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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文,我是逼不得已。〃
〃兆珍不会这样说,她虽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子,但对家,对家人,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孔兆珍真是个好女子。
若没有这等沉默地奉献一切的女子存在,世界必定沉沦。
元之默不作声。
〃你会舍得孩子们吗?〃
元之惨笑。
〃你深爱珠儿.大家都看得见。〃
元之不语,这时,庄老太领着小珠儿出来了,隔着露台的玻璃门,幼儿正凝视妈妈。
〃你舍得她吗?亲手带了她那么久。〃
不,舍不下。
〃不管你是谁,〃庄允文恳求,〃请你继续留在我们家。〃
元之一阵抽搐,感觉如一把利刃插在背脊上。
她一生从来未试过这样为难。
庄母在这时候拉开玻璃门,珠儿移动着小小胖腿走近元之,仰起头,看着她,似在附和父亲的恳求。
这一招真正要了关元之的命。
她抚摸着珠儿的头。
明儿嘭一声把球踢出露台,纳罕地问:〃爸妈在谈什么?〃
庄母打蛇随棍上,〃无论怎样,你爸妈总以家庭为重。〃她留意儿媳的脸色。
应允文连忙扮上笑脸,〃来,来,大家别站在风口里,妈,有无点心可吃?〃
那夜元之反正睡不着,干脆坐在房里,她自江香贞处学会了喝酒,此刻一杯在手,沉思不已。
应允文不敢打扰她。
这已不是昔日的小女子孔兆珍,此刻这位自称是他妻子,相貌同兆珍一模一样的女子刚毅聪敏潇洒,他敬畏她。
自医院出来之后,兆珍已不是兆珍。
〃兆珍。〃
元之抬起头,〃允文,早点休息,明日还要上班。〃
他叹口气,他断不能二十四小时不住盯住她,想到要再次失去她,庄允文心如刀割,沉默无言。
清晨,天才蒙蒙亮,家人还没有起床,元之已经接到原医生的电话。
原氏一开口就说:〃你踌躇了。〃
第六章
元之苦笑,〃这段时间我成长不少,我留恋孔兆珍的身分,三号说料不到我会乐意扮演如此平凡的角色。〃
原医生不以为然,〃孔兆珍绝不平凡,她爱家人,也被爱,她照亮家人的生命,她是好妻子好母亲,她的奉献她的成就非同凡响。〃
元之不语。
〃不过你生为关元之,当然是做回美元之最自然,无论做公主还是皇后,始终不够做关元之自在。
元之感慨,〃我别来无恙乎?〃
这个问题只有原医生能够回答:〃你很好。〃
〃谢谢原先生照顾。〃
〃三号决定暂时不回来了,你呢?你的情况比较复杂,你的身体不能长期荒置。〃
元之慌了,〃你们不会将关元之的空壳子给别人应急吧?〃
〃谁知道,也许谁手持曼勒符来到,我们不得不立刻做出决定,哈哈哈哈哈。〃
元之气结,〃原先生,你简直是挑战创造主嘛。〃
〃不,〃原氏连忙更正,〃上帝安排一切,曼勒只是执行它的旨意行事。〃
只有愚昧人说,没有上帝。
〃元之,孔兆珍能够做的一切,你已代她做完做妥,回来吧,时间到了。〃
原医生这时变了拘魂使者。
〃我得办一办身后事。〃
元之挂上电话。
人生在世,不知要应付多少繁文缛节。
首先,元之要确定庄家衣食不缺,孩子们的教育费都齐备,第二,元之要同孩子们上课,叫他们有心理准备。
她先在小明身上下工夫:〃妈妈也许要到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去办点事。〃
没想到此言一出,明儿脸色即变,〃上次你进医院,也是这么说,妈妈,请不要再去办什么事了。〃痛哭失声。
庄允文把这情形看在眼里,默默不语。
元之抱怨,〃你为什么不帮忙?〃
〃帮忙?告诉他们,母亲将要离开,一去无踪?〃
〃母亲也是人,母亲也需要透透气,母亲也应有假期。〃
〃错,母亲一开小差,就不是好母亲。〃
元之愤慨,〃太难了。〃
〃不过,〃庄允文终于忍痛答,〃要走的话,你走吧,你可以放心,这里还有我。〃
元之一呆,没想到庄允文会牺牲自己来成全她。
庄允文低声说:〃还你自由。〃
〃孩子们——〃元之哽咽。
〃我会慢慢向他们解释。〃
元之哑口无言。
〃你原不是我们家的人,你帮我们已经够多,莫说我无法逼你留下,即使可以,也太过自私了一点,兆珍,你走好了。〃他别转了头。
元之什么都没有听见,庄允文屏着气息,但是元之知道,他哭了。
元之轻轻说:〃或者我应该向你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庄允文心灰意懒地挥挥手,〃我不想知道个中原委,〃他用手抹了抹面孔,〃我与孩子将失去你是事实,与其浪费时间精神研究为何你要离开,不如集中力量克服将来生活中的困难。〃
庄允文又一次使元之深深感动。
〃届时我送你走,不必让孩子们知道。〃
元之嚅嚅,〃珠儿会哭。〃
〃幼儿的泪水,遇风即干,他们很快就会成长,不用挂念。〃应允文异常磊落。
元之拨了几个电话,已安排好后事。
庄母一把年纪,自然看出苗头来,一颗心忐忑不安,拉着元之说:〃兆珍,有什么事,慢慢商量,夫妻是一辈子的事。〃
元之原先也以为是一生一世的事,可见人算不如天算。
〃允文有什么不对,你同我说。〃
〃他很好,我很敬重他。〃
〃我有什么不是,你原谅我一大把年纪,也活不了多久了,不要与我计较。〃
元之无地自容。
〃兆珍,老人多数小器、专制、噜嗦,我搬开住了可好?我不烦你们。〃
元之痛哭起来。
临走那晚,元之躺床上,忽然觉得有人抚摸她的脸,张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小珠儿摸到她床前来。
元之奇问:〃你是怎么爬下床栏的?〃
小珠儿咧开嘴笑。
元之把她捧到膝上,心酸地说:〃来,同妈妈亲近亲近。〃
她乖乖坐在元之膝上。
〃妈妈下次见你,或许你已长大成年了。〃
元之用鼻尖贴着幼儿的鼻尖。
忽然之间,元之清晰地听到小珠儿叫她:〃妈妈,妈妈。〃
终于说话了,终于肯叫妈妈了。
元之紧紧把她抱在怀中。
元之已习惯孩子小小结实的身躯,活泼泼的小手与小腿以及那份重量。
她实在舍不得她。
由此可知孔兆珍临去之前是多么的伤心。
元之不但替自己难过,也替孔兆珍以及普天下的痴心母亲难过。
幼儿很快再度入睡,元之把她轻轻放回婴儿床。
她更换衣裳,悄悄出走。
谁知庄允文在大门口等她。
〃我送你。〃他说。
元之颔首。
〃不带走一针一线?〃庄允文问。
元之答得好:〃均是身外物。〃
两人静静出门。
庄允文问:〃我应该送你到什么地方去?〃
元之答:〃你自医院把我接走,再度送我返市立医院好了。〃
庄允文默默驾驶,这样好涵养的人,迟早会有出息。
车子驶到医院大门口停下来。
元之温柔地说:〃允文,再见。〃
应允文却说:〃这位小姐,无论你是谁,多谢你救庄家于水深火热,我与孩子们永志不忘。〃
〃允文你言重了。〃
〃来日方长,希望我俩可以再见。〃
元之与他紧紧相拥。
片刻分开,庄允文已泪流满面。
元之硬着心肠下车走远。
她没有回头望。
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身边响起三号的声音:〃场面动人。〃
元之勃然大怒,暴喝一声:〃你懂得什么!你只是一个机械人。〃
三号一呆,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骤然停止脚步。
不过它随即看到美元之脸颊亮晶晶,都是泪水,呵,原来她伤心了。
三号一向觉得眼泪是人类身体至奇怪的一种分泌,本来用作杀菌及润滑用,可是当人类真正悲哀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会得流下眼睛。
三号的气消了。
元之也蓦然转过身子来,〃三号,对不起。〃
三号慷慨地张开双臂,把流泪的元之抱在怀中。〃
〃原医生吩咐我来接你回去。〃
〃我知道。〃
〃你爱上了那一家人,不舍得他们?〃
元之点点头。
〃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有缘日后自然会得相见。〃
元之想到小珠儿醒来见不到她会哀哀哭泣,不禁心如刀割。
三号安慰她,〃隔些时候,自然会淡忘,时间治愈一切忧伤。〃
元之颓然,〃三号,你若在世上来久了,只怕也会伤心。〃
三号勇敢地笑,〃那是一定的,不然古人怎么会感慨'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一辆黑色小车驶过来停在他们前面。
三号说:〃元之,上车吧。〃
元之掩住胸口,她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住似的,疼痛不已。
终于又回到曼勒研究所了。
原医生迎上来,〃恭喜你元之,你终于可以做回你自己。〃
元之低着头垂着手,似一个罚站的小学生,并无欢容。
原医生看她一眼,笑道:〃元之,真没想到你会那样难满足,这又不是,那又不是,现在竟连叫你做回自己也不是了。〃
元之苦笑,不敢作声。
〃由此可知人心是多么不足。〃原医生嗟叹,〃世上可以说并无快乐的人。〃
元之吞一口涎沫,想张口说话,终于又忍住。
〃你是曼勒研究所特殊客人,很少有人像你这样进进出出这许多次。〃
元之终于轻轻说:〃别再打趣我了。〃
原医生也叹口气,〃小宇宙航行次数如此频密,并非好事。〃
元之突发奇想,〃原先生,曼勒的科技可否进步到使小宇宙能够随时进出许多具身躯?〃
原医生没好气,〃你想同时做关元之与孔兆珍?〃
〃是。〃
〃毋须等曼勒进步。〃
元之双眼一亮。
〃世人称你形容的那种人叫疯子,一忽儿做皇帝,一忽儿做乞丐,随心所欲。〃
元之气结,只得噤声。
不过她仍然向往有那一日:江香贞林慕容孔兆珍的身体都放在衣帽间,随意等关元之使用,爱做谁就做谁。
关元之呵关元之,你已是奇人奇遇,缘何还频发奇想。
果然,原医生这样说:〃元之,做回你自己之后,一有健康,二有财富,你会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子。〃
元之不作声。
隔良久她说:〃人间许多健康富有的人非常非常的寂寞。〃
原医生说得很含蓄:〃如果你懂得运用你所有,不难解决难题,找到亲友。〃
〃我不需要那样的亲友,我要的是孔兆珍那样的家人,在我蹦、损、烂、坏、病的时候,他们都不离弃我,一直呵护我,耐心等待我复元、起色。〃
原医生颔首,〃孔兆珍确有这样的福气。〃
元之用手掩脸,〃关元之呢,关元之会有那样幸运吗?〃
〃你已有一班好友。〃
元之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是,你说得对。〃
梁云、吕一光、麦克阿瑟,还有曼勒三号,都是她的好友。
忽然之间元之听到轻轻一声呜哇,她跳起来,〃宝宝哭了〃,立刻四处张望。
曼勒研究所哪里有婴儿,那不过是一直蹲在原医生脚下的一只猫儿,睡醒了,伸懒腰,顺带咪噢一声,惊动元之。
元之失望,〃原来只是一只猫。〃
原医生笑,〃你可别看轻这只猫。〃
元之吓一跳,这时,那猫儿绿油油的眼睛正盯着她。
〃这只老猫,自有它的故事,有空我慢慢同你说。〃
老猫又呜咽几声。
不知怎地,元之又想起她撇下的幼儿,内疚之至,整张脸都憔悴了。
〃元之,你且休息休息,我吩咐曼勒七号来陪你。〃
〃七号同三号一样忠心?〃
〃它们是机械人,源自一套零件,性格自然相似。〃
元之放心了。
果然,七号一见她就活泼地打招呼:〃关小姐,你好。〃
〃七号,我不大好呢。〃
〃关小姐,不要紧,困难可以慢慢克服。〃
〃我的事,你都知道吧?〃
〃我读过你的档案。〃
元之吁出一口气,真好,不用多费唇舌。
〃我先陪你去看看关元之。〃
对,也该去看看她了。
关元之静静躺在一具玻璃维生器内,脸容安详,双手交叉叠在胸前。
七号如介绍新车模型般说:〃你看,一切都修理妥善,新的骨髓,新的发育细胞,你发觉没有,她长高了,也胖了一点,脸色红润,比从前漂亮得多。〃
元之一看,果然一如七号所说。
但是陌生的感觉油然自心底生出来,这个少女是谁,真是关元之吗?
她若不回去,关元之的生命历程就到此为止,她若回去,关元之就得以生活下去,多么微妙。
七号指指玻璃罩,开了一个玩笑,〃睡着的关元之莫非专等心上人来亲吻她一下,好从此复活。〃
元之惨笑。
七号见她郁郁不乐,故劝说:〃关小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元之唯唯诺诺,〃是,是。〃
〃你若不要它,我们在必要时会把它给别人用。〃
元之看着天花板叹口气。
一切机会都转瞬即逝,非立刻抓紧不可。
七号问:〃满意不满意?〃
元之只得说:〃好,好,很好。〃
奇怪,无论做什么人,无论是哪一种生活方式,都似乎得苦中作乐。
没想到有一天,关元之连做回自己都觉得有困难。
她的焦虑不是没有原因的。
关元之还那么年轻,前路茫茫,不知多少事要等她去应付,她甚至还没有恋爱过,想起来都惊心动魄。
七号诧异问:〃关小姐,你双手为何颤抖?〃
〃因为害怕。〃
〃怕什么,怕做回自己?〃
元之实在说不出口。
七号喃喃道:〃难怪那么多人说第二天不想睁大眼睛起床,原来就是怕做自己。〃
谁说不是。
〃醒来之后,够你忙的,镇亚重工一天的收入为八位数字,〃七号咭咭笑,〃光是数钞票已经累坏。〃
〃镇亚后人还在同关元之打官司吗?〃
〃你的消息不灵通,他们早已输了,老先生早有预谋,起码有七位以上的名医证明他立遗嘱时心身健康,姜是老的辣。〃
元之仍然心有重压。
小珠儿不知怎么样,她不知为何如此牵记那小家伙。
忽然想起来,那可是她的孩子呵,当然疼爱到极点,元之不由得恍惚起来,不不,是孔兆珍的骨肉,与她无关,可是她做了那么久的孔兆珍,一并连兆珍的孩儿也接收过来了。
七号细细观察元之的表情,揶揄地:〃念念不忘前生之事?〃
七号比三号更加智慧点。
它带元之离开实验室,关上不锈钢门。
元之这才发觉她们站在一条长巷里,两边都是一扇扇门,编着密码,静悄悄,光线柔和。
元之问:〃七号,屋里都是些什么实验?〃
七号答:〃呵你不会想知道,在常人眼中,许多簇新的科学实验都是相当可怕的。〃
元之识趣。
〃譬如说,照相机刚发明时,很多人相信它会摄取灵魂。〃
〃是,我听说过。〃
〃试想象门内一切实验都是初步实验,元之,你这样出去,也惊动过若干人吧。〃
正在此时,一扇钢门被轻轻打开,一个机械人出来。
七号有礼地与同伴招呼,〃十五号,你好。〃
〃你好,七号。〃对方回礼。
〃十五号,你的工作进展如何?〃
〃非常顺利,谢谢,原医生对实验结果十分满意。〃
元之一则没有心情,二则不想探索曼勒的隐私,只是低着头垂着手不语。
谁知这样反而引起十五号注意,笑笑说:〃这位小姐恁地不快乐。〃
被它看出来了。
十五号笑着说下去:〃我的实验正是寻找人类快乐的元素。〃
七号大吃一惊,〃如此虚无飘渺的实验,一定异常艰辛。〃
〃尚可,正如我说,原医生对报告满意。〃
元之缓缓抬起头来,〃请问,快乐的元素是什么?〃
〃经过抽样调查、比较、研究,我们发现一件真相,首先,人类必须承认生活中有苦有乐,方有资格寻找快乐。〃
七号首先嗤一声笑出来,〃这是哲学报告,这不是科学报告。〃
十五号也笑,〃不久将来,报告自会做内部公布,届时你自会明白。〃
它俩笑着话别。
原来原医生要照顾的个案有那么多。
第二天,他拨冗来探访元之。
〃为何闷纳,元之,莫非是留恋外边花花世界?〃
〃原先生,我可否与庄家联络?〃
〃你说呢?〃原医生明知反问。
但愿所有家长都似原医生那般开明、大方、谅解、幽默,以及尊重小辈。
〃对不起,〃元之立刻知错,〃我不该问。〃
〃你的朋友会来探访你。〃
〃谁?〃
〃我们允许伊安麦克阿瑟前来。〃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