动手,而后以雷霆之势,火速送来奏疏,根本就不给韦家一丁点缓颊的余地。
这是一个时间差,还没等韦玄贞反应,奏疏就摆在了这里,结合狄仁杰、郑荣等人的动作,这一切都是环环相扣,直接将韦玄贞推到了墙角。
而摆在韦玄贞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嘛现在就跪地求饶,保住自己的儿子,立即上书致仕,而一旦稍有犹豫,京兆府想必会立即采取行动,到了那时,一切都已经迟了。
而对韦玄贞来说,他若是致仕,则是满盘皆输,可即便打算鱼死网破,京兆府将这么多韦氏的族人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再加上三省之中自己的孤立处境,那些逢迎拍马的人,还有人敢和韦家有什么牵连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