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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蘅张了张嘴,又马上闭上,谢朗会意,也不再说。不过一会,卢澹之捧着伤药,急奔进来。
谢朗大喇喇道:“药先放下,你去准备一驾马车和数名高手,再替我这位随从找一把好剑。我要连夜北上,争取早日回京复命。”
卢澹之忙应了,走到书阁门口,又停住,似是犹豫了一下,才回身笑道:“谢将军,这是我们陵安府最有名的伤药‘红花膏’,您敷上后,肩伤定能迅速痊愈。”
谢朗轻“嗯”一声,卢澹之躬身退出。
整个过程,薛蘅竟没有出言反对,只是在卢澹之说话时,眼中微有锋芒一闪。待他远去,她才慢慢托起那红花膏,细细闻过,走向谢朗。
谢朗双脚从案上收回,满面肃然,待薛蘅替他换过药,二人眼神相触,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有事不必管我,你一个人走!”
薛蘅嘴角微勾,许久才低低回了一句,“你刚才长篇大论,为的不就是不同意我丢下你一个人走吗?”
谢朗张口结舌,转念一想,不禁放声大笑。
薛蘅看着他的笑容,慢慢转过身去,让唇边一抹笑意隐在屏风的阴影之中。
二人有了默契,都不再说话。
直至卢澹之前来复命,说一切都已备好,谢朗方大摇大摆出了书阁,也不问驾车和护卫的几名汉子是何来历,带着薛蘅直登后院的马车。
马车急奔,划破夜色,出了陵安府北门。谢朗心痒难熬,知不便说话,手又不能动,索性以脚写起字来。
“师叔何以看出有问题?”
薛蘅也用脚写字,短短一句,“你呢?”
谢朗得意洋洋,回写道:“肩伤。”
他是在锁龙堆落水时受的肩伤,伤得并不重,早就好了,反倒是被羽青射伤双臂要严重得多。但卢澹之口口声声说能令“肩伤迅速痊愈”,自是早就知道锁龙堆谢朗水下受伤一事。
薛蘅嘴角微扯,写道:“红花膏’。”
谢朗以目相询,薛蘅续写道:“红花膏需提前一刻钟放于火上熬软才能敷用,我第一次进去以令牌相见时,并未提到你受伤之事,显见红花膏是他早就备下的。”
谢朗无声一笑,写道:“卢澹之是受到胁迫。”
薛蘅点了点头,写道:“他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显是两方都不愿意得罪。”
“看来还是锁龙堆那帮人。”
“是。”
“他们应当不会在陵安境内动手,以免日后从卢澹之这条线被查出来。”
“是,咱们还有大半日轻松。”
“届时如何脱身?”
薛蘅轻轻写下四字:见机行事。
谢朗想了想,他右脚写累了,便用左脚歪歪斜斜写了一句:对方人多势众,你见机就走,不用管我。
薛蘅闭上双眼,良久,右脚微动,写了三个字。
一起走。
谢朗忍不住哈哈大笑,连声叫道:“停车!”
马车停住,护卫的一名大汉过来,恭声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谢朗意气风发地站起来,跳下马车,笑得俊面如春,“没什么吩咐,大人我要小…解!”
二六、春风入夜来
一夜急奔,马车离了陵安府界碑,进入苑南境内的吉县,已是第二日的下午。
二人知陵安境内无事,便安心轮流睡了一觉,此时精神奕奕。谢朗写了一句,“怎么还不动手?”
随着他这句,马车一震停下,前方也传来喧扰之声。二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薛蘅打起车帘,平静问道:“出什么事了?”
玄衣大汉低首答道:“回大人,前方有山贼打劫。”
谢朗探头看了看,回头向薛蘅使了个眼色,道:“你们都上,快点将这些毛贼给收拾了。”
玄衣大汉正是要将薛蘅引下激斗圈,打个出其不意,将她一举制服。至于谢朗,双臂已废,不足为虑,只要能将天清阁阁主拿下,回头再收拾他不迟。忙道:“是。”
薛蘅用口型对谢朗说了一个“马”字,面色平静地下车。她擎出长剑,衣袂挟风,飘身奔向激斗场中。
那几名高手正装模作样与“山贼”激战,眼见薛蘅奔来,各自暗踏步法,形成布袋之式,只待她一入“袋”,便要一举擒杀。
薛蘅心底冷笑一声,在入“袋”之时忽然停住脚步,那些人正蓄势攻击,被她这举弄得稍有慌乱,薛蘅已凌空落下,剑光呛然而出,转眼间就刃了两人。
她刚一下车,与玄衣大汉奔出数步,谢朗便迅速闪出马车。
玄衣大汉们的马还留在马车边,谢朗素来爱马,自然识得哪匹最擅长途奔跑,翻身上了一匹枣红色骏马。
那边薛蘅已与众“山贼”激战起来,陵安府派的这几人却只在旁边大呼小叫,装模作样。谢朗低头咬着马缰,双腿大力踢向马腹,骏马“唏律律”一声长叫,如枣色闪电,向前急奔。
那帮人听到马叫声,回头时,谢朗已策马奔到了近前。薛蘅早有准备,剑如龙吟,清越的寒光将围攻者惊得齐退一步,她已腾身而起,落在谢朗身后。
谢朗低头咬着马缰,自喉中含混地叫了声,“杀马!”
薛蘅会意,回头抬臂,袖箭嗖嗖而出,无一失准,将后面的数匹骏马,一一毙于袖箭之下。
有人怒喝一声,“再找马来,追!”
但那二人一骑,已消失在山路拐弯处。
骏马急奔,劲风拂面。谢朗心中从未有过的畅快,只觉这番合作,痛快淋漓,毫不亚于当年与义兄合作的赤水原大捷。
他吐掉口中缰绳,叫道:“师叔,你来!”
“好!”薛蘅应了声,探出左手接过缰绳。
可谢朗双臂不能动,无法平衡身体,吐出缰绳后,身子便被颠得东倒西歪。薛蘅情急下疾伸右手,一把搂住他腰间,二人的身体,便在马上贴了个严严实实。
薛蘅起先一意策马,想摆脱追赶,也未在意,连声叱马,同时搂住身前的谢朗,以防他跌落。
谢朗却马上感觉到了不对劲,骏马奔动,将二人抛得起起落落。偏偏起落间,薛蘅将他搂得很紧,她那柔软的胸部,不停撞上他的后背。
每一次颠落,每一次起伏,谢朗的后背便是一阵酥麻,心便是一次剧跳。
他想往前挪一些,可身形甫动,薛蘅以为他要掉落,又再搂紧了些。
谢朗心乱如麻,索性闭上了双眼。风声过耳,唯有背后的温柔不时叩击。他渐渐觉得自己似在云端飞翔,又象在破浪乘风,浑然不知周遭何年何月、何人何景。
薛蘅策马急奔十余里,前方是一处岔路。
她勒马想了想,奔上右边官道。刚才马一停,她胸口便撞上谢朗后背,猛然醒悟,全身发热,双颊更于瞬间烧得通红。
可后方似有马蹄声隐隐传来,她只得咬了咬牙,将身子坐后些,继续打马狂奔。
她想松开搂住谢朗腰间的手,可又怕一旦松手,他会跌得粉身碎骨。她想再坐后些,可马背颠落间,她控制不住身形,又一下伏在了他的背上。
他的背宽大而厚实,数次起落,她的脸正好贴在他的背上,这强烈的气息、这股厚重感,还有这温热的身躯,都让她感到极度的害怕,想远远地逃开。
她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仿若就要脱喉而出。一生之中,她从未如此刻般惊惶、恐惧与尴尬,更有一丝没有体会过的无力感,在四肢百骸内蔓延滋生。
再奔数十里,马儿累极,在一处岔道口停了下来,大口喘气,不时有涎沫淌下。
马上二人却仍神游天外,面上俱是红白相间,愣怔出神。
枣红马终于不堪劳累,悲嘶一声,四蹄发软,慢慢跪落在地。
薛蘅这才清醒,发觉自己的身体竟在轻轻发抖。她似被蝎子咬了一口,迅速松开右手,从马背上急弹跃起。
谢朗却还沉浸在那飞翔的感觉之中,直到薛蘅狠狠踢了他一脚,他才茫然抬头,狼狈万分地从马背上踉跄站起。
薛蘅力贯脚尖,踢上枣红马臀部。枣红马吃痛,一声长嘶,挣扎着站起,向中间那条道路跑去。
薛蘅奔上右边的小路,她越走越快,也不看谢朗是否跟上,直至走到黄昏,夕阳西下,她的心跳终于恢复正常,才在一处树林停了下来。
谢朗轻功本不及她,双臂又不能动,这番奔走十分吃力,但他咬紧牙关跟着,待薛蘅停住脚步,他已脱力,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可他的喘气声,竟令薛蘅莫名地发抖。她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坐下,调运内息,待恢复些力气,抛下一句,“我去找吃的。”便如鬼魅般不见了人影。
谢朗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体内的血,仍在一波一波地鼓涌,恰似马背上起起落落的感觉,宛如仍然飞翔在云端。
他极为留恋这飞翔的快感,索性摊开双腿,闭上眼睛。幻想自己正乘着万里春风,腾云驾雾,飞过殷国大好河山,飞向杀声四起的战场,如战神趋着龙马威风凛凛地降落,将丹军杀得片甲不留。
直到暮霭沉沉,薛蘅寻了食物回到树林,一脚踢来,他才恍然惊醒,依依不舍地坐起。
一切弄定,弦月已经升上了半空。谢朗累极,往后仰倒,躺了许久,仍感觉身体在悠悠飘荡,更奇怪的是,背后也似仍有两团柔软的东西在压着梗着。
他吓了一跳,勉力坐起,回头一看,原来是草地上两个稍稍突起的土疙瘩。
他脸上微微一红,偷眼瞧了瞧薛蘅,悄悄挪开几步。过了片刻,他又偷偷瞄了薛蘅一眼,见她一动不动,似是练功练到入定了,便轻轻挪动,又翻来覆去了好一阵,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方迷迷糊糊地沉沉睡去。
薛蘅听到谢朗呼吸声渐转悠长,慢慢将双眼睁开,望着深袤的黑夜。
黑夜中,偶有夜鸟的鸣叫、草虫的呢喃,就连树木也在夜风中裟裟起舞。这些声音,好似一首隐密的曲子,拨弄着她心底的一根弦,让她不时轻微地颤栗。
空气中飘来不知名的花香,带着温暖的湿气,薛蘅感觉有些潮热,不自禁地将双手放到胸前和腰间,想将衣衫稍稍扯松。
血流,还在一波一波地涌动着,涌得耳边一阵阵的嗡鸣。就连天上朦胧的弦月,也似在水波中轻微地荡漾。这股荡漾的感觉,让她渐渐迷糊起来。
有沙沙的脚步声在一步步逼近,比黑暗还要令人恐惧。
薛蘅猛然睁开双眼,还未跃起,听到谢朗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师叔,有人追来了,咱们快走!”
薛蘅忙点点头,二人猫着腰穿过树林,树林外不知何人拴了一匹枣红马,谢朗大喜,将她一推,“快,上马!”
薛蘅翻身上马,却又一愣,指着谢朗道:“你的手”
谢朗腾身而起,坐在她身后,低声道:“敷了红花膏,好得差不多了,你坐稳,他们追来了!”
不等她再说话,他已从她身后伸过手,拉住马缰,劲喝出声。骏马急奔,踏起一线草泥,向远方的田野驰去。
二人共乘一骑,仍如白天逃亡时一样被抛得起起落落,他与她的身躯不时碰撞,令她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跳下马背。
可追赶者蹄声如雨,仿佛就在身后数步处。她只得紧闭双眼,双手颤抖着抓住枣红马的鬃毛。正惶惶然,腰间一暖,却是谢朗伸出右手,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
薛蘅大惊,用力挣扎,谢朗在她耳边怒喝,“别乱动,再动就没命了!”
她身子一颤,不敢再动。谢朗抱住她的手越来越紧,紧得她无法呼吸,紧得她甚至发不出一丝呻吟。
枣红马越跑越快,春天的夜风呼啸着,愈来愈烈。薛蘅觉得自己定是已经飞了起来,不然为何四周漆黑一团,看不到任何景物?
这飞翔的感觉既痛快淋漓,又忧恐丛生。她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涌动,胀得她既舒服又难过,象陷入了一场混乱的梦中。
她隐隐希望永远象此刻这般飞翔。但腰间那只温热有力的手,还有他在耳边发出的粗重呼吸,令她颤抖着清醒。可不久,她又在飞翔的感觉中迷糊起来。
马,终于长嘶着,慢慢停住脚步,
他抱着她滚落马背,再数个翻滚,才仰倒在地。
薛蘅手足发软,好不容易动弹了一下,发觉自己竟躺在谢朗的臂弯中。她大骇,急忙提起全部力气向右翻滚。可谢朗,竟然也跟着滚了过来。
终于,他一个侧翻,将她压在了身下。
他如大山般沉重,压得她无法动弹。她极度恐惧,狂乱挣扎,可他大力扼住了她的双臂。
挣扎间,她看见谢朗的眼睛里闪着灼热的光芒。他的脸越靠越近,带着粗重的、滚烫的呼吸,象无边无际的网,向她沉沉地压过来…
二七、佳人世外改妆时
薛蘅惊恐地呼叫,腾地坐了起来。
心跳的声音如鼓点般在耳边击打,浑身大汗淋漓,四肢酸软如泥。她大口喘气,许久,无力地伏在草地上呕吐,待将胆水都呕了出来,这才明白,自己竟是做了一场梦。
可喘息声依然清晰,间或还夹杂着谢朗的呻吟。
莫非不是梦?
薛蘅双唇颤抖,慢慢回头。数步之远,谢朗正躺在树下,喘息着,不时呻吟一声,但始终未见动弹。
原来真的是梦。
薛蘅不停抚着胸膛,慢慢从梦中清醒,但四肢仍如滑脱了一般难受。
谢朗的呻吟声越来越大了,她怕他是今日夺马逃生时触动了伤口,便想过去查看。可刚爬起,梦境中的情景浮现,又连忙坐回原地。
再过片刻,谢朗忽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吓得薛蘅跳了起来,他却再无动静,连喘气声也低了下去。
薛蘅象只受惊的兔子,焦燥不安。待晨曦象个蒙着面纱的羞怯少女,在东边若隐若现,她才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谢朗。
快要到他身边,谢朗却忽然坐起,屁股在地上扭了一个圈,背对着她。
薛蘅担心地问了一句,“你的手是不是很疼?”
谢朗不答,只一个劲地摇头。
薛蘅觉得他古古怪怪,终究不放心,再问道:“你昨晚睡着时一直在哼,如果真疼得厉害,就让我看看。”
谢朗面红耳赤,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却始终不敢面对薛蘅,闷声道:“敷了红花膏,好多了。”
薛蘅想起梦中他说过的话,吓得象兔子般跳开两步。
两人各怀心事,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偶尔视线相触,都如被闪电击中了一般迅速转头。
而谢朗,始终没有正面对着薛蘅,就连她递来吃食,他也只是侧着身子,歪着脑袋,用嘴来咬。
谢朗在前,薛蘅在后,二人拣着偏僻处走了大半日,前方丘陵渐少,多是茫茫田野,田野间散落着村庄和集镇。薛蘅思忖良久,道:“咱们这样逃,不是个办法。”
谢朗远远站着,听到这话,并不转身,只点了点头,轻嗯一声。
薛蘅道:“他们既然能胁迫陵安府,说不定可以胁迫更多的地方官,也不便再去官府调兵。”
谢朗再点点头,头脑清醒起来,道:“咱们在陵安府冒了头,只怕回京城的一路,都会有人在布网。”
薛蘅沉吟道:“你的臂伤还要半个月才会好,这半个月,绝不能让他们发现咱们的行踪。”
她抬起头,断然道:“咱们易容吧!”
谢朗精神为之一振。易容之术,历来为江湖不传之秘,他一介贵族公子,只从传言中听过这种秘术,却未亲眼见过。这刻听薛蘅这话,好奇心大起,忙趋过来,问道:“师叔,你会易容术吗?”
薛蘅偏过头,淡淡道:“易容术并没有那么神秘,江湖传言喜欢夸大其辞。其实不过是些面粉赭石炭笔之类,再根据妆容,配些合适的衣裳而已。”
谢朗本心痒痒的,听到“衣裳”二字,不自禁地低了低头,急忙转身,强作平静道:“那就有劳师叔了。”
面粉和上些灶灰,再用水调了,抹到脸上和脖子上,玉面朱唇顿时变成了一个皮肤微黑的青年。
修长的眉毛被短刃刮掉一截,用炭笔细细描浓,再在尾处稍稍压低。
赭石在鼻侧淡淡地抹出阴影,俊挺的鼻梁大了一个圈。
胭脂和了松胶,贴在左颊,不但看上去脸上生了颗红痣,就连脸型也因为这小小的一痣,感觉瘦削了许多。
这不再是那修眉挺鼻的俊朗将军,而是历经风霜、正为生活奔波劳碌的江湖青年。
谢朗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叹道:“真是神乎其技也。只怕太奶奶看见,也不会认出来。”
薛蘅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恍惚间,梦中模糊的景象再度清晰。他向她逼近,他的手臂那般孔武有力,他眼神是灼热的,呼吸是粗重的,他的喉结
眼前之人,真的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十七岁的跳脱少年了。
谢朗抬头,被她的目光吓得铜镜险些掉地。薛蘅也惊觉,一把抢过铜镜,走开几步。
谢朗既好奇她会改成啥模样,又不敢细看。忐忑不安中慢慢转头,却见她解开包袱,拿出一套男子衣裳,踌躇片刻,抬头望着自己,道:“还得换过衣服才行。”
他刚要点头,又赶紧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