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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定啊。”芭芭拉叨着烟含糊不清道,“留那边照顾老头老太太可能性大点儿,在北京……十一迟到要成家,我住这儿也不太方便。”
毫无前兆地,连翘问她:“要不要找份工作?”她学历和能力都不低,从前做导游的,除了南极洲其它大陆都有踏足,能用三四种语言与老约翰不同肤色的学生对话。
“不用操心我。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自己知道调整。”芭芭拉掐了烟,烟缸推到一边,站起来捶捶肩膀,“我去睡了,你也别待太晚,风挺大的。啊,对了,我可告诉你,待会儿十一回来你最好别出声吓他,他脾气可不好。”
连翘漫不经心地嗅着烟盒散发的烟草味:“他干嘛还回来?”
芭芭拉咕嘟:“也是……”揉了揉着头发,话峰一转说道:“连翘儿,回去之前我多句嘴,其实小刷子不错。看他那死样儿,不是没担当的孩子,就是缺个人管管。我知道你现在跟他就是玩,他也没用太大心思,不过这种事谁也说不准,要是动心了就别那么多顾虑。”
连翘接受她善意的撮合:“我保证我会考虑。”
“至于十一,”她正视面前不动声色的脸,直截了当地说,“离他远点儿吧。我有预感,你们俩啊,凑到一块儿去安生不了,再弄出怨恨来。”
风在身后调戏着头发,连翘笑得发涩:“好吧,我保证。至少如果有一天他犯着我了,我会看你面子上不怨他。”
芭芭拉讪笑:“你保证?怕到时候谁怨谁不一定呢。”
直到吧台与走道灯光次第熄灭,人影隐没在二楼,空幽幽的夜中才逸出叹息:“芭芭拉,其实我什么也保证不了。”
圈圈耳环被风吹过,发出好大的嗡声,听得人寒噤,加上刚才那一杯冰苏打下肚,真是里外都凉透了。虽然仍没睡意,却迫切需要床的温暖,连翘决定放弃梦想的藤椅。正要伸手关窗,门锁咔啦作响,宁静的夜里像是炸雷入耳。
悔不听芭芭拉的话,偏要被风吹到才想回房。
因为阳台若干盏白色景灯还没来得及关掉,段瓷未受到惊吓,只是有点意外。她穿着颜色夸张的彩绘连衣短裙,头发被门窗间穿行的风扑乱,表情像是出没于子夜被掐住了翅膀的妖精。
连翘也很意外,她没掩饰,只是降低了程度。“怎么又折腾回来了?”弯腰拿起只剩杯底的苏打水一饮而尽,凉意更足,还要做出惬意的样子,回头看窗外,诚心诚意夸道:“你这阳台真不错。”
在为怪异的行动做解释?段瓷的目光在另一只空杯子上停留片刻,朝她走去:“酒喝太多了口渴?”他铺层台阶给她,台阶下则是自己的领域。
可她并不受引诱,迷糊着喃喃道句晚安,撂下水杯绕过他,打算结束这场夜半偶遇。
段瓷略抬高声音:“段超刚回去还是——你抽烟?”如愿绊住她的脚步后,又补充问道:“你们这么晚不睡在聊什么?”无法一语答全的问话,加上脱了外套搭在椅子上的动作,闲聊倾向展露无遗。
连翘打着哈欠,泪眼婆婆看他:“喝点东西,说说宇宙的事。”手放在脑后活动下脖子。
无视她的逃跑准备动作,他倾身吹去飘散在椅子扶手上的烟灰,旁边烟灰缸里的烟蒂,很明显已熄了有段时间。唇角泛起的笑意只因正中下怀,他坐下来曲起手臂,慢条斯理地解着袖子纽扣,同时不忘一派天真地仰望她,朝对面的座位努努下巴:“陪我再坐会儿。”
姐弟俩都是精力过剩的人。连翘只得一赖到底:“我头疼得厉害十一。有话明天再说吧。”她是真的头疼,不过无关酒精。
她叫他十一的时候,只怕算计得厉害。段瓷有这种认识。
他凝视她数秒,不想同她比赛画圆,向后靠进椅背里,几近喟然的嗯了声:“去睡吧。”
她不解地看着他这个举动。你不睡?你也早点睡。还是,你为什么没在许欣萌那儿睡?最终想不出问哪句好,呼吸节奏都变得狼狈。
段瓷听着紊乱的脚步声消失,眼镜摘下来放在几上,碰到烟盒,顺手抓过把玩。助理小邰喜欢收集外烟,他见段超带来几盒,就要拿走送小邰,被抢回去说要留给朋友,她的朋友,也就这么一个值得特地留礼物的。
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呢,狐狸?
第十二章
与众不同的人才配有与众不同的习惯,而连翘想做个普通的掉在人群里找不着的人,所以她戒掉了KENT。Kiss Ever Never Teach——芭芭拉说她矫情,但不可否认这种解释着实让人心动。然而连翘会吸烟,只是受了夏初的影响。
夏初纤长灵活的十指,不见丝毫褶皱瑕疵,一支KENT纯白如雪,漫不经心夹在指间,像是恰好一件配饰,说不清烟和手指哪个更精致。更别提那暖昧缭绕的灰蓝色烟雾。烟雾下那张脸总是隐约含笑,飞挑的眼角邪诡如妖。同学指着连翘说:“就是她的妈妈会吸烟的,狐狸精。我妈妈说不要跟狐狸精的小孩一起玩。”连翘顿悟:原来得吸烟才能成为像妈妈那样漂亮的狐狸精。回家想问妈妈要烟,跑遍了房间在浴室找到人。夏初躺在浴缸里,肌肤凝脂粉透,半截白色烟杆沾在唇上,已被浸湿,隐隐现出不规则的烟丝形状。而整缸血水殷红欲溢,将浓稠的腥咸味道散发到空气中来……
连翘呆呆地看着,被气压挤迫的双耳嗡鸣不已,终于沉沉地传来一句“连翘别看”,似在极遥远的地方,可足以让她惊回现实。来不及表达恐惧,连翘脱力昏了过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夏初这个名字没有反应。
余夏初,连翘的妈妈,一个能与任何狐妖媚鬼斗艳的女人,28岁生日这天,突发其想用薄削如刃的香皂片划破了自己双腕的静脉。生于夏初,卒于夏初。
那年连翘正准备读二年级,因暂时性失忆休学。
梦魇结束后自然醒来,周遭寂静如坟,令人耳膜涨痛。连翘四肢微麻冰冷,额头鼻尖和脖子上却渗了层汗,细得凝不成珠,密密蒙在皮肤上仿佛被雾气打湿。慢慢张开眼,焦距所在处的床头柜上,是那盒本该在阳台的KENT。她以手掌扇着颈间的汗,艰难地坐起来,一条陌生的云丝被从身上滑落。
脚踩云朵飘到安绍严家时,太阳正在头顶,白光晒得她眼前浮现一圈七彩的虹晕。
扎着围裙的安小寒来开门,欣喜尖叫:“连翘来了!”蹦跳着扑进她怀里咯咯笑,小姑娘总这么夸张,连翘被她的笑声感染,一夜烦闷似消了不少。
看到连翘来了,安绍严比女儿更快乐,站在餐桌前连连招手:“快过来吃东西。”
小寒起早差张罗了一桌子中西式早餐欢迎连翘,他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但也不肯扫女儿的兴,只是生理机能不给面子,半杯豆浆下去快要吐了。
连翘笑着拉住穿梭于厨房和餐厅之间的小蜜蜂:“够了小寒,我吃太多会变胖,不漂亮了。”
小寒一脸认真地辩道:“很漂亮!”低头看看手里冒着热气的瘦肉粥,想了想,放到了安绍严面前,“爸爸吃吧,不想让连翘不漂亮。”
安绍严叹道:“爸爸也想要漂亮啊。”
小寒嘻笑着说:“男生要那么漂亮干啥?”
安绍严又气又笑:“阿翘,你教小寒这种话!”
连翘无辜极了:“不是我教的啊。”
小寒吐吐舌头:“小魏老师说的。小魏老师总是这么说体育老师。”小心翼翼问连翘:“坏话吗?”
这个已经20岁的女孩,智力始终停留在10岁左右,没有准确判断是非的能力。连翘耐心地教她:“不是坏话。但她说的不对,男人的脸蛋儿也是很重要的。”
安绍严佯怒:“你离我女儿远一点!”
解决掉丰盛的早餐,连翘如约带小寒逛街买衣服。可能是因为心理年龄太低,小寒对人很防备,进了商场便跟在连翘身边,一刻不敢放开她的手。充做跟班的安绍严见状,又有些心酸眼涨了。连翘哄着小寒东拉西扯,分散她对陌生人的注意力,又问她同学穿什么衣服,自己喜欢什么款式。毕竟女孩儿天性,见了漂亮衣服就没心思管别的,慢慢地,她跟柔声慢语的导购聊起来,挑了自己想要的钻进试衣间了。
安绍严这才松口气,一扭头对上两只促狭的狐狸眼,尴尬地咳了咳:“那个,你也挑几件喜欢的吧,我送你。”
连翘拿起手边一件T恤,对着镜子往身上比了比,回头看那个好心送礼物的人。
安绍严干笑:“好像小了点……”一时忘了他们所在是家儿童时装店。
小寒没太发育,骨架还是初中生大小,穿不了成人衣服。
连翘颇遗憾地掐掐腰肢:“腰围没问题,主要是胸围不够。”
旁边听着二人对话的导购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连翘把衣服挂回去,垂首在横杆间挑挑选选,边随口说道:“别太顺着小寒,难受都只是一下下,冲过去就好。你这种保护对她没好处,除非真的对她不抱任何希望了。”
安绍严不是不明白道理,可是明白道理不表示能按道理做事。小寒的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一想到这孩子是爱人拿性命换来,就舍不得让她吃半点苦头。送她进培智学校已经是他的极限。
连翘理解他的无声抗议:“我知道你觉得残忍,但你也看到她这一年来成长有多快。”
安绍严笑笑:“是啊,所以庆幸被你说服。”他对着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的女儿竖起姆指,小寒高兴地问过连翘意见,又去试别的款式。拍拍连翘肩膀,两人在店中央的沙发上坐下,他说:“现在我想起自己以前的做法感到后怕。我以前不敢想小寒的将来,可是不管我想不想,总有一天我不能再照顾她,那时候如果她还是这样,就像你说的,我的保护会害了她。”
连翘摇头轻笑:“说真的我也怀疑我的做法对不对。”
他推推眼镜,疑惑地看她。
“让小寒长大,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这么做是好是坏。”她看着试衣间的方向,食指尖无意识在下唇上划来划去,“你不觉得小寒现在这样很幸福吗?只是有时候可能会让我们大人看了感觉心里酸酸的,为她心疼。可是她自己一点烦恼也没有,很快乐,很满足。安绍严,我们是不是不应该让她长大?太自私了,想摆脱责任。”
“对小寒来说,成长还不够。对你来说就相反了。”安绍严叠起腿,靠在沙发上,深色镜片加上休闲装扮,让他看上去略显轻浮,但笑容却温暖而可靠。“如果你所谓的成长就是不快乐,不满足,阿翘,我希望你能停止成长,和小寒一起当孩子,把烦恼和疼都丢给我好了。”
连翘说:“如果能,我愿意。”
成长如果能操纵,想停就停,想走就走。
大脑如果能操纵,只记快乐,遗忘伤害。
感情如果能操纵,放时淋漓,收时干脆。
可是加了如果的事情总是无能为力的。
正常人如连翘,能操纵的最多不过是自己的行为。“我想去美国。”她说。
静默半晌,他郑重问道:“想好了吗?”直觉告诉安绍严,她的这一去不是散心。
想了整整一晚上,各种相关不相关的场景在脑中天旋地转,天亮之后的浅浅睡梦里,甚至还出现波特斯格尔站铺满涂鸦的水门汀墙壁。
安绍严试探道:“现在办移民不容易,除非……”
“不用。”连翘低声否定,“我自己可以。申请研究所助教,有朋友能够帮我。”
“段瓷的姐姐?”
“姐姐的前夫,刚好是我导师。当年他曾极力留我在美国。”
安绍严出神地望着手边一本画册的光铜封面,正想说什么,小寒抱着几件衣服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他接住女儿让她坐在身边,拂了拂她的乱发,取出卡交给导购,然后说:“我不赞成。”
“去美国?”沸沸扬扬的人群,又混合了广播通报的啧杂,芭芭拉有理由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连翘的表情该死的证明了她听力的正常。“这个时候去老约翰的研究所,你是不是成心气我?”
连翘避重就轻:“不是现在。顺利批下来也至少得半年,而且我还没跟老约翰说过,他要替我递申请。”
芭芭拉一口咬断她的话尾:“你最好就不要说了。去玩一阵可以,就住我那儿,一年半载的都没关系。定居就免了,波士顿的未婚女士不欢迎你这种妖精。”
“可是重新见到你,勾起了我对波士顿的向往。”连翘说的文诌诌,但语气并不是玩笑的。
不过芭芭拉不打算认真处理她的憧憬:“你这是一种舍不得我走的表达方式吗?”
“我差不多已经决定了的。”瞄一眼机场服务台前那抹削瘦挺拔的身影,连翘加快了语速:“坦白说芭芭拉,你不觉得我现在的生活有质量,我也有同感。波士顿会是个重新开始地方,别忘了我现在只有23岁。”
芭芭没放过她流转的目光,似有所悟地抠抠下巴:“那个,你……该不会是因为……”她压低声音:“昨天我说让你和十一保持距离,不是指空间上的。”
连翘失笑:“想什么呢?这哪儿跟哪儿啊?”
芭芭拉费解地揉揉后颈:“对啊,你躲他没理由躲到波士顿去。”父母都在那里,波士顿是十一在北京之外的第二个家。
连翘叹口气:“我干嘛躲他……”背后呼啸一阵风,她反射性地旋身以对。
杨霜再及时不过地冲至,还为自己配了个形象无比的刹车声。高举芭芭拉带去美国的唯一礼物:“极品飞车手归来!极品香茗在此!”
来机场的半路上,段瓷询问下,芭芭拉才想起给老段买的茶叶忘拿了,遣杨霜开车回去,他们几个则先到机场,以免办手续担搁了来不及登机。杨霜爱飞车,也挺挑车的,不是所有车的都能飞起来,让他开段瓷那商务车无疑是一种折磨。自作聪明道:“许老师没你们家钥匙吗?让她去取打个车送来不就得了,肯定比我折这一来回儿快。”段瓷也不大乐意他回去:“你这一圈跑下来我不定得交几悠罚款呢,让你去就去得了。”
杨霜使泼:“就你知道心疼媳妇儿,我大表姐还心疼他弟呢。”
芭芭拉哄他:“你不是咱自己家人,使着不搭人情么。”
杨霜嘟囔:“许欣萌也不算外人啊……”这满腹抱怨在痛快飙车后通通散去,单纯兴奋地对着手表算时间:“47分钟,险险逼平上次记录。都怨十一那破车莫名其妙老是熄火。”
“你那种脚法正常车都会熄火的。”段瓷打好登机牌,领着小约翰回来,杨霜大嗓门的坏话听得一字不落。他将若干证件交给芭芭拉,看下旁边指示牌的时间:“行李托运了早点进去吧,这登机口在最里头,最近安检特别严,且得一会儿能过完呢。”
杨霜一把抱住芭芭拉喜极而泣:“啊,你终于走了大表姐。回去继续残害美国人。”
芭芭拉护着发型威胁:“抽你啊!”
杨霜不安好心地笑道:“文爷说七八月份可能会过去一趟,你们爷儿俩到时候再喝吧。”他老爷子轻易不喝酒,开了头就挡不住,连芭芭拉也闻之色变。
段瓷揉着小约翰的发顶:“到了给我打电话。”
小约翰点头,然后若有期待地仰望连翘。连翘笑笑,弯腰想抱起他,却是一阵晕眩,被段瓷手快扶住才没有摔倒。杨霜惊呼,上前一步接过小约翰放在地上,芭芭拉看她苍白的脸色,紧张地脱口说道:“看看看看!睡那么晚又一大早起来,你当你还是二十出头小孩儿呢?”好在场面稍有点混乱,也没人注意这句话的不合逻辑。连翘只警告地眯了眯眼,对快要哭出来的小约翰歉然摆摆手:“我很好,别担心。”她半靠在段瓷怀里站稳了重心,却感觉横置腰间的手臂明显地收紧。连翘微讶,不着痕迹看他一眼。
他并没有不寻常的表情,只是喉节上下轻动一拍。“进去吧,我们也回去了。”拥着她转身:“走吧。”
第十三章
杨霜死盯住段瓷轻揽着连翘的那只手,眉头深攒,嘴巴一动一动,跟在二人身后,不觉来到车前。他们停,他也停下来站着,食指转弄钥匙圈,一只脚还打拍子。连翘不见人开车锁,回头看一眼,纳闷地问他:“牙刷你吃什么呢?”
段瓷知道他在用舌尖舔右边那颗虎牙。杨霜打小起一不高兴了就会有这个动作,段瓷曾笑言他“怒的时候就想咬人,明显的兽类行为”。这小子昭然的不悦所为何事,段瓷一清二楚,不过他不想跟他解释什么,催促一句:“开车。”。
杨霜这才明白为啥这俩人大眼小眼都瞅他,闷声闷气地开了锁,刚要坐进驾驶位,被连翘叫住:“让段瓷开吧。”她说着抬头看段瓷,“我昨儿没睡好,坐他车真能吐出来。”
杨霜头一回被人如此贬低车技还很开心,爽快地应声好,把钥匙抛给段瓷,自己则拉着连翘乐滋滋地坐到后座上去了。段瓷从车前绕过,眼角黑眸向连翘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