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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多的不理解,比如为什么急于将恒迅打包卖掉,在听郑医生说起他病情那一刻,也都想得通了。恒迅是他十几年的心血,她不想让他有遗憾。
然而管人总是难于管事,经营一个公司,毕竟不像操盘一个项目那么单纯。又要分心肚里那个不安份因素,疲惫不堪。
再加上之前新顾问危机,苏晓妤的可疑,她还来不及多想,连明云却在她定了手术日期后打来电话。不惜曝露自己派人监视的行为,是否可以理解为一种宣示?宣示他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为她架设一座巨大的摄影棚,导演着她的生活,她是the Trueman show的主角,一举一动尽在镜头之下。
与电影不同的是,现实中的楚门,不应期待剧情以外的幸福,更无力顾及其他。段瓷要自求多福,她所能做的,就是不再为他添麻烦。
纵然再不舍,到底也留不得。
一阵子没注意,院里的五角枫原来已经满树生霞,就这样进了11月份,一年将尽。 病房的温度容易让人忽视冬天来临,安绍严只披了件针织外套,偎在沙发里看电视,姿态自在。连翘走过去,好笑地看着他杯子里大片的茶叶,“我说外头树枝怎么都光了呢。” 地毯上走路无声,安绍严被她突兀的出现吓了一跳,“这么早?你不用上班吗?” “昨天跟您报备过了,老板,我今天要去上海。”连翘在他身边坐下,重心交于靠背,眯起眼,脑中绷紧的弦有片刻舒缓。
安绍严皱眉,“昨天我也跟你说了不要去,只是社区配套,干嘛去谈那么大的品牌?” “配套?我口味没那么清淡的,要做就做大。”她斜瞥他一眼,“别忘了现在的恒迅谁才是一把手。”
“我有种被篡权的无奈。”
“慢慢就适应了,反正不管赢亏,你也只有接受的份儿。”
“三两下的折腾倒也受得起,何况你的本事,我心里有数。就怕创业容易守业难,回头你去了美国,我又得拼了老命冲锋上阵。”
连翘大笑,伸手顺抚他蓬松的发,“你想卸甲归,怎么也得把这头黑发熬白了再说。”掌心异样的触感让她一惊,握拳伸个懒腰,打着呵欠叫困。
“几点的飞机?补一觉再走吧。”
“就眯一会儿,九点钟叫我。”说罢枕着他大腿蜷进沙发里。
安绍严笑容温暖,将她颊畔发丝轻轻拨至耳后,眼中一片柔和的满足,“也不知道你和小寒谁学谁,有床不睡,就乐意这么窝着。”
她笑着躲他,“好痒。”
“好了,我不动,睡吧。”手搁在她肩头,感受她呼吸的起伏。茶杯上方袅袅热气,令人心境安宁,他渐渐困倦。
护士来派药,连翘起身做个噤声手势,回头看熟睡的安绍严,眼瞳不觉凝雾。轻轻拢了拢他的外套,走出病房,攥僵的右手才缓缓张开。
风吹去一把短发,余下几丝被掌纹的细汗粘住,颜色纯黑,光泽绝佳。因为毛囊细胞生命力旺盛,化疗时会被和癌细胞一样受到攻击,好在药物一停止,脱落的毛发会再长出来。 只可惜癌细胞也是。
从机场出来,连翘如约去见品牌商。意向合约的签订出奇地顺利,她知道完全用不着走这一遭,其实并没真正准备谈判,也提醒自己不去理会表面下的东西。
工作结束后刚回到酒店,便接到郑医生电话,已将安绍严转入无菌病房。 他不想让她知道的,她便不知道,隐约希望有奇迹,只是毕生没见识过,这希望,不过是反复的自我催眠。
段瓷终于打通了连翘的电话,得知她在外地,颇有微词。“什么时候回来?” 连翘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时间上还没确定。”
“周末能回来吗?有要紧的事。”
“电话里说吧。”
“说不明白。就这样,回来给我电话。”
她敷衍应下,正打算挂机。
他突然说了一句,“什么大不了的事,这种时候还飞来飞去?”
连翘猛地坐起,“你说什么?”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透露了太多心绪,话尾骤然收声。 “我说安迅不是病了吗?这种时候你应该留在北京照顾小寒。”
“段瓷,我们……各有各的生活,保持点距离好吗?你并不是我什么人,有时候是不是管太多了?”
稍许静默后,他问:“出了什么事?”声音里有丝她不确定的担心。
连翘揉着额角,几乎求饶,“没事。”
“你听好,连翘,我不管你还能干出多大让我吃惊的事,先把你那些想法都给我收起来,回来见了面再说。”
“我没什么说的……”
“我有。你没有就听着。”电话随即被挂。
连翘木然呆坐,心跳比话筒里断线声急促。
他猜到了。
那天情急下的失言之后,虽然没有当面的质问,她仍不敢百分百肯定他对此毫无察觉。段瓷太敏锐了,总能轻而易举读懂她,知心得令她害怕。
想独自一人大哭的时候,难免会害怕被人发现眼泪。
连翘回到北京,比约好的手术日期提前一天。
将上次的B超诊断交给医生,躺上检查床,紧闭双眼不敢看屏幕。医生轻拍她弓起的膝盖,“放松点儿。”机器探入她体内。
这次的检查时间似乎比上次要久,连翘听见所谓的宫内回声,稍有节奏,含混不清如流水。还有医生低声惊噫,“刘大夫你过来看看。”唤来填写表单的同事,两人对着显示器,说话全是她听不懂的术语。
连翘不安地扭头,“有什么问题吗医生?”
“好像是两个,我说怎么才一礼拜就长了这么大。还做下去吗?”
她下意识去看屏幕上的影像,感觉双腿在抖。
医生报完数值,收了机器,建议道:“两个长得都挺好,要不跟你爱人商量一下再决定吧。” “不用了。”连翘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下床,走出检查室。
安排手术的医生接过B超结果,“宫内双活胎?”重复问了一遍,“还做吗?” 她点点头,在护士的引导下准备手术。
刚好是周六,医院人很多,在她前面还排了十几位。连翘坐在人流室门外,强抚心烦意乱,却遇到被送进来的急诊,单架床上的血量触目惊心。孕妇哭天嚎地,家人急得吵嚷,连翘坐不下去,算时间轮到自己还早,在病服外面加了件风衣,踱离妇科诊区。
候诊座位上,一个穿着与她同样病服的年轻女人,也在等手术。望着经过身边的虚弱身影,若有所思地转转眼珠,摸出手机,“喂?诺诺,你猜我看见谁了?”
《你抱着的是只狼》吴小雾 ˇ第五十一章(下)ˇ
段瓷在金店门口接到电话。
杨霜用非常洋化的方式叫嚷,以表示雀跃,“主啊,真是一个奇迹!这就是传说中女人看见会为它出嫁的戒指,换我去求婚,狐狸肯定也能答应。”
段瓷笑道:“不劳驾你了,我在门口呢。”边想这家伙起来得还挺早,边走进店里。 一个店员背对着门,缩脖子鬼鬼祟祟听电话,“真的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琳娜正从办公室出来,皱眉一瞥,本想睁只眼闭只眼过去。
那店员却没看到她,还在继续八卦,“你说刷子看上她什么了?论什么也比不上咱店长啊。” 段瓷微微一怔,扶着眼镜朝琳娜揶揄笑笑。旁边另一位店员见状,小声提醒同事,“诺诺。” 诺诺这才发现店里突然多了好多人,连忙收起手机,“店长……”
杨霜跟在琳娜身后,手里掂着个小小的水晶戒指盒,见了那小姑娘又怕又羞的窘态,煞是喜爱,纵容地说:“下不为例。”
琳娜瞪他一眼,漠然回头,轻斥道:“你这月的工时补助别领了。下次别让我再重复,柜台里不许接私人电话。”
诺诺慌忙解释:“店长,是禾雨打来的。她今天请假去医院了嘛,说排在她前面手术的……”顾忌地瞄了瞄杨霜,低声,“是连翘。”
琳娜刷地白了脸,下意识转视段瓷。
杨霜不明状况,“什么手术?”
段瓷面色罩冰,直望着那个越说越乱的店员诺诺,“哪个医院?”
是一家以妇科诊室闻名全国的医院,连翘站在走廊护栏前俯视一楼大厅,但见进出者频频,一派繁华。说到底还是医院,这么繁华不好吧?
一个上午滴水未进,血糖偏低,转个身阵阵眩晕,靠在护栏上稳了一会儿,没敢轻易走动。这时有陌生男人上前,态度恭敬递给她一部手机。连翘的手机关机揣在风衣口袋里,这一部当然不属于她,不过这通电话却是她的。
号码仍是隐藏。
人在某些领域的权力大到夸张的时候,心里最邪恶的那面就会表露出来,会有一些可怕的恶趣味,像上帝喜见人们思索,死神愿闻哀号。
而屏幕上这个号码的主人,最大的乐趣,似乎就是操纵着她生不如死。
“如果你是为了安绍严,现在就离开医院。”
“你说过我可以自己生活。”
“这件事不行……”
“那段瓷呢?”连翘问,“精冶商业项目的收购者是你对不对?你想让苏晓妤做什么?” 苏晓妤为何会想到从她这儿拿资料,段瓷想必会不解,可连翘自己再清楚不过。知道她底细的不过那么几人,能点拨苏晓妤来谋害新尚居的,无二人选。
“我答应你不会让她再做任何事,你先回去。”
“我回得去吗?”
“你知道我能阻止你去做傻事。”
连翘冷笑砾砾,手指在光亮可鉴的护栏上滑动,“你能让人拦着我进手术室,别的事呢?来不来得及阻止?”横栏下方是钢化玻璃,通透得让胆小者不敢靠近。
妇产科在四楼,这样的高度,找好角度跳下去,是能够一了百了的。
自会有人汇报她危险的行为,话筒里安静片刻,可辩窃窃言语。
“这不代表我连你伤害自己也不管。”
“你知道为什么我还活着吗?只因为你的那句话,你说会放我自己生活。可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她声音平静,表情平静,似在做最后的质问。
他富可敌国,名噪天下,此刻,却连一个答复也拿不出来。
“你别紧张,我不会死,你不值得我死,有人却值得我活下去照顾他。”连翘离开可以威胁到自己生命的区域,向手术室走去。
之前送手机来的男人再次出现,挡住她的路。
有人好奇地看过来。
连翘对着面前这张年轻忠心的脸,并无怪罪。
电话里一声轻叹,“别做傻事,翘。我找最好的医生给安绍严,你别伤害自己。” “现在他唯一想要的就是我!他得癌症啊,连明云,你什么也做不了。你不是神。”
手术台上的姿势很尴尬,并且像动物一样被绑着,连翘已有准备,而当冰冷的金属器具强行进入时,身体仍反射性的挣扎。护士在她手臂上打了一针,针刺难抵下体的巨痛。 医生轻哄:“不哭,都多大的了还哭?”
麻醉师测试药效,问她:“你几岁了?”
为什么说她哭了?连翘感觉不到眼泪,抬手想摸,又动弹不得,只好乖乖回答:“28。” 护士咂舌,“是不是有流海儿就显得岁数小啊?”
医生看着病历笑道:“可能是药劲上来了,明明才23,刚毕业的学生。” “忍着点吧孩子,不做消毒,手术完会感染的。”
无影灯时明时暗,缓缓压了下来,连翘眯起眼,直觉应道:“嗯,别感染。”她得体力充沛地陪在安绍严身边。
“唉~又是一双活胎的,今儿上午这第三个了。怎么我那会儿就怀不上俩呢……” 这是连翘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种程度的人流手术,基本上十几分钟就能搞定,医生一个上午能做数十个。 连翘感觉这一觉睡了好久,没有魇魔作祟,睡得香恬。
先是梦到波士顿研究所里的咖啡馆,芭芭拉在谈她和老约翰即将有的婚礼,又谈起不知何时会有的孩子。芭芭拉想结婚,因为想生孩子了。她听到老约翰的家乡有一种说法,小孩儿长相继承父亲还是母亲,就看两口子谁是被爱的那个。
连翘听见自己问:“那如果是双胞胎呢?能说明你们两人是相爱的吗?” 芭芭拉说:“一胎生俩也可能长得都像我啊,说明大鼻子爱我是我爱他的两倍。”
又梦到夕阳下明黄色的宽敞阳台,一个女人坐在藤椅里,腿边站着个小孩,伏她膝上;背上还趴着个小孩,双手攀着她脖子。两个孩子有着同样黝黑的圆眼、浓密卷翘的睫毛,正在听妈妈念故事。 妈妈手里的是《古罗马神话故事集》,绘声绘色讲述着神与神之间的恶善美丑。孩子们听得很专注。客厅里的男人只会煞风景,大声取笑妻子,“你不能好好念吗?阴阳怪气的。” 爸爸笑的时候,脸颊狭长的酒窝有一丝稚气。
在梦里还想,如果这梦可以持续,一直不醒来,该多好啊。可耳边的呼唤声越来越大。连翘到底是张开眼,医生和护士的脸全都看不清,眼前只一片洁白。
此外什么也没有了。
第五十二章
连翘躺在手术室外间的临时病床上,面对着墙壁,眼睛也不敢合一下。真实视野里的物体一消失,就会出现梦境。
从来没做过美得这么悲伤的梦,再也不敢梦到。
起身并不觉乏,只是麻药后劲似乎仍在,略感困倦。挨步走到停车场,按开车锁想了想,还是决定坐出租。刚转身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医院门口的脚步声再急也不奇怪,可那脚步渐慢,到她身边停了。心知是连明云的人还在,居然不再那么反抗。
或许就像之前说的,他不值得她再为之伤神动气。
没看见车子开过来,回头迎上呼啸掌风。
脸颊烫痛。
“你好样儿的!”
牙缝里迸出的狠话,比那记耳光更令她挨不住。
段瓷远远看到这道虚弱人影,已经知道自己不如不来。巴掌扬起落下,是心志疯魔,他不准备愧疚,却在她刹那惊慌的神色之外,寻到一抹来不及毁灭的哀戚。
忽然间想听一个解释,捉起她手腕,有些急燥地开口,“能不能跟我说一句实话,怎么就容不下他……”说话间意识到自己刚刚失去了什么,心脉恍惚被触痛,最后一个字几近无声。
到这一刻,他才想起那个无缘一面的孩子。
她毫不回避与他对视,“我不想失去后悔的资格。”
段瓷点点头,扣在她腕上的手滑落,一路紧握的东西塞进她掌中。
钻石光泽穿破剔透小巧的水晶戒盒,再抬头只有他的模糊背影。
杨霜站在不远处车子旁,看不清表情,整个人显得有些冷。
连翘睁大眼,盛住越来越多的泪,直到二人上车离去。
拐角一辆不起眼的车里,有人凝神目睹一切,眼似鳄鱼窥视众生。
副驾回头请示:“老板?”
车内静如永夜。良久,车的主人菲薄双唇轻启:“回去。”倚向靠背吩咐人打电话,“问苏晓妤还要等到几时。”
听琳娜说,店里那个小雨意外怀孕,两口子现在不想要小孩,所以请假是去做流产。这样一来杨霜也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心急火燎载着十一赶去医院。
人是见着了,苍白着一张脸,不用说,小的肯定没了。看见她这模样,杨霜也气得牙根痒痒,不过没想到十一那么干脆就一巴掌扇下去。他脾气是酸了点儿,可是从来不对段超以外的人动粗。话说回来,狐狸是很欠揍,换成是十一让琳娜选戒指以前,她不想要孩子,杨霜也许还会站在她这边。
车停在段瓷家小区门口,杨霜忽然想到,狐狸知不知道十一准备娶她呢?看着一言不发的人,到底也没敢问,更不敢再提给他过生日的事。
段瓷下了车,又回头问杨霜:“早上吃了没?”
吃过也得说没吃,杨霜调头过街,跟他进了一家地中海餐厅。段瓷菜牌也不翻点了几样餐,服务生记下来,又问:“多加一份酱汁是吗?”
段瓷愣了愣,“好,谢谢。”
有客人光临,开门带进一股风。
他缩了缩肩膀,变天了,好像有点感冒,鼻子很酸,眼眶微热。
杨霜想到了,会要双份酱汁的人,应该是那只口重的狐狸。张开嘴又合起,不知道说啥好,可必须得说些什么,总不能两个爷们儿这么对着煽情吧?想来想去,把自己难住了,心道还是别触雷眼了,一松懈脱口就说:“算了吧?”惊了,赶紧弥补,“我不是说你和狐狸……”拍着脑门儿靠在椅子上,他确实没长安慰人的细胞。
段瓷摇头一笑,笑容浅得连酒窝都没露出来。别开脸对着窗外,半晌才说:“她不想因为孩子跟我将就。”
这种答案,他还能不死心吗?
哪怕她说计划外,还没有想好如何对待,他也能接受。
可她考虑得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