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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跟我出门,既往不咎,从此不提,你知我脾气。我说得出做得到。”
那温力仁五官都挂下来,似老了十年,肩膊垮垮,背部佝偻,一声不响,走到何之贞身后。
何之贞也不再乘胜追击,她并没有刻薄方月心,她打开大门,说:“走。”
那温力仁像条狗似的乖乖出门去。
自头到尾,只不过十来分钟,其间他看都没有再看方月心一眼,也不再向她说话。
临走,他还替她们关上门。
这一幕既悲哀又滑稽,品硕从来不信人会像狗,今日可见识到了。
可怜的母亲,又吃了亏,又上了当,运气实在欠佳。
品硕斟杯茶放在母亲面前。
方月心一言不发进房休息。
第二天,品硕回到国际一看,发觉橱窗上贴着“东主有事,暂停营业”的告示。
门口有客人谈论纷纷。
“我怕损失,可是他们已双倍退还订金。”
“我要的是照片,不是订金。”
“唉,以后该往何处拍结婚照片呢。”
“我急著等护照照片用呢?”
品硕静静离去。
母亲躲在房里好几天没出来。
这次,她受的伤。比肋骨折断更为严重。
而目这一趟,咎由自取。
连品硕都不大去理会母亲,由她面壁思过。
终于,门打开了,品硕看见一个憔悴的中年妇人走出来。
她对品硕说:“我们收拾行李吧。”
品硕问:“去何处?”
她答:“从什么地方来,回什么地方去。”
对她来说,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品硕一声不响地跟著母亲收拾杂物,一走了之。
她俩又回到原来的家。
听到这里。王广田摇头叹息。
蒋佐明蹬足。
“怎么可以回头!”
“她会吃苦头。”
她俩像是知道最最不幸的事还在后头。
广田托看腮,一边喝极烫的黑咖啡,一边思索,忽然之间,她想起来了。
她的眼睛露出恐惧的神色来。
佐明看见,连忙问:“什么,广田,你想起什么?”
阜品硕低头.“王姐姐记起我们母女了。”
佐明犹不明白,“你是谁?广田,这是怎么一回事?”
广田打了一个冷颤,抓起一条披肩,紧紧裹在身上。
这时小绵绵走来骚扰她们说话,撒娇地把身子伏在母亲背上,广田握住她双手,背著她走了一个圈,忽然流泪。
“是,”品硕点头,“王姐姐也有女儿,同我们母女处境相似,故此伤心。”
佐明急说:“请把故事讲出来。”
广田却说:“让她休息一会,品硕,你去洗把脸,喝杯──”
这时,阿顺斟出蜜糖柠檬水来。
品硕一饮而尽。
阿顺又递上热毛巾,接着,打开窗户,让她们透气。
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一说就大半天,三个女子,为何有那么多话要讲?
倒底年轻,品硕头一个觉得肚饿,她进厨房去吃面。
佐明问广田:“你知道她的故事?”
债田点点头,“你也该有印象。”
“为什么?”
“报上头条新闻膂经刊登得那样轰烈,若不记得。未免粗心。”
佐明说.“也许,那一阵子我耽在医院一果。”
“怪错你了,的碓是这样,我一时没想到,对不起。”
“有无剪报?”
“我去找一找。”
广田的法宝是那几只鞋盒,她记得曾将这段新闻剪下来当资料贮存,她不希望有一日会用到它,但是她关注这个故事,因为,正如品硕所说,她也有一个女儿,相依为命。
正在翻寻,电话来了。
是李和找她:“行李收拾妥当没有?”
广田吞吐:“我有朋友在这里──”
“要出门了,还招呼朋友?”
“可否推迟一班飞机──”
“当然不可以,”李和声音冷冷,“大作家,时间表早已做出来,一环扣一环像骨牌一般,不能轻率。”
“你说得对,我们准时出发。”
李和声音这才缓和起来,“晚上七时─司机来取行李。”
文枢的声音在旁响起,“广田你在忙什么?”
广田灵机一动,“文枢,你是精装百科全书,你手头上可有三年前一宗案子的剪报?”
文枢问:“是哪一单大案?”
“中年女子利剪杀大,女儿目睹案件发生。”
“啊,那一件,我有纪录,立刻给你传真过来。”
性明在一旁听见,浑身寒毛竖起,张大嘴合不拢。
广田挂上电话,静静坐下。
佐明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低下头,“我还以为我已经够惨。”
这时,文枢已经把剪报传过来。
品硕从厨房出来,看见旧报纸,轻轻说:“是,这正是我,当年未满十八岁,不能公布我的名字。”
广田重重叹一口气。
佐明说.“你去整理行装吧,我听品硕把故事讲完。”
广田点点头。
佐明同品硕说:“来,坐我面前。”
品硕脸上露出凄苦的神情。
佐明安慰她.“现在不是很好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品硕用手掩住脸,“我经历了活生生的地狱。”
回到老家之后,之前那一年好像全然没有发生过。
方月心仍然在家缝制新娘礼服,有时大半年才缝好一袭,没有主人,非卖品,不出售,只为消磨时间。
她足不出户。她不再看报纸读新闻,世界已渐悄悄离她而去。
才三十出头的她看上去似有六十岁,不知怎地,她的牙齿与头发都开始脱落。这一切都叫品颁心惊。
她不甚言语,闲时一针一线做礼服。
完成的新娘服看上去家云雾般美圣洁,妩媚,娇怯,品硕时常进工作室去轻轻抚摸,把脸依偎在裙脚旁边。
父亲不大回家。
回来通常已喝得差不多,一个开心满足的人大抵不会拼死命喝醉企图麻木自己。
有叫他呕吐,躺在秽物当中沉睡,臭气熏天,品硕都不想走近他。
第二天爬起来,他脱下脏衣服丢到垃圾桶,命工人收拾乾净,父出去工作。
有时忘了交出家用,品硕到办公室去找他。
他清醮的时候仿佛不人事品硕,但是很快签出支票。
唯一庆幸是公司生意仍然不错。
因母亲不再管家,品硕渐渐背起家这个责任,她分配调度,像个小小女主人。
一日,品硕轻轻推开工作室房门,“妈妈,下星期我毕业,请你来观礼。”
月心自白色缎子里抬起头来,喜悦地说:“呵,毕业了。”
品硕看到一管歪斜的鼻子,鼻孔有瘀黑色的血渍,母亲的鼻梁已经折断。
品硕说:“我带你去看医生。”
方月心摇摇头,“好好地看什么医生。”
她拒绝出门。
“妈妈──”
“我去观礼,我替你拍照。”
这一刻的母亲,看上去像白雪公主故事里的女巫。
品硕紧紧抱住她痛哭。
那日稍后,父亲回来,自斟自饮。
品硕向他说:“我决定在本市升学,方便照顾母亲。”
阜氏缓缓拾起头来,“我劝你速速离开这个家,自求多福,留在这里,有得你受。”
“你想怎样惩罚她?”
品硕忽然听得父亲笑起来。
他说:“何劳我动手,她自己会得对付自己。”
第八章 说完了,他索性对著瓶口喝。
接著,跌跌撞撞出门去。
品硕低看头,盘算半日。
既然美国西岸有大学收录,一年的费用也已汇了过去,不如去闯一闯。
成年人的世界不由她受理。
想通了,倒也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母亲并没有出席她的毕业礼。
别的家长都来了,身上挂满相机摄录机,不顾秩序,涌到前座取好镜头,有的甚至伏到地上。
并且都希望见一见阜品硕。
“你就是名宇中有六个口了的阜同学。九科A 级究竟如何考得?平时妈妈给你吃什么?”
她的父母没有来观礼。
回到家,脱下穿了多年的校服,找母亲说话。
方月心抬起头来,“我要去观礼。替我拿一套衣服出来,换好马上去。”
“妈妈,”品硕温和地说:“今早已经举行过了。”
“那可怎么样?”她膛目结舌。
“没关系。”
“你会不会怪我,哎呀,这可怎么办?”
品硕把母亲拥在怀中,“没事没事,你放心,大家都很好。”
到了这种地步,任何人都看得出,方月心的精神出了毛病。
就是这一天,有人来采访她们母女。
那是一位穿铁灰色套装载珍珠耳环的女子,她脸容秀丽,笑容可亲,自我介绍:“我是许方宇律师,这是我的助手乔珊。”
她们进屋子坐下,“品硕,你与母亲都需要帮忙。”
品硕呆呆地看著她们两个,孤苦的她想:莫非真的有守护天使这回事。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帮我,又怎样知道我家有困难?”
“乔姐姐是护士,她想为你母亲检查一下,我们不是坏人,你请放心。”
方月心并不拒绝,她轻轻躺下,由护士检查。
乔珊抬起头来。只轻轻说了四个字:“遍体鳞伤。”
许律师震惊,“应该怎么做?”
“报警送院。”
“不,不,”方月心跳起来,“我要照顾女儿,我不上医院。”
许律师不禁心酸,事主神智不清,已不知道此刻启示由女儿照顾她。
品硕依偎肴母亲:“好,不去,不去。”
许律师经声说:“品硕,你母亲急需救治。”
“我明白。”
“我们有最优秀的专科医生帮她治疗心理及身体上的创伤。”
“你们倒底是谁?”
“我是一个律师,代表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委托人,他差遣我来查探你们有什么需要,原先我以为最多不过代你往长春藤大学报名,谁知打听之下─发现你们母女……唉,”她无法再说下去。
“那人是谁,为什么无缘无故关心我们?”
许律师说:“因为,他说,你也曾经不计报酬地善待过他。”
“我不明白,我听不懂你说些什么,他倒底是谁?”
“品硕,别研究这些了,劝服母亲,送她入院,接受医疗,现在我立刻帮你联络寄养家庭,同时入禀法院办理此事,这里不宜久留,你父亲似一枚定时炸弹,随时会得爆发。”
许方宇对乔珊说:“你留在这里,我去法院办理手续。”
许律师走了没多久,方月心叫痛。
品硕喂母亲吃止痛药。
乔珊试探:“医生有更好的止痛剂,我同你去附近医务所找医生好不好?”
方月心摇摇头。
“我送你入院,品硕陪你,你不必怕。”
她忽然清醒了,微微笑,“我不怕,我活该,一切都是我的错,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不,”乔珊轻轻说,“医生会告诉你,一切出于不幸,你不是罪人,为著女儿,你需振作起来,马上离开这里。”
她颓然,“我出走过一次,还不是要返来,打回原形,我走投无路。”
乔珊握住她的手,“不,你听我说,有一个关注小组,数十个成员。遭遇与你完全一样,你并非唯一的不幸人,来,找陪你去医院。”
方月心似有顿悟,静静聆听。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一把声音冷冷响起来。
“你是谁?你凭什么来管我的家事?”
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什么人。
差十分钟就可以说服事主到医院去,偏偏这个人在要紧开头出现。
乔珊转来斥责他:“方女士是一个市民,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你怎可禁锢她。”
阜氏一听,大怒,伸过手来,抓住这名多管闲事的看护手臂,把她拉到大门,硬生生把她推出门去。
乔珊险些摔跤,也顾不得手臂酸痛,她立刻取出手提电话报警,并且不顾危险,大力拍门。
“品硕,品硕,开门给我!”
她听不到纠缠打斗的声音,于是再拨一个电话给许方宇。
短短五分钟时间,警察已经赶到,按铃,拍门,都没有回应,接看,许律师也奔上来,向警察简单报告屋内人物身份。
警察决定破门而入。
他们撞开大门,抢进屋内,却又立刻惊疑地站住不动。
屋子里静寂一片,客厅一个人也没有。
警察一步一步走近,终于有人失声叫说:“在这里了。”
在工作室里。
那情景真的诡异。
衣架上挂看一袭袭白纱新娘礼服,可是,白色的裙子下脚有点点鲜红血渍,触目惊心。
警察拨开白纱,看到一个男子倒在地下,颈项大动脉插看一把利剪,地瞪大双眼,已无生命迹象。
墙角坐著一个女子,明显受过殴打。面目浮肿,不能动弹。
警察急召救护车。
这时、许方宇说.“屋内还有一个人。”
“谁?”
“是他们的女儿、快找找!”
警察看急,连同赶到的增援部队满屋翻寻。
初时遍寻不获,均急得一头汗,终于有女警说:“找到了。”
许方宇抢进卧室,原来女警蹲在地下,指向床底。
阜品硕匿藏在床底下,身体蜷缩成胚胎一般,头埋在双臂之间。
她没有受伤。
许方宇吁出一口气,坐倒在地,她发觉背脊已爬满冷汗。
听到这里,蒋佐明也要抹去额角上的汗珠。
她像与人打过架般劳累,没想到听故事也会累坏人。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故事,伦常惨变,也不是每个人可以承受。
品硕的声音像微波一般,“母亲被控误杀,由许律师代表辩护。”
“结果如何?”
“自卫杀人,无罪释放。事后她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
佐明松口气,“康复没有?”
“托赖,不过,至今仍看心理医生、我也是,每周一次,诉说心事。”
佐明握紧品硕双手,这样都被这小女孩熬过来。
广田挽看行李出来。
她说:“我们三人之中,品硕最小。”
佐明问“要走了。”
“我的家即是你们的家,随时来住。”
“去多久?”
甫见面、就要分手,品硕不舍得。
广田答:“起码半年。”
“这一去你就是国际作家了。”佐明由衷地说。
广田涨红了脸,“你也来揶揄我。”
“不要浪费时间。”
“是,”广田说:“我想进修英语,同时学些法文。”
“不,”佐明说:“我是劝你把握司机找到对象。”
广田别转面孔。
有司机来取了行李走。
广田陪女儿吃饭。
佐明对品硕说:“换了另一个律师,恐怕怕没有这样顺利。”
“这是真的,许律师力证多年来家母饱受虐待,身上新旧伤痕达七十多处,体无完肤。骨折多次。”
位明十分欷嘘。
“接着,我看到报上启示。”
“那由我刊登。”
品硕疑惑地问:“救我母女于水火的究竟是什么人?”
佐明答:“此刻我更加糊涂了,你看我们三人并无相似之处。”
“蒋姐,你愿意跟我去探访家母吗?”
佐明点点头,太好了。她想见见这个不幸人。
“她生活还过得去吗?”
“你亲自来看。”
佐明跟她出去。
车子驶往商业区。
佐明问,“你们住这附近?”
“不,请稍候,你会得到答案。”
车子停下来,佐明抬头一看,只见是一间时装店,橱窗内展览看结婚礼服。
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
任明脸上展露出笑容。
品硕轻轻说:“那位先生通过许律师,作出投资,开了这一片婚纱店,由家母打理。”
佐明见到小小铜牌上写着“光”字,多么巧合,“店名叫光。”
“正是。”
她们也叫他光。
推开玻璃门。她们走进店内。
服务员迎上来说:“方小姐在店后看人客试身。”
只见一个少女挽着一件礼服裙脚,喜极而泣,“我就是在找一件这样的礼服。”
佐叫看了,也甚向往。
她忍不往拉起其中一件锻衣一角,往身上比一比。
“蒋姐姐有空不如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