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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平道:“一个人到了非人间,又怎麽能不死?”
有鬼
暗夜,荒山,非人间。
凤娘一步步走入黑暗中,终於完全被黑暗吞没。
曲平脸上虽然全无表情,眼睛里却有了泪光,就好像眼看着一个人掉下深不见底的万丈
绝壑中,却偏偏没法子去拉他一把。
千千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在替她难受?”
曲平道:“嗯。”
千千道:“如果到那里去的是我,就一定不会有人觉得难受了,因为我只不过是个不知
好歹、蛮横无理的女人,死活都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曲平不说话。
千千道:“但是她却又温柔,又漂亮,男人只要一看见她,就会喜欢她。”
她又在冷笑:“就连那个姓唐的都喜欢她,我看得出。”
曲平终於忍不住道:“别人喜欢她,只因为她心地良善,不管她长得有多美或者是难看
都是一样!”
千千道:“对,她心地良善,我却心肠恶毒,又不会拉住人家的手,故意作出温柔体贴
的样子,我……我……”
她的声音哽咽,眼泪已流下面颊。
其实她心里何尝不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这种话的,她心里又何尝不难受。
她正在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嫉妒悲伤时,忽然看见一个影子向她飞了过来。
一条淡淡的白色影子,彷佛是个人,一个很小的人。
如果这真是个人的影子,这个人一定是个小孩!
小孩怎麽会飞?怎麽会有这麽快的速度?
她正在惊奇,忽然觉得腰下麻了一麻,一阵黑暗蒙住了她的眼。
她立刻觉得自己好像有十年没有睡过觉一样,彷佛要睡着了。
她真的睡着了。
窗外阳光灿燎。
灿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一张亮如镜的桌子上。
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跟这桌子一样,光亮洁净,一尘不染。
千千醒来时,就在这屋子里。
她明明是在一个黑暗寒冷的荒山绝顶上,难道这是个梦?
这不是梦,她的确已醒了,完全清醒,她也看见了曲平。曲平本来是在看着她的,等到
她看到他时,就避开了她的眼睛,去看窗台上一盆小小的花。
黄花已盛开。
凤娘那间也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屋子里,怎麽会到了这里?
窗台上也有这麽样一盆花。
这不是凤娘的屋子。
“凤娘呢?”
曲平没有回答,眼睛里却带着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的悲伤。
我们怎麽会到这里来的这里是什麽地方千千没有问,这些事鄱已不重要。
她并没有忘记曲平说的话,也没有忘记唐猛临死前的表情。
她一定要去找凤娘,不管那地方是不是人间都一样。
但是她还没有去,凤娘就已经来了。
“我刚走过那片危崖,就看见一个小小的白影子朝我飞了过来,只听见一个人对我说你
要找的人不在这里,然後我就好像忽然睡着了。”
“你醒来时就已到了这里?”千千问道。
凤娘点点头,眼睛里充满迷惘:“这里是什麽地方?”
谁也不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
不管这里是什麽地方,都可以算是个好地方。
窗外是个小小的院子,灿烂的阳光正照在盛开的花朵上。
花丛外竹篱疏落,柴扉半掩,假山下的鱼池里养着十几条活活泼泼的鲤鱼,檐下鸟笼里
的画眉正在岐吱喳喳的歌唱。
六间屋子叁明叁暗,布置得简而清雅,有书房,有饭厅,还有叁间卧室,连床上的被褥
都是崭新的。
厨房後的小屋里堆满了柴米,木架上挂满了香肠、腊肉、咸鱼、风鸡。
後面还有个菜园,青椒、豆角和一根根此小孩手臂还粗的大萝卜。
贝来这里无疑是户很富足的山居人家,主人无疑是个退隐林下的风雅之士。
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东西,只要你能想得到的,这里样样俱全,一件不缺。
鄙是这里没有人。“主人也许出去了。”可是他们等了很久,还是没看见主人的影子。
千千道:“住在非人间里面的,究竟是些什麽人?”
曲平说的还是那句话:“既然是非人间,怎麽会有人?”
现在连曲平自己都知道别人一定能看得出他在隐藏着什麽秘密。
他已下了决心,不管怎麽样,都绝不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因为无论谁知道了这个秘密都绝对不会有好处。
千千道:“他们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既然是他们把我们送到这里来的,我们就可以在
这里住下去。”
曲平道:“我们为什麽要在这里住下去?”
凤娘道:“因为无忌虽然不在非人间,却一定远在这九华山里,我们只要有耐心,迟早
总能听到他的消息!”
她一向很少发表意见,她的意见一向很少有人能反对。
曲平虽然很不想留在这里,也只有闭上了嘴。
卧房有叁间,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单独拥有一间,这地方简直就像是特地为他们准备的。
千千显得像孩子般高兴,她本来一直担心在山上找不到地方住,想不到却忽然凭空出现
个这麽样的地方。
这实在是件很好玩的事,简直就好像孩子们在玩“家家酒”。
巴连凤娘都似已将心事抛开,道:“从今天起,烧菜煮饭是我的事。”
千千道:“我洗衣服洗碗。”
曲平也只有打起精神,道:“我去劈柴挑水。”
屋子左面的山坡後,就有道清泉,山坡上桃李盛开,已结了果真,李子微酸,桃子甜而
多汁,正多是女孩子们的恩物。
一个人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这里几乎都已经有了,只不过少了一样而已。
这里居然没有灯。
非但没有灯,连蜡烛、灯笼、火把、灯草、火刀、火镀、火石任何一样可以取火照明的
东西都没有。
这里原来的主人若不是睡得很早,就是晚上从不回来。
幸好灶里居然还留着火种,曲平燃着,凤娘蒸了些风鸡、腊肉,炒了一大盘新摘下的豆
角,煮了一大锅白米饭。
千千用小碟子盛满油,将棉花搓成灯蕊,就算是灯了。
她得意的笑道:“这样我们至少总不会把饭吃到鼻子里去。”
凤娘道:“外面的风景这麽美,如果我们能够有几盏那种用水晶做罩子的铜灯那就更美
了。”
她一向是个很爱美的人。总觉得在这依山面水满园鲜花的小屋里,能燃起这麽样一盏
灯,是件很有诗意的事。
鄙是她也知道在这种地方,是绝不会有这种灯的。
所以他们很早就睡了,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去打听无忌的消息。
晚上凤娘在那个用碟子做成的小油灯下,写她那从无一日间断的日记时心里还在想着这
种灯。
第二天她起得最早。
她一推门,就看见了十盏这麽样的灯,整整齐齐的摆在门,一个个用水晶雕成的灯罩,
在旭日下闪闪的发着光。
“这些灯是谁送来的?”
“他怎麽知道你想要这样的灯?”
凤娘没法子回答。她看着这些灯,痴痴的发了半天呆,苦笑道:“其实我根本不想要这
麽多,只要每间屋子有一盏就够了,多了反而麻烦。”
然後他们就出门去寻找无忌,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十盏灯果然已只剩下五盏。
每个人都怔住,只觉得彷佛有股冷气从脚底直冒上来。
是不是一直都有个人躲在这屋子里,偷听他们说的话?
他们嘴里虽然没说,心里却都在这麽想。於是他们立刻开始找,把每个角落都找遍了,
甚至连床底下箱子里屋梁上灶洞下都找过,也看不到半个人影子。
千千手脚冰冷,忽然道:“你们知不知道我想要什麽?”
凤娘道:“你想要什麽?”
千千道:“我想要个泥娃娃。”
她又问凤娘:“你呢?今天你想要什麽?”
凤娘道:“泥娃娃容易摔破,我想要个布娃娃。”
曲平道:“布做的也容易破,用木头雕成的岂非更好?”
千千说:“你是不是想要木头娃娃?”
曲平道:“我想要两个。”
这天晚上,他们睡觉之前,又将自己屋子里每个地方都找了一遍,确定了绝没有人躲着
後,才锁好门窗、上床睡觉。
他们睡得都不好。
第二天早上,他们推开门,门外既没有泥娃娃,也没有木头娃娃。
门外只有一个布娃娃,好大好大的一个。
千千瞪着凤娘。
凤娘虽然也怔住了,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麽。
别人无论要什麽,这个人都不重视,只有凤娘开口,他才会送来。
难道他是凤娘的“朋友”
他究竟是个什麽样的“朋友”为什麽不敢露面?
这件事凤娘自己也没有法子解释,因为她自己也想不通。
她在这里连一个认得的人都没有。
千千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你做的菜我已经吃腻了,我想换换口味。”
凤娘道:“你想吃什麽”
千千道:“我想吃逸华的酱肘子和酱牛肉,还有荀不理的肉包子。”
这些都是京城里的名点。
逸华斋在西城,酱肉用的一锅老卤,据说已有两叁百年没熄过火,他们卖出来的酱肉,
只要一吃进嘴,就可以辨出滋味不同。
倍不理在西巷,包子做得也绝不是别家能比得上的。
癌城距离这里远在千里之外,就算是飞鸟,也没法子在半天之间飞个来回。
凤娘知道千千这是故意在出难题,立刻道:“好极了,今天晚上我就想吃。”
千千还不放心:“你想吃什麽?”
凤娘一字字道“我想吃北京逸华的酱肘子和酱牛肉,还有苟不理的肉包子。”
他们又出去找了一整天,心里却在想着酱肉和肉包子。
那个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赶到京城去把这些东西买回来的。
千千心里在冷笑:“我倒要看你以後还有没有脸再玩这种把戏?”
还没有日落,他们就匆匆赶了回去。
桌子上果然摆着一大盘酱肘子一大盘酱牛肉:二十个包子还在冒着热气。
这还不稀奇。
稀奇的是:酱肉果然是逸华斋的风味,一吃就可以吃出来是用那一锅陈年老卤卤出来
的,别的可以假,这一点却绝对假不了。
曲平也喜欢吃这种酱肉,可是现在吃在嘴里,却不知是什麽滋味。
千千又在盯着凤娘冷笑道:“看来你这个朋友的本事倒不小。”
凤娘不怪她。
这件事实在太奇怪,本来就难免要让人怀疑的。
千千道:“你这位朋友是谁?既然来了,为什麽不来跟我们一起吃顿饭?”
她故意作出笑得很愉快的样子,说道:“不管怎麽样,这些东西都是他老远买来
的……”
曲平忽然问道:“多远?”
千千道:“很远。”
曲平道:“你能不能在半天工夫里,赶到这麽远的地方去买这些东西回来。”
千千道:“我不能。”
曲平道:“你想不想得出天下有什麽人能在这半天工夫里,赶到京城去把这些东西买回
来?”
千千道:“我想不出。”
曲平道:“我也想不出,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
千千道:“可是现在这些东西明明摆在桌子上。”
曲平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说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
他特别强调这个“人”字。
千千忽然又觉得脚底心在发冷:“难道你是说这地方有鬼”
表屋主人
鬼能够听得见你说话,不管你说得声音多麽小,鬼都能听得见,你却听不贝鬼说话。
表能够看见你,你的一举一动,鬼都能看得见,就算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你却看不见
鬼,就算鬼在你旁边,你也一样看不见。
表不用点灯。这屋子里什麽都有,就是没有灯。
表可以在瞬息间来去千里,你却要骑着快马奔驰叁天叁夜才能跑一个来回。
凤娘的“朋友”难道不是人?是鬼?这屋子难道是间鬼屋?
夜,繁星。清澈的泉水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根纯银的带子。
凤娘沿着泉水慢慢的向前走。她睡不着,她心里很闷,不但闷,而且害怕,怕得要命。
她并不是怕鬼。如果那真是个鬼,既然对她这麽好,她也用不着害怕的。
她从小巴不怕鬼,她觉得有些人还比鬼更可怕。
不管是人是鬼,只要真心对她好,她都会同样感激。
她害怕,只因为她忽然想到了无忌。
虽然这世上真的有鬼魂,也只有无忌的鬼魂才会对她这好。
难道无忌已死了了难道这个儿就是无忌!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在千千面前提起,她发觉她们间已有了距离。
这也许只因为她们本来就不是亲密的朋友,她们之间的关系,只因为无忌才能联系。
千千本不了解她,也不信任她,人们如果不能互相了解又怎麽互相信任?
泉水的尽头,是个小小的水池。四面长满了巨大的针枞树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满天星光。
她忍不住蹲下去,用手掬水,池水还带着白天阳光的温度,又清凉,又温柔。
在她家乡的山坡後,也有这麽样一个水池。
她小的时候常常在半夜里偷偷的溜到那里去游水。
她本来是个很顽皮的核子,只不过一直在尽量约束自己。
现在她无意间想起了那欢乐的童年,那一段无拘无东、自由自在的日子。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已:“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会不会再做一个像现在这麽样的人?”
她心里忽然有了种秘密的冲动。
一个人如果能暂时抛开一切,再重温童年时欢乐的旧梦,这种想法无论对谁来说,都是
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她的心在跳,越跳越快。
她实在已被约束得太久,也应该偶而放松一下自已。
夜深人静,荒山寂寂,池水又是那麽清凉,那麽温柔。
她忍不住伸出一只微微头抖的手,解开了一粒衣钮……也许就因为童年那一段顽皮的生
活,她发育得一向很好。
她的腿修长笔挺,乳房饱满结实,只不过因为很久没有哂过太阳,所以看起来又显得有
点苍白柔弱,却更衬出了她女性的柔媚。这正是一个少女最值得骄傲珍惜的,她从末让任何
人侵犯过,甚至连她自己都很少去看。
她自已看了也会心跳。
她很快就滑入水里,让清凉的池水和童年的梦境将她拥抱。
巴在这时候,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发亮的眼睛,隐藏在茂密的野花和草木间,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惊奇
喜悦和一种淫猥的赞赏。
她立刻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用双手掩住了自己,沈入了水中。
等她再伸出头来呼吸时,这双眼睛还在盯着她,而且在吃吃的笑。
她没有叫。
她不敢把千千和曲平叫来,她只恨自己,为什麽这样不小心。
其实她已经很小心的四面看过,在这静夜荒山中,本不该有人来的。
这人忽然笑道:“你想不到这里会有人?”
凤娘闭着嘴。
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麽说,她只希望这人是个君子,能赶快走。
这个人却显然不是君子,非但连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反而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他是个很健壮的年轻人,穿着身浅黄色的紧身衣,看来矫健而有力。
凤娘的心沈了下去。
这种年轻人本来就精力充沛,无处发,怎麽经得起诱惑看到她脸上的惊骇与恐惧,这人
笑得更愉快:“我也想不到,我居然会有这麽好的运气。”
幸好水很暗,他看不见躲在水面下的部分,可是他也在解自己的衣服。
难道他也要跳下来?
他还没有跳下来,凤娘的心已经快跳出来了,失声道:“不可以。”
这人故意眨了眨眼,道:“不可以怎麽样?”.凤娘道:“你……你不可以下来。”
这人笑道:“这水池又不是你家的,我为什麽不可以下去玩玩?”
他并不急着下水,就像是一只猫已经把老鼠抓住了,并不急着吞下去。
他还想逗逗她。
凤娘已经忍不住要叫起来了。
这人笑道:“你叫吧,你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这种地方只有鬼,没有
人。”
他是想吓吓她,想不到却提醒了她。
她忽然想到了那个有求必应的鬼魂,立刻大声道:“你知道我现在想要什麽?”
这人道:“是不是想要我。”
凤娘咬了咬牙,道:“我只想要你变成瞎子。”
这句话刚说完,黑暗中忽然有寒光一闪,就像是闪电下击。
这人一双发亮的眠睛,立刻变成了两个血洞。
他好像还不知道这是怎麽回事,愣了一愣後,脸土才露出恐惧之极的表情,才开始放声
惨呼,抱着脸冲出去,却一头撞在树上,跌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凤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