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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朗靠着梧树坐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当清晨的霏霏细雨将他的头发洇湿,他睁开双眼,下意识看了看右肩,心中酸楚难当。
晨光朦胧,冰凉的水珠自发际滴下,滑过他的鼻梁。他用舌头舔了一下雨水,呆了呆,猛然跳了起来,心脏在一瞬间跳得比战鼓还要激烈。
那日清晨,她在自己肩头醒来时的眼神,细雨中静静对望时的眼神,还有她说的那句话,与她后来的冷漠尖刻相比,简直不象是同一个人。
太奶奶的话忽然闪过脑海:“你若真为她好,从现在开始就要忘记她!”
莫非、莫非……
他呆立在细雨之中,忽悲忽喜,心乱如麻,茫然无措。可终究似乎看到了一丝光明,就象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浮木,再也不愿意松开,他咬咬牙,跃身上马,挥鞭向西。
细雨中驰了十余里,凉风过耳,谢朗才逐渐冷静下来,虽恨不得插翅飞上孤山,找薛蘅问个清清楚楚,可他心里也清楚,即使到了孤山,只怕见到的还是她的冷言冷脸。
他拉马静立,思忖再三,终拉回马头,向涑阳急驰。
快到西门外的离亭,树林里忽然传来野鸡的急促叫声,谢朗想不到竟会在此处听到骁卫军的暗号,而且还是大敌来袭的警报。他心中一格登,不动声色地拉住马,装作内急的样子,按住肚子,匆匆进了树林。
走进数十步,便见骁卫军翊麾校尉郝十八在树林子里象花脚猫似地蹿来蹿去。郝十八性情粗鲁,打起仗来却悍不畏死,在骁卫军中也有一定的威望。谢朗刚执掌骁卫军时,他还颇不服气,公开嘲笑谢朗是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后来谢朗单手挑战三大将领,将他击翻在地,他才服了几分。再后来,高壁岭一战,又是谢朗拼着大腿被砍了一刀救回了他一命,他自此便对谢朗死心塌地。
“将军!”郝十八额头上冷汗直冒,谢朗见他这般紧张,心中一沉,面上却保持镇静,问道:“出什么事了?”
“将军,王爷让您想法子摆脱监视的人,去一趟珍珠舫!”
谢朗一愣,以为平王还是为了柔嘉的事情要教训自己,不由哼了一声,“不去。”
郝十八急得直搓手,“将军,出大事了!裴、裴将军出事了!”
谢朗惊道:“出什么事了?”
“说是、是谋反哗变……”
谢朗正往树林外走,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回过头来见郝十八的神情,怒道:“你吃错药了不成?!开这种玩笑?!”
郝十八急得头脑发懵,语无伦次,“我看是裴将军吃错了药,不,是我吃,不,也不知道是谁吃错了药。反正朝中已经炸了锅了,王爷也被陛下降旨,着在王府禁闭反思,不得见任何人,王爷好不容易才潜出王府…”
谢朗这才知他所言非假,吓得瞬时出了一身的冷汗,上前揪住郝十八的衣襟,压低声音,怒喝道:“到底怎么回事?!”
珍珠舫的密舱内,每个人的脸上如有乌云密布。
平王先前急得嗓子冒烟,这刻连喝几杯茶,已从最初的震惊中镇定下来,不停伸手摩挲着额头,冷静思考后,道:“元贞。”
“是,王爷。”陆元贞趋近躬身。
“依你看,裴无忌,是不是会谋反作乱之人?”
“绝不可能!”陆元贞斩钉截铁般说道:“裴无忌担得起社稷重臣、国之柱石的称号,多年来镇守北疆,他若要反早就反了,又何需等到今日?再说,神策军忠义骁勇,且多为渔州子弟,他们要反,也得占着渔州,怎么可能反上雁云山,置族人性命于不顾?”
“可这话,父皇不信啊。”平王想起千里加急军报递入内阁时,景安帝那震怒的吼声,指着自己痛骂时的神色,长长地叹了一声。
“王爷,事有蹊跷,咱们得仔细参详,从长计议。”陆元贞思忖一番,徐徐道。
“元贞请说。”
舱内一干密臣,也都围拢来,看这位素来被称为“平王第一谋士”的智多星要定下怎样的计策,力挽狂澜。
五二、姑射东来
“王爷,若可以认定裴无忌并非谋反作乱,那么他带着神锐军上盘山,就一定别有隐情。可为何朝中没收到他的奏折,他也没有密报给王爷呢?”
平王得了个话头,便听出来了意思,冷声咬出两个字:“内奸!”
“是,有内奸令裴无忌的密报没有及时到达王爷手上,而且文司处也有人做了手脚,令裴无忌和朝中处于隔绝的状态,此其一。再者,纵然朝中上下都认为裴将军是王爷的人,但难道没有人疑心,王爷人尚在京城就指使裴无忌‘谋反’太不合常理了吗?可陛下没有丝毫犹豫,就命王爷禁足,这说明什么?”
平王紧闭着嘴,默然不语。
陆元贞道:“王爷也不必一味忧心,虽然有人在后面推波助澜,让陛下对王爷起了猜忌之心,但陛下只命王爷禁足,说明陛下还是有保全王爷之心,顶多只是想褫夺王爷的兵权。”
“那依元贞之见,眼下该当如何?”
“内奸要查,文司处的人也得暗查,宫中谁在后面兴风作浪,也得查,但这些还不是最紧迫的,眼下咱们需得先办两件事。”陆元贞摸了摸下巴,他虽尚未蓄须,却学会了他父亲太学博士陆国修的言行举止,每逢紧张思忖时便会不自觉地露出来,素日里他若如此,众人定要笑上一番,此刻舱内却是一片沉寂,无人再出戏语。
陆元贞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道:“首先,得保全神锐军将士在渔州的亲属,免得真将他们逼反。还要想办法,将举兵讨逆之事押后,不让丹国乘人之危。”
平王冷静思考后道:“元贞,眼下只有你去请方先生出面了。”
“再加上德郡王,这二位才可以劝得动陛下。但这二位也只能缓上一段时间,最要紧的,还是要查清楚,裴无忌为何要这么做?既然出了内奸,文司处也有人在和我们作梗,我们只有派出最亲信得力的人,秘密上盘山,和裴无忌见面,才能得知真相,也才能将裴无忌的内情折子带回来呈给陛下。”
“派谁去合适?”平王沉思着问。
“盘山现在肯定是各方注意的焦点,想下手的人只怕不少。咱们需得抢先一步知道隐情。所以……”
他停顿了一下,旁边的徐烈一拍手,道:“小谢!只有小谢才合适!他与裴将军是结拜兄弟,最主要他有大白,见了裴无忌后,命大白将消息传回来,比谁都快,咱们就能占得先机。”
“正是。”陆元贞点头。
“小谢这段时日……”平王眉头紧锁。
陆元贞叹道:“正因为他现在这个样子,才得将他派出去干点正事收收心,免得在京城闹出事来。眼下这风口浪尖,他若不知死活再闹出什么乱子,只怕更不可收拾。”
平王“嗯”了一声,道:“就是不知道小谢……”
他话未说完,密舱的夹板被大力顶开,谢朗满头大汗地钻出来,双眸中闪着熠烁的光芒,大声道:“我去!”
谢朗此番北上,与随平王出征时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为防露了行迹,他易容成了当初护书时的江湖青年模样,风餐露宿,挥马扬鞭,中秋这日便赶到了渔州。
幽州知府张保同时主理十府事宜,渔州也在其管辖范围之内。神锐军哗变后,张保便调了府兵,进驻渔州,并将神锐军将士的亲眷统统锁拿下狱。其间有人趁乱打劫,打砸抢烧,无一不及,许多无辜平民死于流矢乱刃之下。
渔州北境苦寒之地,往年九月末十月初才会下雪,可到了今年,竟然中秋前便下了第一场大雪,雪虐风饕,渔州城内一派萧条冷肃。
严峻的局势、反常的天气,令谢朗忧心忡忡,但也只得赶在黄昏前出了城,顶着肆虐的风雪,往盘山赶去。
这一日快到燕云关,雪越下越大,狂风卷着雪粒,打得人抬不起头来。三年北疆作战,谢朗从没见过八月便下如此飞雪,累累史实掠过脑海,纵然恨不得即刻插翅飞上盘山,他仍决定先往燕云关一行。
经过渔州时他已打探清楚,驻守燕云关的仍是自己的旧部下唐俨。他束紧雪氅,在关门外伏到入夜,终于觑准时机,钻到运送柴炭的推车下,潜进了燕云关。
熟门熟路,谢朗施展轻功,很快到了唐俨的窗下,听出屋中再无旁人,以暗号轻轻叩响了窗户。
唐俨急忙开窗,谢朗跳入房中,唐俨先是一惊,继而如同见到了大救星一般,喜道:“谢将军,您来得太好了!”
“到底怎么回事?”谢朗单刀直入。
“末将也不清楚。”唐俨道:“末将一直驻守燕云关,前两个月,兵部对前线将领屡有撤换,换上来的大多是弘王或雍王的人,末将便感觉不对劲,还悄悄去信问了问裴将军,裴将军回信,只说让末将坚守燕云关,其余的不用管。结果没几天就听到消息,说神锐军为了军饷一事哗变,反上盘山了。因为涉及谋反的罪名,末将也不敢派人去盘山,怕被人抓住把柄,反倒误了燕云关这里的事。”
“你做得对。”谢朗点头道:“对方的人盯得紧,你千万别卷进来,我会上盘山找义兄问清楚的。你一定要守好燕云关,时刻小心丹军动静。今年雪下得这么大、这么早,只怕那边也不安宁。游牧民族每逢如此大雪,水草荒芜,牲畜饿死时,总会谋求外侵以解内困。”
“是。”唐俨郑重应了,欲言又止。谢朗问道:“还有何事?”
“将军,自燕云关此去盘山,数个军营,都是弘王或雍王的人接管了,还有张保的府兵四处巡逻,您多加小心。”
谢朗自燕云关出来,站在风雪之中,自责之心无以复加。
他想起这几个月,自己恍若行尸走肉,浑浑噩噩,自暴自弃,原来的雄心壮志全都置之不顾,更不知军中形势已严峻至如此境地,若是能早有警惕,也不至这等后果。
一时的任性,竟要面对如斯残酷的后果,义兄更时刻有灭族之厄,若是蘅姐知道了,只怕会更让她瞧不起吧?
寒风中,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折了根粗树枝,如狂风巨浪中暴起的银龙,枪影击破漫天飞雪。一路枪法练罢,谢朗喝了一声,树枝射向半空,他大步向拴马的树林走去。走出十余步,那树枝才自半空中掉落下来,狂风卷过,积雪瞬间将树枝覆没,天地间只见满目银素。
这一日午时,谢朗见距盘山已不过百余里路,又实在困顿至极,便欲找一处地方稍作歇息,眼见北面草丘上似有十余顶毡帐,便打马前行。
刚驱出百余步,忽然草丘上方哗声大作,谢朗急忙拉住马,听得似有人在高声哭叫,说的还是丹族话,他心中一动,悄悄潜近。
近了才看清楚,那毡帐前,上百名丹族百姓装扮的人被数百名殷国府兵驱赶到一起,丹族人中男女老幼皆有,甚至还有嗷嗷啼哭的婴儿。
殷国府兵骑在高头大马上,不停来回践踏,并用皮鞭狠力抽打,待这百余名丹族人都被赶到毡帐前了,为首的府兵头领一声狞笑,“弟兄们,一个人头二两银子,看大家的本事了!”
丹族人中的一个老者似是听懂了这话,惊恐地发声喊,丹人便四散逃逸。府兵们却抽出利刃驱马赶了上去,狂笑声中,血染雪野,十余名丹人迅速倒于血泊之中。
谢朗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张保的府兵竟是在屠杀丹族普通百姓来冒领军功!殷丹两国连年交战,兵部有文,杀一名丹族士兵者奖励二两银子,边境便屡有殷军以屠杀丹族牧民甚至手无寸铁的妇孺来冒领军功,顺便将人家的牛羊给抢回来,俗称打谷草。
平王领兵出征后,对此深恶痛绝,下了严令不许士兵打谷草,还为此杖责了数名将领,才将此风气压了下来。不料如今张保的府兵,为了二两银子,竟做出如此兽行。
眼见府兵的森寒利刃就要刺入一名女童腹中,而那名女童似是吓傻了,在原地瑟瑟发抖,不能动弹。那惊惧哀怜的眸子,让谢朗心底猛然抽搐了一下,仿若又看到了霜河的一幕,他顾不了思虑太多,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弹了出去。
府兵右臂一麻,长枪落地,正抬头欲看清是何人偷袭,谢朗已撕下衣襟,蒙住面容,跃至毡帐前,抄起一根木棍,一套如水银泻地般的枪法,打得府兵们纷纷落马,在雪地之中哀嚎。
府兵头领吸了口冷气,他也有点眼力,知道万万不是此人敌手,眼见这人是普通江湖人士装束,便硬着胆子喝了声,“大胆刁民!敢打军爷!想造反不成?!”
谢朗想到不能暴露身份,又不便对己方士兵大开杀戒,心念急转下,闷着声音冷哼一声,“军爷?!我云海十二鹰,可从不认殷国人为军爷!”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府兵们听到他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云海十二鹰,个个恨爹娘少生了一条腿,屁滚尿流,片刻间便逃得干干净净。
谢朗松了口气,幸存的丹族百姓已过来齐齐磕头,用丹族话大声呼着“圣鹰”。他只能冷着声音,用简单的丹族话道:“起来!赶紧走!”
他正欲转身,却被一位老者拖住,老者说了一连串的话,谢朗听出个大概意思。今年丹国境内的雪,比这边境还要暴虐几分,草全被深埋在雪下,牛羊根本没有东西可吃,他们也是万般无奈,才向南迁徏。
谢朗听了,心底的那丝隐忧越来越重,只得耐着性子嘱咐丹人切莫再往南迁,摆脱他们的纠缠,匆匆下了草丘。
刚要跃身上马,他忽听到一声女子的娇笑。这笑声穿透漫天风雪,竟是凝而不散,直钻入他耳中,仿若娇笑之人就在他耳边一样。
谢朗大奇,扶鞍抬头,只见前方一名雪裘女子依树而立,正浅笑着向自己招手,“小兄弟,你过来一下。”
谢朗回想她那一声娇笑,越想越是心惊,禁不住走了过去。但见这名女子年约二十许,面若芙蓉,眉似远山,一双丹凤眼盈盈而笑,身量修长婀娜,头戴貂帽,身披雪裘,站在皑皑白雪间,整个人如同姑射仙子一般。
她身后两名少女,都衣着华贵,气质超群,竟丝毫不逊于涑阳的世家小姐。
谢朗正暗中观察,忽然眼前暴起一蓬雪雾,仿佛整个天地都凝滞了一般。他下意识地闪躲了两步,雪雾瞬间散去,一切又仿佛没有发生过变化,雪裘女子仍在树下向他浅浅而笑。
谢朗怀疑是自己眼花了,满腹狐疑地走过去,雪裘女子抿嘴一笑,朱唇轻启,“小兄弟,这里有点银子,你帮我去给那些牧民吧,他们也怪可怜的。”
她声音悦耳,笑容可亲,举止又高贵端庄,谢朗顿时心生好感,只道她是出城游玩的世家夫人,便接过她递上的绣囊,笑道:“多谢夫人。”
雪裘女子卟地一笑,“叫夫人可把我叫老了,叫我一声姐姐吧。”
谢朗是除了薛蘅,再也不肯叫旁人姐姐的,他转身向牧民走去,在心中狠狠嘀咕了几句。等他将银子散给牧民,再回转来,雪裘女子已不见了踪影。
若依他以往飞扬豁达的性子,这种事情一笑而过,但跟着薛蘅几个月,他长了点心思,便在心里将雪裘女子的言行举止琢磨了一遍,不觉面色大变,却怎么也想不出这武功惊世骇俗的女子是何来路。
五三、险地盘山
“死小子!还不给老子滚回来!”谢朗爬上盘山北面削挺的锥子峰,筋疲力尽地倒在山崖上时,狠狠地骂了一句。
风寒入骨,一身大汗很快便转为透骨的凉意,他不敢久躺在积雪上,连忙爬了起来。
谢朗自察觉到那名雪裘女子乃当世罕见的高手之后,便起了警惕之心,再想到神锐军“反”上盘山这等大事,竟象完全与世隔绝了一般,没有一丝风声传出,只怕有张无形的网,正在盘山四周悄然张开。
他不敢由南面上山,当夜隐藏行迹,折向北方,兜了一个大圈后,绕到了盘山的北面。
察探一番,确定无人跟踪,他才唤了大白下来,用暗语刻在小木板上,再命大白飞向盘山主峰,请义兄派人在北面中峰的刀背崖垂下绳索,将自己接上去。
可现在到了刀背崖下,不仅不见绳索垂下,连大白也未飞回来。
正骂时,忽听山崖上有人窃窃而笑,谢朗大喜,吹了两声口哨,先长后短,象云雀鸣叫一般。
崖上之人笑道:“有没有带礼物给我?”
谢朗出京匆忙,又是来办这等大事,哪还记得要带礼物给她,尴尬地挠了挠头,哄道:“好妹子,回头再补给你。”
崖上之人一听就恼了,本来垂下一半的绳索立马拽了上去,怒道:“臭小子,说话不算数!喝一晚西北风吧!”
谢朗知道她是言出必行的,忙低声下气道:“带是带了礼物,怕你不喜欢,想下次再补更好的给你。”
崖上的人一下子又欢喜起来,道:“先收了再说,不好的话,你下次再送别的给我。”
谢朗慌不迭应了,见绳索又垂下来,连忙拽住,同时心念急转,身上有何物事可暂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