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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肯定好得很!哪需他来多管闲事?他哪来的资格?
他在心底嘲讽着自己,忽地一甩头,站起挺拔的身子,随手选了一枝毛笔,宣纸一摊,翠玉纸镇一压,俯身令毛笔吸取饱满的墨水。
接着便是一阵狂放挥毫——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瞪着纸上激放狂野的最后两句,俊眉蓦地一挺。
“给我拿酒来!”他命令着身旁的书童,头也不口。
书童领命而去,不到半盏茶时分,便听闻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苏秉修伸出左手,“酒。”
他简单一句,那人果然也递上一杯上好醇酒,他仰头一饮而尽。
“好!果然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慷慨说道,随手一甩酒杯,又是一阵振笔疾书。
青青子拎,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他瞪着刚刚写就、墨痕未干的字迹,忽地愣了。
当日曹操为渴求天下贤才而沉吟,而以杜康解忧,那他今日又是为谁沉吟?为何要以杜康解忧?
莫非是为了……
他倏地一凛、掷笔,不愿再想。
“再给我酒。”他命令着韦幢,语音不觉喑哑。
“表哥今日好兴致啊。”
带着笑意的嗓音柔柔扬起,苏秉修一惊,蓦地回首。
“是你。”他微微讶异,以为该是书童站立的所在原来伫立的是表妹窈窕美丽的倩影,她还端着托盘,盆上安放一壶浓醇好酒。
自从风寒痊愈之后,她经常像这样忽然来书房里看他,陪他聊天解闷。
“表哥没想到是我吧?”白蝶望着他,眼眸晶灿,“我瞧你狂放挥毫,又喝酒又摔酒杯的,兴致高昂得很啊。”她顿了顿,嘴角忽尔妩媚抿起,“没料到一向温文儒雅的表哥也有这样激狂的一面,小蝶还从不曾见过呢。”
她眸中毫不避讳的热烈钦慕惊怔了苏秉修,他摇摇头。
嘴角半无奈地拉起一丝苦笑。
“得了,小蝶,你就别嘲弄表哥了。”
“才不是嘲弄呢。”白蝶摇头,盈盈走近,一面搁下托盘在书桌上,一面仰头朝他送去一抹娇媚的微笑,“人家可是真心赞美。”
他忽地别过头,不想接触她若有深意的眸光,一面准备收拾纸笔。
“这些小蝶来就行了。”白蝶柔柔说道,纤纤素手按住他忙碌的大手。
他一愕,瞪住那双主动紧贴住他的柔荑。
“表哥就尽管喝你的酒吧。”她语音低婉,晶灿美眸迎向他,双手依然没有离开之意。
他不觉蹙眉,主动抽离双手,弯腰抬起方才甩落地的酒杯,提壶斟了一杯。
苏秉修一饮而尽。
为的是甩开方才迷乱沉吟时脑海不受欢迎的念头,以及之后白蝶奇特的眼神。
但一转首,又正面迎向白蝶热切的眸光,他不禁眼皮一跳。
“表哥,小蝶有话想问你。”
“什么话?你问吧。”
“那日你对公主说喜欢我……”她一顿,仿佛娇羞无限。
面颊染上淡淡红晕,“是真的吗?”
他犹豫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回答:“你知道表哥一向就疼你。”
她红唇一噘,显是对他的回答不满意,“疼不一定代表喜欢。”
他无奈地摇头,“若不喜欢,又怎会心疼一个人?”
“真的?”她眼眸一亮,走近他,仰起一张娇美容颜,“不骗我?”
“嗯。”
“太好了。”白蝶笑容粲然,“太好了。”她凝睇着他,好半晌,眸子热烈的钦慕忽然氤氲,转成某种朦胧情雾。“表哥。”
她低低唤着,素手一扬攀住他颈项。
“小蝶,”他蹙眉,试图拉开她手,她却紧抓不放,“别这样。”
“我喜欢你,表哥,我喜欢你。”她轻声告白,含羞带怯,语气却极端坚定。
“我知道。”
“你要了我吧。”
“什么?”苏秉修强烈惊诧,“你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讨厌,人家当然明白。”白蝶睨他一眼,接着仿佛不好意思地垂眼睑,螓首亦往他胸膛婉转偎去,“我是认真的。”她低低地,嗓音微微沙哑。
“不,你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苏秉修依然震惊,他摇着头,硬生生将她扯离自己,望着她的眸光蕴涵安抚与劝慰。
“你现在神智不太清楚,回房休息吧。”
“我不要!”她锐声反驳,激烈地摇头,恍若不敢相信他会拒绝自己,“我脑子清楚得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小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激动地重复,“我知道你喜欢我,表哥,我也喜欢你。”
“可是——”
“既然我们彼此喜欢,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她截断他,急切地靠近他,小手揪住他衣襟,面颊嫣红无比,“我想跟表哥在一起,我要……”她犹豫着,没有足够的勇气道出大胆宣言,但已足够令苏秉修心惊肉跳。
“小蝶,别说了。”
“不,我要说,我要说。”白蝶执拗地,灿美双眸深情款款,“小蝶……小蝶要将自己给你……”她语音细微,几不可辨。
但他当然还是听清了。“别胡说八道了——”
“我不是胡说,我是认真的!”白蝶再度截断他,“难道表哥不要我?”她望着他,眼眸微微泛出泪光。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
“我知道你要我的。”她忽地偎进他怀中,紧紧贴住他宽广的胸膛。
苏秉修只能叹息。
他是喜欢这个表妹,也曾经想过要娶她,但却不曾涉及情欲之想。
更何况,他俩现在根本未成亲,他又怎能不顾礼教玷污她清白?
“小蝶。”他轻唤一声,低下头正想劝服她,却没料到她温热的红唇竟然擦过他脸颊。
他微微一愣,本以为这是不经心的意外,但当那两瓣热切的红唇主动烫上他有型的方唇,他开始明白表妹是认真的。
他惊愕非常,下意识迅速推开白蝶,退离她数步之遥。
然而她氤氲情雾的美眸依然紧锁住他,红唇微分,仿佛渴求他的温柔吸吮。
他瞪着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无法接受,蓦地旋身,大踏步离开书房,疾如狂风。
※ ※ ※
当秉修总算从极度恍惚中回神后,他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座拱形石桥下。
只要跨过桥,便是李冰的院落。
他在这儿做什么?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
脑海里才这么转着念头,他便惊觉自己的双脚已然踏上石桥,且一步一步前进,仿佛自有主张。
做什么啊?
他皱紧俊朗的眉峰,一面在心底命令自己回头,但双脚却依然不听指挥,不一会儿,他已踏下石桥,转过一排矮灌木丛造成的绿墙,正正迎向一个娇俏的身影。
他记得那是李冰身旁,一个名唤冬梅的贴身婢女。
冬梅惊愕地瞪他,眸中的憎恨厌恶十分明显。
“你在这儿做什么?”她气急败坏地质问。
他冷凝着神情,“我不能在这儿吗?”
“这是公主的地方!”
“哦?”他漫应一声,不置可否。
“你……”冬梅气结,还想再骂时,绿墙的另一边忽地传来一阵细细私语。
“你说天星公主会不会非处子之身?”
两人蓦地一凛,同时侧耳细听。
“为什么?你听说什么了吗?”
“落红啊。听说公主在洞房花烛夜那晚没有落红。”
“真的?”
“是许大娘悄悄告诉我的,她说那天早上她拿被单去洗时,连一点点血迹也没看到。”
“真的一点也没?”
“一点也没,许大娘也疑心好久,一直不敢告诉人,直到昨晚喝醉了酒才不经意透露。”
“天!”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堂堂公主竟比我们这些丫环还不懂礼教,如此下贱!”
“怪不得咱们家少爷一直对公主挺冷淡。仔细想想也对,哪个男人受得了刚成亲就戴绿帽……”
两个丫环愈说愈不知节制,苏秉修浓眉一皱,怒焰熊熊燃起,转身就要训斥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环去。
然而一抹娇俏形影却先他一步。
只见她啪啪两声,各掌了两名丫环一耳光,跟着是一阵咬牙切齿的怒骂:“两个该死的下人!好大的胆子!”
“冬梅姐姐……”两个丫环颤着语音,望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身影,显然极为害怕。
“敢在公主背后说三道四,不怕皇上下旨抄了你们全家吗?”冬梅怒骂着,“公主是何等人物,岂容你们胡言八道?”
“对、对不起,我们不是,不是有意……”
“滚!要让我听见类似谣言传出来,小心我告御状!”
两个丫环飞也似地逃离了,留下冬梅怒气未消,重重喘息。
“都是你!”她忽地转身瞪他,“都是你这家伙害的!可恶!”
苏秉修望着她,虽然生平第一回遭下人指着鼻子怒骂,却并不生气,反而微微感到歉意。
确实是因为他对李冰太过冷淡才会传出如此难堪的流言,他从设想到,因为洞房花烛夜不愿理她,便会让下人们猜测起她非处子之身。
这关于贞洁的诋毁对一个女人的名誉是极大的伤害,而流言肇因于他。
“我很抱歉。”他语音低沉。
“说抱歉有什么用:公主的名节都让你坏了!”
“抱歉。”他还是这么一句。
冬梅冷哼一声,转过身就要离去。
“等一下。”他唤住她,虽然百般告诫自己不该这么做,却仍开了口。
她不情愿地停下脚步,“什么事?”
“李冰她……最近还好吗?”才刚问完,他立刻有一股想要咬下自己舌头的冲动,她好不好关他什么事?
冬梅倏地回身,充满恨意的眸光射向他,“你还问殿下做什么?你真关心她吗?”
他一窒。
“身为驸马爷,却几乎连一回也没来看过公主,你根本就不在乎她!”
“我是……”他蹙眉,怒火缓缓燃起,“我是不关心她,那又怎样?她自己说我没资格管她的。”
“公主才不会说这种话。”冬梅反驳道,“她一向温和好脾气,才不会如此伤人。”
“温和好脾气?我看她是无情吧。”他冷冷嘲讽,“不会伤人?若她真不会伤人又怎会在我母亲面前说我表妹坏话,又故意让人在船上推她落水?”
“什么说你表妹坏话?什么推她落水?”冬梅激动地扬高声调,“公主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了?”
“真没做过吗?她自己承认的。”他语气冰冷。
“公主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冬梅闻言一阵茫然,好一会儿,才又竖起两道秀眉恨恨瞪住苏秉修,“公主她才没做过那些事!向你母亲告状的人是我。”
苏秉修一愣,“是你?”
“你方才也听见了,你们苏府的下人毫无教养,总是乱传谣言,那天也是。”冬梅恨恨地,“我气不过才跑去要求苏老夫人主持公道,是她自己认为都是那个白蝶勾引你才造成这一切,她要去骂她打她,干我们公主什么事?驸马爷不高兴的话为什么不去责怪自己的亲娘,反要把一切推到我们公主身上?”
他一怔,“是你去找我娘的?”
“不错!是我。”冬梅怒气冲冲,“要是你不敢对你娘发脾气的话,就冲着我来好了。”
他俊眉一拢,“那小蝶落水的事呢?也是你做了?”
“我才没你想的那么卑鄙无聊!”她扬高声调,气得全身发颤,“令表妹是自己摔下水的,当时她身边根本没人。”
“是吗?”
“信不信由你。”冬悔冷哼,“我看说不定是白姑娘为了博你同情,故意演了一出好戏。”
“她才不会那样做。”
“我们公主也不会那样做!”
但那是她自己承认的!如果真没做过,又为何要无端承认?
“你的意思是我误会她喽?你以为我会无聊到找你们公主麻烦?”他握紧拳头,用力得指节泛白,“若非情不得已,我才懒得跟她扯上任何关系。”
“那就别来跟她扯上任何关系!别来气她,侮辱她,招惹她不但哭了还吐了血……”
“什么?”苏秉修一惊,上前两步用力钳住冬梅肩膀,“你方才说什么?李冰吐血?
什么时候的事?”他瞪着她,黑眸炯炯,不容闪避。
“三天前。”
三天前?他微微慌乱,心跳逐渐如骏马昂首一嘶,蓦地奔驰加速。
“我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告诉我这件事?”
“当时你人不在府里,公主禁止任何人告诉你。”
“为什么?”
“我哪晓得为什么?”冬梅嗤声道,“何况告诉你又怎样?
你只会招惹我们公主更加生气而已。”
他一窒,心中茫然。
“公主从小到大没哭过,这一回不但哭了,还气得吐血,还不都是因为你……”冬梅激动的嗓音还在他耳边厉声叨念着,但他却充耳不闻,脑海有好一阵子完全空白。
他要去看她。
这奇特而激动的念头一起便再也难以抑制,他心跳狂乱,心底脑海倾时都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他要去看她。
现在就去!
※ ※ ※
笛音。
哀伤惆怅,低回婉转的笛音乘着向晚微风的羽翼回旋而来,缭绕苏秉修耳畔。
他心一动,急促的步履不觉一缓。
缓缓地,在傍晚绚烂霞霭的映照下,行向李冰院落里一方人工翠湖,也是笛音的来处。
哀婉的笛音,吹的是什么曲调?为何抽得他心脏一阵阵紧缩,莫名发疼?
他迷乱地想着。恍惚朝笛音来处走去,直到在翠湖边发现李冰独坐在巨岩上的寂寥身影。
她似乎总爱在那块石岩上坐着,望着湖面,静静沉思。
她究竟想些什么呢?为何那样清丽绝美的侧面会是那样忧伤惆怅?为何那细的肩上像压了千斤石,重得她背影如此寂寥孤独?
为何这样一颗该是高挂天际的璀璨寒星,如此高傲清冷的一颗寒星,竟会令他这般心疼不已?
为什么?
“什么曲调?”他来到她身后,劈头便是这么莫名一问,嗓音微微沙哑。
她颤然回首,深不见底的幽瞳沉淀的思虑虽教人无法参透,但浮移其上的淡淡震惊却轻易可辨。
“这是什么曲子?”他再问一声,渴切地想知道答案。
“玉阶怨。”
“玉阶怨?”他迷茫一愣,读遍了经史子集的他竟想不这是怎样一首诗曲,“那是什么?”
她默然不语。
而他,凝望着她减不少的容颜,怔怔忡忡。
李冰似乎无怯承受他太过深刻的目光,忽地别过头,美眸凝定远方湖面,“你来做什么?”
“我……”他一窒,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不是说不想再见我吗?”她淡淡问道,语声清冷。
他依然无语。
她似乎无法忍受他的沉默,忽地回头,眸光一阵强烈流转,“说话啊。你不是不想见我吗?”
他仍然没有立刻回答,怔忡凝望她许久,“你……在生气。”
她秀眉一紧,“什么意思?”
“原来你也有情绪。”
“那又怎样?”
“李琛告诉过我,他说你少情寡欲,不哭不笑,从来不曾有过情绪波动;可是……”
他忽地一顿,凝向她的眼神深刻逼人,“我听说你哭了。”
她心一跳,“谁告诉你的?”
“那么是真的了。”他喃喃自语,有片刻失魂落魄,半晌黑眸方重新炯然,“你哭了,而且激动得吐血,是因为我吗?”
“什么……什么意思?”
“是我气得你又哭又吐血吗?”
“我没哭,也没吐血。”她倔强地否认,“更不会是因为你。”
“是吗?”他低声问道,忽地逼近她,扬手抬起她弧形优美的下颌,炯炯眸光持住她,“不是因为我招惹你生气?”
李冰倏地敛眸,“你凭什么惹我生气?”她语音微微颤着。
“我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生气。”
“可你却为了我,为了我误会你而生气。”
她闻言翠眉一凝。
“不是吗?”他柔声低语,“告诉我,那天你对我承认在我母亲面前挑拨,以及唆使下人推小蝶落水这两件事都不是真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