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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的速度慢下来了,已经到了三元桥,正在从机场高速拐上东三环。皮特很开心,很惬意地用手指弹着前排座椅的靠背,眼睛转过来盯着洪钧说:〃所以,最重要的是人。Jim,我有你,ICE有你,而维西尔和科曼都没有,我很幸运。〃
洪钧矜持地笑笑,没有立刻说什么,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如何反应十分关键。有不少人能扛得住老板的批评甚至斥责,却扛不住老板的表扬和赞许,结果白白葬送了大好形势。就好像老板在你面前立了一根杆子,有的人想都不想就往上爬,结果滑下来摔得很难看;也有人痴痴地看着杆子不知所措,最后转身离开,那杆子就倒下来正好砸他脑袋。洪钧自然是要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但他会让老板一只手扶着杆子,一只手扶着他,帮他往上爬。
洪钧看着皮特的眼睛,把他早已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你和我,我们是梦之队。〃
车子开过了昆仑饭店和长城饭店,正要扎进农展馆前面的那段象隧道一样的桥洞,洪钧的手机响了。洪钧悠闲地拿起手机,他根本想不到,这个电话,让他的人生正像他坐着的车子一样,进入了一段漆黑的隧道。
第二章
洪钧在车子进入桥洞之前的一霎那,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一串八位数字,而没有显示什么人的名字,知道对方的号码没被存进自己的手机号码簿里。他觉得这个号码有些眼熟,在按下接听键的同时,洪钧想起来了,这个电话应该是从合智集团的一个电话分机打过来的。
〃喂,你好,我是洪钧。〃
〃洪总吗?你好啊。我是合智的赵平凡啊。〃
洪钧听他称呼自己洪总,而不是像平常那样称自己老洪,介绍自己时也没有直截了当地说〃我是平凡〃,就知道赵平凡旁边一定有其他人,而且他打这个电话很可能就是给旁边的人听的。
洪钧似乎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但他还是非常自然地答道:〃赵助总,你好,有什么事吗?〃
〃洪总,我急着找你啊。出了个很不巧的事,得赶紧告诉你,看看下一步怎么办啊。〃
洪钧感觉更不舒服了,而且已经很明确地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以前赵平凡一直也是这样拖着长音说话,可洪钧今天开始觉得有些反感了,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显得依然沉稳:〃赵助总,什么事情呢?〃
〃我们陈总突然有很紧急的安排啊,临时去了香港。我也是刚知道的。你看这可怎么好啊?咱们明天的事都安排好了啊。〃
洪钧感觉自己所有的内脏器官好像都坠了下去。他感觉周围漆黑一片,这个桥洞真黑啊,他想。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因为他知道,危机已经来临了,面对危机,他必须让自己保持镇定。他的声音和口气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沉稳而平静,甚至更亲和了一些:〃赵助总,这可真是突然啊。那你们的意思是怎么安排呢?我们这边都已经准备好了,我刚接到大老板,他已经到北京了,明天的媒体也都确认了。陈总什么时候回来?徐董事长在家吗?明天他能出席吗?〃
〃洪总啊,陈总走的太急,都没交代给我们,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啊。刚才打他手机没开机,肯定在飞机上呢。徐董事长嘛,我倒是可以问一下,但我估计就算他在北京、就算他明天没安排,他也不太可能会出席的,因为你知道咱们这项目他一直是让陈总负责的啊。〃
〃赵助总,那合智的意见是明天的活动怎么办呢?〃
〃洪总,真是不好意思啊,看来可能是不能按计划搞了。你看是不是先推迟一下,啊?〃
洪钧真想问他可不可以见面谈一下,但还是按捺住了,赵平凡没有用手机打来,而且显然旁边有其他人,就意味着这不是他们之间的一次私人通话,而是合智正式向ICE公司发出的通知。如果他急着提出要面谈,赵平凡不仅不会答应,还会觉得他洪钧怎么这么没有水平。
洪钧只好接着说,而声音中除了失望之外,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无奈:〃哎呀,那我可得马上通知那些媒体了。这样吧,麻烦你接着试着联络一下陈总,问问陈总的意见,我老板计划后天就离开北京了,我总得和他解释一下,而且他肯定会问改到什么时候再拜访陈总。〃
〃那好啊,洪总,咱们明天的活动先推迟。对不起啊,麻烦你们了,真不好意思啊。再见啊洪总〃
洪钧也说了一声再见,在听到赵平凡挂上电话后才按下手机,把手机顶在下巴上想着什么,他忽然意识到右边的皮特一定一直在等着,忙恢复了常态,转过脸来看着皮特。皮特用右手像刚才那样敲着前排座椅的靠背,微笑着看着洪钧,看来他没有从洪钧的脸上或声音中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是合智集团的总裁助理赵先生,说他们的陈总裁突然有急事去了香港,明天不能参加咱们的仪式了,他们希望把明天的活动推迟。〃洪钧尽量平淡地说,想让皮特不要太感到意外和震惊。
皮特怔住了,右手的手指也停住了敲打,眼睛和嘴巴都张大了,看着洪钧,足有半分钟之后才说话:〃呃哦,坏消息。合智的头号人物能来吗?陈只是二号人物嘛。合同能马上签吗?〃
洪钧的脑子里很乱,但还是对皮特解释道:〃看来合智的徐董事长已经让陈总裁全权负责这个项目,我们只能和陈总裁打交道。赵在电话里没有提到合同,我也没有问,我觉得合同的签署、你和陈总裁的会面还有新闻发布会都要推迟了。〃
〃我明白了。〃皮特的目光看着车窗外的天空,喃喃地说:〃看来刚才我在天上和陈总裁擦肩而过了,如果他是真的飞去了香港。嗯,你打算怎么办?〃
洪钧咬着嘴唇说:〃得先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就是要搜集各种信息,从各个渠道来了解内部消息,争取拼出一幅完整的画来。〃
皮特没有看洪钧,嘴里挤出一句话:〃我希望你能尽快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洪钧望着皮特的侧影,不知道是因为车里的空调太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洪钧开始感觉有些冷。
赵平凡和洪钧通完话,抬起头,看着在他办公室里站着的几个人说:〃好了,我已经通知ICE公司了。从现在开始,啊,咱们必须统一口径,他们一定会私下和你们联系,想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不能说,什么能说,怎么说,啊,都清楚了吗?〃
几个人都点着头,房间里响着他们各自答应的声音:〃清楚了〃、〃好〃、〃OK〃。
赵平凡接着说,语气更重了些:〃以前你们和ICE的人,包括和他们的洪总,啊,还有那个销售经理小谭,有的联系多些,有的关系近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啊,没所谓。但是,从现在开始,他们从合智的人嘴里只能听到一种说法。〃
几个人中的一个问了一句:〃要不要和下面的一些人也都打一下招呼?万一小谭去问我的信息中心底下的人呢?〃
赵平凡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我就猜到你们可能会这么想。除了这间屋子里你们几个人外,啊,其他人都不能知道。你去向他们打什么招呼?啊?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小谭去问他们,他们正好回答什么都不知道。〃
看看似乎不会有人再想说什么,当然主要是因为赵平凡自己不想说什么了,他摆手让这帮人离开了办公室。等到办公室的门轻轻地但是严实地掩上了,赵平凡又拿起了电话,他现在的任务就是连着打几个电话。
俞威左手的手腕勾着沉沉的电脑包,几个手指捏着一张入境卡,右手握着笔在入境卡上歪七扭八地填着,两只脚还轮换着把放在地上的提包踢着往前挪。就在他以这种持重悬臂的姿势正忙着的时候,兜里的手机连震带响地闹了起来。俞威嘴里咕哝着骂了一声,把右手的笔挪到左手,用右手来掏左侧裤兜里的手机,手机还没掏出来呢,笔却忽然从左手的指缝滑到了地上,黑色的笔身重重地摔在地面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摔得笔帽从笔身上甩出去,在几米以外的地面上转圈儿。俞威更恼了,干脆把左手的电脑包和没填完的入境卡都扔在提包的旁边,一边掏手机,一边走过去把笔捡起来。他按了手机的通话键,就把手机夹在左耳和左边肩膀之间,两只手摆弄着他心爱的万宝龙签字笔查看着,嘴上粗声大嗓地说:〃喂,我是俞威,哪位啊?〃
〃老俞,我是平凡啊,到香港了吗?〃
俞威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好像电话那边的赵平凡能看见他的表情似的。〃刚下飞机,这不正排队过海关呢嘛。〃
〃哦。啊,我已经给ICE的洪钧打了电话,告诉他明天签不成合同了。他好像刚接到他老板,这会儿大概正向他老板解释呢吧。〃
俞威现在根本不关心洪钧在做什么,赵平凡这个纯粹是报喜邀功的电话没给他带来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他现在觉得比刚才更烦了,可他不会让赵平凡察觉出一丝一毫。〃是吗?那好啊。〃俞威停了一下,接着问:〃他们知道陈总是来香港和我们签合同的吗?〃
〃现在应该还不知道,不过我想洪钧很快会知道我们陈总是和你们谈合同去了。〃
俞威听到赵平凡特意说的是〃谈〃合同而不是〃签〃合同,似乎在有意提醒他:别得意,你们还没拿到合同呢。俞威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没有理会赵平凡的忸怩,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那好,有什么情况咱们随时沟通。〃
赵平凡那边似乎没有尽兴,〃哦〃了一声,停了一下,又说:〃好的啊,我还要给陈总打个电话呢,先挂了啊。〃
俞威抬眼看了一下旁边排着的那条队,看到马上该轮到陈总办入境手续了,俞威赶紧在赵平凡即将挂上电话之前冲着手机说:〃喂,老赵,老赵,要不你过几分钟再打,陈总正要过海关呢。〃
俞威听到赵平凡连声说:〃好的好的。〃就挂断了手机,他注意到赵平凡最后的语调中流露出一丝感激。
轮到俞威办理入境手续了。他把港澳通行证、入境卡和往返机票放到柜台上,看着柜台里面的工作人员把这些证件收了进去。他无聊之中四下张望,最后眼睛落在了柜台里坐着的人的胸牌上,发现这个工作人员叫Jacky,心想:香港人真逗,成龙叫Jacky,就都跟着也管自己叫Jacky?想到这里,才注意地看了一下胸牌的主人,俞威一下子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那是一个瘦小枯干的男人,稀疏的头发倒向一边。Jacky抬头看了一眼俞威,俞威立刻止住笑,正容以对。其实Jacky只是对照着又看了一下俞威证件上的照片,就低下头去了。俞威不再胡思乱想,他看到陈总已经办好手续向行李提取处走了过去,他开始着急了。
终于,柜台里的Jacky站了起来,俞威伸手去接证件,却发现Jacky的手里并没有拿着自己的证件。俞威正在诧异,Jacky说话了,典型的香港普通话:〃这位先生请你先在这边站一下,你要多等一下。〃
俞威下意识地按Jacky手指的方向挪到了一边,看到Jacky已经在挥手招呼下一名旅客来办手续,他才反应过来,立刻急了,冲Jacky说:〃喂,怎么回事?有什么问题啊?〃
Jacky一边接过下一名旅客递上来的证件,一边回答:〃没什么事情,只是你要多等一下。〃
俞威更急了,可又不能发作,只好忍着,眼睁睁地看着后面的几个人陆续办好手续走了过去。
又过了难熬的几分钟,一个从肩章上看得出来级别高些的人走了过来,对Jacky嘀咕了几句,离开了。Jacky又站了起来,这次他手里拿着俞威的证件并递了过来,微笑着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可以了。〃
俞威接过证件翻看着,问道:〃怎么回事?〃
Jacky仍然微笑着说:〃有人和你的名字一样,我们需要仔细查一下。〃
俞威愣了一下,和自己重名,哪有这么巧?他忽然明白了,大声对Jacky说:〃喂,你们是查的英文吧?我的这两个中国字,没几个重名的啊,你们查英文,那不连什么'于卫'、'余伟'全都成了我的重名啦?〃
Jacky这次没有回答,他已经坐下,在办理下一名旅客的手续了。俞威气哼哼地拖着电脑包和提包向外走,从柜台前面绕到柜台的旁边时,冷不丁地对Jacky说:〃好好学学普通话,大家都是中国人啦。〃
Jacky腾地一下蹦了起来,转身正要对俞威说什么,俞威已经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过去。
俞威没有托运的行李,他直接走过提取行李的人围着的那一条条传送带,没有看到陈总,陈总一定已经出去了。俞威更加快步向外走,终于在门口看到了陈总,陈总正和围在身旁的几个人说话,看来是在等他。
陈总瞥见俞威走了过来,就停住了交谈向这边看,其他几个人也都意识到了,顺着陈总注视的方向看过来。俞威人高马大的,上身穿一件米黄色的T恤衫,下面是条宽松的棕色全棉的休闲裤,脚上是CLARK的休闲皮鞋,衣服的颜色衬得他本来就不白的肤色显得更黑了些,加上他大步赶上来弄得一头汗,好像刚在球场上打完十八个洞的样子。等俞威走到眼前,陈总首先介绍说:〃这位是俞总,科曼公司的,销售总监,我这次就是来和他们在香港谈个合同。这位是薛总,我们合智香港的老总,这位是老吴,这位是黄生,这位是阿峰。〃
俞威满面热情但却是机械地逐个和陈总旁边的这些生面孔握手,在心里暗暗地抓着每个人的特征,努力地用这种办法在一瞬间把他们记在心里。
陈总等大家握完了手,冲着俞威说:〃小俞啊,他们过来接我,我们去合智的办公室办些事,就不和你一道进市区了。咱们晚上见吧。〃
俞威稍微有些意外,他以为陈总会和他一起直接去酒店呢。但他马上答应着:〃没问题,好的好的。您不用管我,我自己安排。晚上我在酒店等您。〃他又和其他几个人互相挥着手告别,嘴上还嘱咐着:〃替我照顾好陈总啊,别让陈总一下飞机就这么忙啊。〃
当他确信他们中不会有任何一个再回头的时候,才把举在半空中的手放了下来。俞威忽然觉得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太夸张了,夸张到了可笑的地步,好像自己和陈总的关系比人家和陈总的关系还要亲密无间。做销售的确常常需要自作多情的,很多人面对客户都不说〃你们公司如何如何〃,而是说〃咱们公司如何如何〃,但俞威没想到自己居然和那种水平的销售是一个层次的,他自嘲地笑了,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有点儿过了。〃然后,他拎起提包,向机场快线的自动售票机走去。
俞威坐在机场快线的车厢里,下意识地把包里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但还没有打开,就又放了回去,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从机场到中环不过二十多分钟,难道他离开了电脑就连这二十多分钟都熬不过去?!职业病啊!俞威在心里叹了一声。他干脆闭上眼睛,想养养神,整理一下晚上谈判的思路。他没想到,首先蹦到他脑子里的,居然是洪钧。毕竟,俞威第一次坐机场快线从赤腊角机场进市区,就是和洪钧一起。
转眼快三年了,一切好像都没变,一切又好像都一去不复返了。一样的季节,一样的天气,窗外的景色似乎也一样,一样的车厢,就连刚走过去的穿着漂亮制服的服务小姐好像都是同一个女孩儿……
……俞威愣愣地看着窗外,洪钧正兴趣十足地拨弄着前排座椅背后的小电视,最后停在了一个正播广告的频道上。
洪钧用胳膊碰了一下俞威:〃嘿,别装忧郁了啊。梁朝伟刚过去。〃
俞威一听便转过头,向车厢前部的方向张望,又调头向后:〃哪儿呢?他能也坐这个?〃
洪钧笑了,看着小小的电视屏幕说:〃他跳车了,连他都受不了您那忧郁的样子。〃
俞威嘴里骂了一句,把身子坐正了,闭上眼睛,像是在问洪钧,又像是在问自己,说了一句:〃这公司也够有病的,明明知道咱俩肯定都要走的人了,还让咱俩跑香港开这破会。〃
〃废话,你也不想想,这公司除了咱俩还有能开会的人吗?让reception来?让cashier来?是来玩儿啊还是来选美啊?〃
俞威眼睛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