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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非，小心点……」
「别走太快喔……」
这天她例行在后花园散步，每个人见到她都忍不住关切一番，待她像是一家人般。她微笑着跟大伙儿闲话家常，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来到峰云楼。
望着入口，她踌躇不前。里头似乎静悄悄的，听说堡主离去后，这儿除了有人定期打扫，平时不会有人来。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进去了。望着熟悉的一草一木，苏云非心头感慨万分。她往楼上走去，进了曾与他朝夕相处的寝房，不禁痛哭失声。
这里处处藏着回忆，美好的、悲伤的、甜蜜的、痛苦的……往事一幕幕闪过她的脑中，更加深她的思念。好想他喔！想得心好疼……
孩子就要出世了，她多希望他能陪伴着她一起迎接孩子的到来，希望他抱着孩子，一脸骄傲地向全世界宣告：这是我的孩子！
但是，她的希望注定落空，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绝望。
苏云非抱着曾经与他共枕而眠的枕头，泪水浸湿了枕头。这几个月来，面对大家的好意和支持，她从来不掉泪，始终流露坚强的笑容。
但此时此刻，她再也无法佯装坚强，任由泪水倾泄泛流。
「谁在那儿？」
突来的男声让苏云非止住哭声，她猛然起身，却来不及躲藏。
章捷本想到堡主的书斋取一份资料，听到寝房传来的哭声才进来探一下，却想不到眼前的画面令他错愕。
「云非！你……你……」任凭老谋深算的他，也料想不到这个结果。
便便大腹的苏云非赶紧跪下来。「章总管，请您高抬贵手。」
「云姑娘，您快起身，老夫承受不起。」章捷赶紧扶起她。
这姑娘正怀着主子的孩子，极可能也是燕家堡未来的主子，他怎能让燕家堡的主母行此大礼？
「章总管，请您可怜我的孩子，不要告诉堡主，这是我的孩子，我自己会照顾他……」苏云非抓着章捷的衣袖哀求，悲切的模样让章捷动容不已。
依他对主子的了解，他显然很在乎云姑娘，只是碍于她的出身及小时候的痛苦际遇，才会处处提防她、误会她。
在他看来，云姑娘跟二堡主之间绝对清白，堡主当日之所以演出兄弟阅墙，全是因为对云姑娘根深蒂固的误解，才会失控至此……
「云姑娘您放心，老夫不会告诉堡主，绝对不会对小主子不利……」看到苏云非为了孩子忍气吞声，同样是为人母者，怎会差这么多？章捷决定说出燕家堡上一代的恩怨。
「云姑娘，堡主也不是这么无情的人，今日他之所以不信任你，乃是因为他的母亲，也就是上一代堡主夫人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
原来燕起峰兄弟的母亲原是妓院的花娘，为了让上一任堡主为她赎身，不惜设圈套生下他的孩子。等到进了燕家堡，以为飞上枝头当凤凰，不但挥霍无度，更将妓院那套带进堡里，四处勾引堡里的长工。
燕家堡的奴仆一向忠心，自然不受引诱，却让她脾气更加暴躁，经常对前堡主怒言相向。为了孩子，好脾气的前堡主只好忍气吞声。待她怀了第二个孩子，竟想将他拿掉，还好前堡主和当时七岁的堡主及时制止。后来，她因为难产而过世……
「有这样的母亲，堡主自然对青楼女子心存芥蒂，才会对云姑娘多加防范……」
苏云非早已听得泪流满面，没想到爷的心中藏着这么一段伤心往事，当年的她偏偏又触及他的痛处，以至于对她百般羞辱；其实，他是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的母亲。
「我不怪他，只能怪命运的捉弄……」对于未来，苏云非更觉茫然。
如果他的心结一天不解，对她的误会只会更深，更以为她妄想母凭子贵，到时一定会伤害到孩子。
章捷倒是挺乐观的，他相信小主子的降临应该能解开燕起峰心头的结。「云姑娘，看来堡主不是对你无情，只是被心头的阴影蒙蔽了……」
「唉！现在我只求孩子平安出世，健康长大……」
「一定会的。」
有了章捷的保证，截至燕起峰回来之前，燕家堡已经不再有保密的对象。
几天之后，苏云非平安产下儿子，堡里众人争相疼宠着这个小主子。
苏云非将他取名苏彦青，大伙都唤他小彦儿。
小彦儿长得浓眉大眼，一双眼睛酷似母亲，水汪汪地好似可以掐出水来；嘴儿却像父亲，宽厚温润的唇形让他不至于太像女娃儿。
苏云非本来担心生产时燕起峰会回来，毕竟堡中之人产子多少总会惊动主子，但是她多虑了。
燕起峰根本没有回燕家堡，直到小彦儿刚要学走路时……
「云姑娘！大事不好了！」这天下午，苏云非正在灶前忙碌时，章总管难得进了灶房，神色十分慌张。
「章总管，怎么啦？看你跑得气喘吁吁，喝口水吧！」很少看到老练的章总管这么惊慌，苏云非为他倒了杯水，灶房的师傅和奴仆都凑上前想知道怎么回事。
小彦儿则躺在角落的小床上，睡得正香甜。
「没时间了……堡主就要回来了！」
章捷一声宣告，众人开始哗然，苏云非手中的杯子也掉在地上。
他要回来了？苏云非心里忧喜参半，尝了近两年的思念之苦，终于能再见到他……但是，一旦他回来了，小彦儿就保不住了！
见到苏云非一脸忧心，大厨蔡师傅连忙安慰她：「云丫头，别担心，咱们一起想办法，吃过晚饭大伙商量一下……」
「对呀，总有办法瞒过堡主……」
「只要大伙不说，堡主不会发现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安慰着，苏云非却没有那么乐观。虽说堡里上下近百人瞒着一人不算难，但瞒得了一时，怎能瞒一辈子呀？
小彦儿明明是堡主的儿子，却得跟着她这个卑微的母亲窝在灶房之中，明明有个显赫的父亲，却只能沦为灶下婢之子，她为孩子心疼……
「唉！云姑娘，蔡师傅说的是，大伙商量个对策，看能瞒堡主多久就瞒多久；况且，堡主这次回来或许很快又要回南关。」
章捷和众人一样同情苏云非的遭遇，也很疼爱小彦儿。
他打死也不相信苏云非是堡主口中那种女子，他好几次要她不要继续待在灶房，他会安排其他人手代替她的工作，但她说什么也不肯，仍然认命地守着炉灶。她也不愿住进特别安排的小院落，最后他只好提供一间独立的小屋安置她们母子。
这样的她，怎会是个贪图富贵之人？
「谢谢大家，云非真不知道何以为报……」苏云非红着眼眶，面对这些一路扶持的伙伴，她好庆幸自己身在燕家堡，这里就像她的家，堡里所有的人都是家人……除了他。
「别慌，一定可以瞒过去的！」蔡师傅的大手拍拍苏云非纤弱的肩膀，安慰着她。
此时此刻，大伙的心紧紧相系，就像真正的一家人……
十天后，燕起峰回堡了，同行的还有一名看似娇贵的千金小姐，以及三辆马车的行李。
「哇！燕大哥，燕家堡好壮观喔，果然名不虚传。」李依依睁大美目，流露着兴奋神色。
她们李家庄在南关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但来到燕家堡，她才知道何谓真正的名门。
论气势，论派头，论壮观，李家庄远远不及燕家堡，她这次真是来对了！
「李小姐请在大厅等候一下，待会儿燕某便派人带你到客房休息。」燕起峰脸上的笑容显得很客气。望着李依依一脸的兴奋，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厌恶之情，开始后悔带她回来。
南关牧场很多地方都需要仰赖她父亲宽广的人面，他回来的前一天，李庄主忽然亲自前来，提出他女儿想到燕家堡作客的要求，他只好答应，因此来不及通知章捷准备客房。
「启禀堡主，客房已布置妥当。」章捷亲自来报，燕起峰只想赶快摆脱这个娇娇女。「李小姐，一路上风尘仆仆，请先到客房稍作休息，晚餐燕某将设宴为你洗尘。」
李依依因为只住在客房而心生不悦，但她仍然故作天真地笑得灿烂。「谢谢燕大哥，依依先行告退了。」
等她离开大厅，燕起峰向章捷问起堡内状况。「堡里一切还好吧？」
其实，这不是他最想知道的事。
「堡内一切安好。堡主也累了，不如先回峰云楼小憩片刻，待晚膳准备妥善，属下会派人叫醒您。」
「嗯。」燕起峰往峰云楼的方向走去，一颗心却不由自主飘向另一个方向。走进阔别已久的楼邸，景物依旧却已人事全非。
推开寝房的门，他忽然有个错觉，好似里头会有个人儿等候着，娇羞地任他揽入怀里……
逃了近两年，他忍不住思念之苦，还是回来了。
虽然当日离去时他的心里满是怨恨，但恨意只是让他更想见她，这些日子的忙碌也无法、消减盘据在心头的倩影。那双含媚带泪的眼、温润微翘的红唇、纤弱娇躯在他怀里颤抖的记忆、他进入她时微皱的眉和喘息般的轻吟……
他应该恨她、鄙视她，为何却忘不了她？
她现在不知怎么了？待在灶房会不会安分一点？
从未进过灶房的他甚至不知道和她相距多远，她是在哪个方向？
「叩叩！」一阵敲门声让燕起峰从沉思中惊醒。
「进来。」
门被打开，一个小丫鬟端着水盆进来，低着头。
燕起峰忽然起身，激动地望着小丫鬟。
「请堡主梳洗。」
不是她……
他颓然坐下。「你叫什么名字？」想必是章捷派给他的丫鬟，看来有点面熟。
「奴婢晓春，堡主离开之前便在峰云楼伺候。」晓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是看到堡主一脸失神，也不便开口。
「不用服侍了，你先出去。」
燕起峰强打起精神，勉强抹个脸，自己找了一套衣服换上。
他的身体很累，躺了一下却睡不着，感觉心头浮浮的，出去走走也好。
他下了楼，漫无目的地往花园走去。
「参见堡主。」
「嗯。」
迎面而来的奴仆向他弯腰问好，但见到他时神色似乎有点慌张。
「你们是那一房的？」燕起峰难得停下脚步和仆人闲聊。
「启禀堡主，奴婢是净衣房的。」
净衣房？那不是她之前待的地方？
「启禀堡主，奴婢是膳房的。」
听到膳房，燕起峰一阵心悸。「膳房……一切还好吗？」他顾左右而言他，其实心里最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一切都好。」丫鬟恭敬地回答。
「嗯，那就好。」燕起峰迟疑了一下，接着又往前走。
两个丫鬟望着他的背影，开始担心不已。
「小彦儿呢？」
「云非忙着，秋云姊她们带到花园后头去了。」
「糟了，那堡主会不会刚好到花园去？」
「别担心，他们在后头，靠近膳房那儿，堡主从来没有走到哪里去。」
「希望如此。」
丫鬟们互望一眼，然后各自干活去了。
第九章
燕起峰信步走向花园，眼里却望着仆人进出的方向。那儿应该是膳房吧？
他坐在池边的亭子里，一脸茫然地望着池水。
自从爹过世，他接掌堡主之位已经十年了。这十年来，他在堡内的生活范围只有大厅、议事厅和峰云楼，鲜少有心思赏花观水。
如今燕家堡的产业遍及全国，所养的骏马数量堪称第一，他该是意气风发的时刻，却也是最空虚的时刻。他不自觉轻叹一声，抬起头望着晴朗的天际，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嘻笑声。
「小彦儿，来，来秋姨这儿……」
「别去，来娇姨这儿……」
空气中传来娃儿的咯咯笑声，燕起峰不自觉扬起笑容。
堡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何时多了个小娃儿？
撇开烦闷的心情，他举步走向笑声的方向。穿过一排茂密的松柏，靠近奴仆院落的草地上，几个奴仆正逗着一个看来刚会走路的小男娃。娃儿一下走向这边，又瞬间转了方向，笑得好灿烂……
燕起峰静静看着娃儿摇摇晃晃的逗趣模样，不由得笑出声来。
「堡主！」大伙儿发现燕起峰时都呆住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小彦儿也发现了他，开始抬起小脚往他的方向摇晃过来，笑得好开心。
燕起峰在小彦儿跌倒前抱起他，不禁轻捏他圆润的小脸蛋。
好漂亮的孩子！尤其那双眼睛，漂亮得像个女娃儿，不禁让他想到那双令人魂萦梦系的媚眼……
几个仆人走向燕起峰，神色忐忑不安。「参见堡主。」
「免礼。这是谁的孩子？好可爱！」他迳自逗着小彦儿。
「这……」大伙儿迟疑了一番，同时说出自己所想的答案。
「秋云的。」
「阿娇的。」
「张婶的。」
糟糕，事先只说好白天尽量将小彦儿带离苏云非身边，也没事先串通好万一堡主发现，要说是谁的孩子。
众人心虚地望着彼此，燕起峰则一脸不解。「到底是谁的孩子，你们会不知道吗？」
「张婶的。」秋云抢先回答，大家一致点头。「堡主，孩子饿了，请让奴婢将他带回屋里。」
「这娃儿叫什么名字？」燕起峰将孩子还给下人，显然对孩子极感兴趣。
「小彦儿。」
「嗯，我倒不知道张大何时又生了个男娃，看来咱们燕家堡人丁愈来愈兴旺……」燕起峰笑得开怀，心里却倍感空虚。
「奴婢告退了。」众人抱着小彦儿快步离去，免得堡主起疑。
燕起峰望着对他挥手的娃儿，带笑的眼神隐约闪动不舍之情。
待娃儿走远，他望着炊烟升起的屋子，踌躇不前。
叹了一口气，他往主屋方向走去，空气中传来的炊烟味道却一路跟着他，好似某人的身影，久久不散……
第二天，李依依便猛缠着燕起峰陪她逛燕家堡，尤其他所居住的峰云楼。
「哇！从这儿望下去，燕家堡几乎看不尽呐！」除了大小院落，环绕着燕家堡的牧场绵延数百哩，即使在高楼上也望不到边际。「如果能一辈子住在这么气派的地方，欣赏到这样的美景，该是多大的福分。」
李依依眼波一转，娇羞地看了燕起峰一眼。
这么明显的暗示他当然懂。「那么，李小姐认为只要进了燕家堡，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吗？」就是女人这般心思，令他的童年十分不快乐，让他现在心口闷得像是被揪住了心。
「那当然了，只要成为燕家堡的主子，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啰！」李依依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问的。
「李家庄也是富甲一方，难道李小姐还不知足吗？」
「人都是往高处看，有钱的人当然都希望更有钱，世上没有人会嫌钱财太多。」李依依忽然惊觉自己太坦白，赶紧话锋一转。「不过，对依依来说，只要能陪在燕大哥身边，荣华富贵只是过眼云烟……」
「哦？即使燕某一文不名，你仍会这么想吗？」他笑问着。
李依依愣了一下，接着又嫣然一笑。「那当然啰！」
燕起峰但笑不语，虽然早已看出她的虚假，但她的话让他顿悟了。
望着远处的炊烟，他觉得心里的某些坚持也像烟雾一般，已经淡化成虚无。
这晚，燕起峰沐浴之后正准备就寝时，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服侍的小丫鬟晓春。
「有事吗？」
「堡主，有件事……晓春一直想禀告您。关于云非……」
终于听到念念不忘的名字，燕起峰的态度变得好急切。「她怎么了？」
惊觉自己的失态，他尴尬地轻咳一声。
「当年，堡主真的误会了云姑娘……」
「为何这么说？」燕起峰皱着眉，似乎极不愿谈起那件事，令晓春更加紧张。
「当年……二堡主来找云姑娘，奴婢一直在外头，房门也是开着的……当时二堡主和云姑娘在说话，忽然二堡主惊慌地大喊，奴婢一进门就看到云姑娘昏倒在地，二堡主便要奴婢去请大夫……」
看着堡主脸色愈来愈差，晓春吓得直发抖。「当时奴婢吓坏了，事后想到禀告堡主时，您已经离开了……」
这几年看着苏云非这么苦，晓春心里好难过，盼了好久，终于等到堡主回来，尽管怕得要命，晓春今晚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
偷望了燕起峰一眼，晓春以为他会勃然大怒，没想到他却一脸颓丧。
愣了好一会儿，燕起峰才无力地说：「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奴婢告退。」堡主没有责罚，晓春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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