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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住?”
庞癸将声音压到极低,迟疑道:“属下发现,密信竟有左相大人徽记。”
“什么!”我大惊,忙环顾左右,见侍从相距尚远,这才缓过神来,急急追问道,“此人何在,可曾招供什么,还有何人知晓此事?”
庞癸垂首道,“事关重大,属下不敢张扬,已将此人单独囚禁,旁人尚不知晓。此人自尽未遂,至今未曾招供。”
我心下稍定,“密信呢?”
庞癸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管,双手呈交予我。其上蜡封已拆,管中藏有极薄一张纸卷,上面以蝇头小楷密密写满,从吴谦变节伏诛至晖州战况,均写得巨细靡遗。信末那道朱漆徽记清晰映入眼中我手上一颤,似被火星烫到,这千真万确是父亲的徽记!
薄薄一纸信函,被我越捏越紧,手心已渗出汗来。
我当即带了几名贴身侍从去往书房,命庞癸将那人带来见我。
此时已是夜阑人静,书房外侍卫都已屏退,只燃起一点微弱烛火。那人被庞癸亲自带来,周身绑缚得严严实实,口中勒了布条,只惊疑不定地望住我,半点作声不得。
我凝眸看去,见他身上穿戴竟是萧綦近身亲卫的服色。
庞癸无声退了出去,将房门悄然掩上。
我凝视那人,缓缓道,“我是上阳郡主,左相之女。”
那人目光变幻不定。
“你若是左相的人,可以向我表明身份,无需担心。”我向他出示那封密函,“我不会将此信交给王爷,也不会揭穿你的身份。”
那人低头沉吟半晌,深吸一口气,终于点了点头。
我将信置于烛火之上,看它化为灰烬,淡淡问道,“你一直潜伏豫章王近身亲卫之中,为家父刺探军情?”
那人点头。
“你可有同伴?”我凝视他。
那人决然摇头,目光闪动,已有警觉之色。
我默然看他半晌,这张面孔还如此年轻……“你为家父尽忠,王儇在此拜谢。”我低了头,向他微一欠身,转身步出门外。
庞癸迎上来,默不出声,只低头等待我示下
我自唇间吐出两个字,“处死。”
从未觉得晖州的夜风如此寒冷。我茫然低头而行,心头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捏住,越捏越紧,紧得我喘不过气来,脚下不觉越走越快。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父亲,左相大人。他一生宦海沉浮,数十年独断专权,论心计之重,城府之深,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见。他与萧綦不过是棋逢对手的两个盟友,以翁婿之名行联盟之实……而这所谓的盟友,也只不过是暂时的同仇敌忾。
我知道父亲从未真正信赖过萧綦,正如萧綦也从来没有信任过父亲,甚至从来都称呼他为左相,极少听他说起岳父二字。
当年我穿上嫁衣,跨出家门的那一刻,父亲在想些什么?是否从那时起,他已不再将我当作最亲密可信的女儿,而只是对手的妻子……从他将我嫁给萧綦,便开始戒备这个手握重兵的女婿,不仅在他身边安插耳目,更连带着将我一同疏远。
此番起兵,虽是为了拥立太子,维护王氏,却也让萧綦借机将军中的势力渗入朝堂。一旦我们成功,只怕豫章王便要取代当初的右相,与父亲在朝廷中平分秋色。
父亲自然深知这一点,只是已经别无选择,明知是引狼入室,也只能借萧綦之力先将太子推上皇位。一旦萧綦击退各路勤王之师,拥立太子顺利登基,届时父亲必不会坐视萧綦崛起,拱手将大权让给旁人。
这一番谋算,萧綦何尝不是心中有数。
父亲能在他的亲卫之中安插耳目,他对京中的动向亦是了如指掌。父亲有暗人,萧綦亦有间者,只怕他们两人斗智斗法,已不是一两日了。
从前并非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他们终将为敌,我又当何去何从。
一边是亲恩,一边是挚爱,任是谁也无法衡量其间孰轻孰重,放下哪一边都是剜心的痛!
直至今晚,亲眼见到密函,见到那人……一切终于明明白白摊开在我面前,逼我做一个取舍。
是放,是杀?是装作从不知情,还是将此事彻底抹去,不让任何人知道?
那一刻,在我骨子里流淌十八年的血液,推动我做出本能的抉择。
我不知道哪一边是对,哪一边是错,只知道一边已是我的过往,而另一边却是我的将来。
在我的血液里,流淌着这个权臣世家历代积淀而来的冷酷和清醒。
父亲曾给予我天底下最美好的一切,直至他亲手将我推向萧綦……那美好的一切,便已跌落尘土,化为飞灰。那个时候,我是自己甘愿的,义无反顾踏上父亲为我指出的路……没有抱怨,没有后悔,只是深心之中,就此种下被遗弃的绝望,永不能愈合。
数番风雨,生死险途,终于知道人生多艰。我要站在谁的身旁,才能有一方晴空遮挡风雨?当曾经的庇佑已经不再,我又能选择哪一处容身?
父亲,我的忠诚只有一次。
三年前我忠诚履行了你的意愿,而这一次,我选择站在自己丈夫身边。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黑色蟠龙纹锦袍的下摆赫然映入眼帘。
心中纷乱如麻,我低了头,停不下急奔的步子,收势不住撞进他怀抱。
“一晚上跑到哪里去了?”他身上有浓重的酒气,语声低沉沙哑,隐有薄怒。
我不抬头,将脸伏在他胸口,只紧紧抱住他,惟恐再失去这最后的浮木。
他伸手来抚我的脸,柔声问,“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强抑许久的悲酸尽数梗在喉间,抵得我喘不过气,满嘴窒苦难言。
“可是怪我只顾饮酒,一晚上没陪伴你?”萧綦戏谑含笑,抬起我脸庞。
我紧闭双眼,不愿被他看见眼底的悲哀。
他以为我在赌气,低笑一声,将我横抱在臂弯,大步走向房中。
到了房里,侍女都退了出去,他将我放在榻上,俯身凝视我,“傻丫头,到底怎么了?”
我努力牵动一丝微笑,却怎么也藏不住心里的苦涩。
他凝望我,敛去了笑意,“不想笑的时候你可以不笑……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你也无需敷衍我。”
我陡然掩住面孔,将脸藏在自己掌心,藏住满面狼狈的笑与眼泪。
这一刻我蓦然惊觉父亲与萧綦的不同让我做任何事,父亲都以为是理所当然,不会问我有没有勉强;而萧綦不会,他偏偏要我心甘情愿,容不得有半分的勉强和敷衍。
或许这一次,我总算没有做错,总算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心甘情愿的路。
无论悔与不悔,至少这一次,总是我自己选的。
萧綦默然将我拥紧,没有追问,只让我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我竟如此悲伤,哭得停不下来。心中渐渐清晰,终于明白过来,这一次我是真的背叛了父亲,从此失去了他,再也找不回承欢膝下的时光了……
“什么事能让你这样悲伤?”萧綦沉沉叹息,抬起我脸庞,目中满是怜惜。
我按住他的手,突然觉得恐慌,“如果有一天我失去所有,一无是处,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待我,会不会陪伴我,一直到老?”
他不语,深深看我,全无一丝笑容。
我不由得苦笑,心中一片冰凉。
他俯下身来,淡淡叹道,“在我看来,你本就什么都不是,只是我的女人!”
翌日,碧空如洗,东风大作,日光照耀在滚滚长河之上,如莽莽金龙,乘风破浪。
天地间一派豪壮气象,昨日的血雨腥风一扫而光。
金鼓声中,三军齐发,甲胄光耀。
船头旌旗鲜明,黑色帅旗猎猎招展于风中。楼船升起巨帆破浪而出,首尾相连,浩浩荡荡横渡长河。
我和萧綦并肩伫立船头,河面风势甚急,吹起我乱发如飞。
抬手间,与他的手触碰在一起,他含笑凝视我,伸手替我掠起鬓发。
“为官莫若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他扬眉而笑,意态间无限飞扬,“我少年时,一心钦仰光武皇帝,也曾立此宏愿。”
昔日少年的梦想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莫说执金吾,只怕藩王之位亦不能困住他的雄心。
我迎上他熠熠目光,一时心旌摇曳,含笑叹道,“光烈皇后得以追随光武皇帝,也不枉红颜一生。遥想帝后当年,携红颜,定江山,何等英雄快意……”
萧綦朗声大笑,“此去征战千里,有你长伴身侧,若是光武有知,也应妒我!”
眼前长河悠悠,天地辽阔,然而他眼中万丈豪情,竟令这壮丽江山也失色。
天阙(全章修改完)
五月,謇宁王兵败晖州,率残部投奔胥州承惠王,与康平郡王、储安侯、信远侯、武烈侯、承德侯、靖安侯会合。豫章王大军出三关,夺四城,直插中原心腹。
六月,謇宁王勤王大军集齐麾下二十五万兵马,分三路夹击反扑,础州告急。豫章王平定彭泽之乱,斩彭泽刺史,各州郡忌惮豫章王军威,皆归降。
七月初三,础州终告失守,武烈侯率麾下先锋长驱直入,截断入京必经之路。七月初五,豫章王左翼大军奇袭黄壤道,鏖战四天三夜,武烈侯兵败战死。
七月初九,豫章王右翼大军攻陷西麓关,伏击康平郡王部众于鬼雾谷,征虏将军奇袭謇宁王后方大营,生擒靖安侯、信远侯,重伤康平郡王。
七月十一,豫章王亲率中军进逼新津郡,与承惠王大军狭路相逢,血战怒风谷。謇宁王分兵脱身,屯兵临梁关下。承惠王大败,只身弃城逃遁,残部倒戈归降,豫章王挥师追击。
七月十五,謇宁王与豫章王两军相峙于京师咽喉临梁关下。
临梁关距离京城不过三百余里,已是京师最后一道屏障。
抵达临梁关的次日,探子飞马传来消息。
二殿下子律纵火焚宫,于宫门伏击武卫将军。乔装禁卫逃出皇城,连夜执皇上密诏投奔謇宁王军中。密诏称,王氏与豫章王谋逆,矫诏逼宫,帝室危殆。诏令废皇后王氏为庶人,命储君子澹即位。武卫将军王栩遇刺身亡。
消息传来,我正在萧綦身侧忙碌,亲手整理案上堆作小山一般的文书军帖。
听到子律焚宫时,我怔怔回身抬头,忘了将手中那叠书简搁下。
那一句“武卫将军王栩遇刺身亡”,我听来竟不似真的……他在说什么?我的叔父,统领禁中的武卫将军王栩死了?我茫然回眸看萧綦,他亦定定望住我。
那传讯的军士还跪在地上,萧綦头也未回,唇角绷紧,淡淡说了声,“知道了,退下。”
僵然放下那叠书简,有一册滑落地上,我缓缓俯身去拣。甫伸出手,却被萧綦紧紧攥住。他起身拥住我,双臂坚定有力,不许我挣扎退开。
我茫然望住他,喃喃道,“不是真的,他们弄错了,叔父怎么会死……叔父……”那笑容爽朗,美髯飘拂的身影自眼前掠过,自小将我托在臂弯,带我骑马,手把手教我射箭的叔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死去?我们已经来了,离京城不过数百里,只差最后一步!
“是,武卫将军殉难了。”萧綦凝望我,目光肃杀,隐有歉疚痛心,“我终究来迟一步!”
我立足不稳,软软倚靠了他,身子向下滑坠,却连一声哽噎都发不出声。
萧綦揽紧了我,一言不发,身子绷得僵硬。
过了良久,他在我耳边一字字说道:“阿妩,我答应你,必以子律的人头祭奠武卫将军!”
子律我一震,如被冰雪侵入周身,怎么会是子律。
太子哥哥子隆、二殿下子律、三殿下子澹……这三个截然不同的少年,曾与我一起渡过了十余年漫长而美好的宫闱岁月。论血缘,太子哥哥与我最近;论情分,子澹与我最亲;唯独子律,却是那样孤独沉默的一个少年,与谁都不亲厚。
太子身份尊贵,子澹生母又有殊宠,唯独子律却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婕妤所出,生母早早病死,幼年即由太后代为抚育。外祖母对自幼体弱多病的子律怜恤有加,照顾无微不至,一直到他成年之后,身边还总有侍从寸步不离地守候,寝殿里终年弥散着淡淡的药味。
就在哥哥成婚的那年,子律大病一场,病愈后对每个人都变得冷若冰霜,甚至对我也再无笑颜。那时我尚年幼懵懂,只觉子律哥哥不肯和我玩了……那一年,发生了许多悲伤的事,嫂嫂初嫁半年便病逝了,到秋天又失去了外祖母,哥哥亦离京去了江南。
太后薨逝之后,子律越发沉默冷淡,终日埋头书卷,足不出户,身子也时好时坏。
我竟不太记得他的容颜。记忆里最后一次见他,依稀在我大婚前夕他从东华殿侧门转出,手握一册古旧书卷,青衣广袖,纶巾束发,立在那一树浅紫深碧的木芙蓉下,对我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过一道微澜,旋即归于宁静。
一整夜,我手足冰凉,不住颤抖,即使被萧綦抱在怀中,仍没有半分暖意。萧綦披衣起身便要传召医侍。我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开,黯然笑了笑,摇头道,“我没事,陪着我就好。”
他的目光透过我双眸直抵心底,仿佛洞察一切,“悲伤的时候便哭出来,不要强笑。”
而我始终没有哭出来,只觉空茫无力,从指尖到心底都是寒冷。
叔父死了,我失去一位亲人,连他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叔父,那样宠我的叔父。
帐中灯烛已熄灭,外面鸦鸣声声,催人心惊。
我静静躺在萧綦怀中,从他身上汲取到仅有的温暖。
“怎么会是子律……”黑暗中,我茫然睁大眼睛,紧握住萧綦的手。
他却没有回答,仿佛已经睡着。
我不能相信,竟是子律害死了叔父,不能相信那文秀孤绝的少年也会卷入这一场皇权生死的争夺。或许早该料到这结果,只是不曾想到,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竟是如此惨烈。
连子律也是如此,那么他呢,我最不愿想到的一个人,他又会如何。
周身泛起寒意,不敢闭眼,怕一闭上眼就看见子澹,看见满身血污的叔父。
我不管萧綦是否已经睡着,径直喃喃对他说着幼时往事,说着叔父,说着记忆里模糊的子律。
他忽然翻身将我压在身下,目光幽深,“旧人已矣,什么皇子公主,都同你没有干系了!”
他不容我再开口,俯身吻了下来……唇齿间灼热痴缠,呼吸温暖,渐渐驱散了眼前黑暗。
夜里我不住惊醒,每次醒来,都有他在身边抱紧我。
黑暗里,我们静静相依,无声已胜千言。
子律的出逃,皇上的密诏,令謇宁王师出有名,给了我们措手不及的一击。
然而到了眼下刀兵相见的地步,一道圣旨又岂能挡住萧綦的步伐,成王败寇才是至理。
说什么召令天下,讨逆勤王天下过半的兵马都在萧綦手上,敢于追随皇室,对抗萧綦的州郡也已败的败,降的降,仅剩承惠王和謇宁王两名老将,还在抵死顽抗。其余寥寥几支藩镇兵马,心知皇室大势已去,螳臂安可挡车,索性明哲保身,只作壁上观。
储君远在皇陵,受人所制,传位子澹不过是一句空谈。或者说,这不过是皇上最后的反抗他拼尽力气也不愿让姑姑称心遂意,不愿让太子的皇位坐得安稳。
结发之妻,嫡亲之子,帝王家一朝反目终究是这般下场。
姑姑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到半路杀出的子律。这道密诏一经传出,将来太子的帝位便永远蒙上了洗不去的污点,纵然他日如何圣明治世,也无可能光采无暇。
纵有密诏,也挽回不了謇宁王兵败如山倒的颓局。
八月初三,距我十九岁生辰十天之际,萧綦大破临梁关。
謇宁王身受七处重伤,死战力竭而亡。
子律与承惠王率其余残部,不足五万人,沿江逃遁,南下投奔崇远郡王。
萧綦厚殓謇宁王尸身,命他麾下降将扶灵,三军举哀。
这位忠勇的亲王,以自己的生命捍卫了皇族最后的尊严。
萧綦说,能赢得敌人的尊敬,是军人最大的荣耀。
我不懂得军人的荣耀,但我明白,能够敬重敌人的将军,也必赢得天下人敬重。
次日,大军长驱直入,在距京城四十里外驻扎。
姑姑懿旨传到,命萧綦退兵三百里,不得携带兵马入朝觐见。
萧綦以“后宫不得干政,懿旨不达三军”为由,拒不接旨。
僵持两日后,父亲终于出面斡旋,说服姑姑,向萧綦低头妥协。
八月初八,从朝阳门自大营,四十里甬道皆以净水洒道,黄沙铺地,禁卫军沿途列仗,持节侍立,所经之处,庶民一概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