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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朗慌不迭应了,见绳索又垂下来,连忙拽住,同时心念急转,身上有何物事可暂时拿来应付一下这位野蛮刁钻的姑奶奶。
上得崖来,身着红色夹袄、浓眉大眼,年约十七八岁的俏丽女子将手往他面前一摊,笑得柳眉弯弯,“拿来!”
正是义兄裴无忌的幼妹,渔州红翎裴红菱。
谢朗嘿嘿一笑,正想着如何搪塞,目光掠过她腰际的束带,福至心窍,笑得俊面如春,从怀中掏出一个绣囊,正是那日那名雪裘女子给他的。他将银子散给牧民后,见这绣囊极其精巧,上面绣的花样极象是当日他与薛蘅在霜河时放的荷花灯,心中喜欢,便留了下来。
只是明珠暗投,送给了这只母老虎,日后不能与蘅姐共同玩赏,他颇觉遗憾。
裴红菱拿着绣囊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哼了一声,道:“明知道我不爱这些东西,还送这个,真没眼力!”
“不要就还给我。”谢朗一伸手,裴红菱飞快地将绣囊收入怀中,“啪”地将他的手打落,道:“走吧,大哥热了酒,正等着你呢。好端端的山路不走,这么鬼鬼祟祟,定是跟着小陆子学的!”
谢朗一听便知事有蹊跷,但也知道跟这位是问不出什么的,便压下满腹疑虑,跟着她向下走出十余里,远远见盘山南面底峰山谷处数十座临时搭起来的木屋,讶道:“义兄还真打算在这里定居不成?”
“有什么不好?这里风光极好,又有老虎可打,比住在渔州好玩多了。”裴红菱斜了他一眼。
听到“老虎”二字,谢朗黯然神伤,缄默不语。裴红菱觉得奇怪,狠狠地盯了他几眼,快到木屋前,叫道:“大哥!人带回来了!”
“哈哈!明远,快来!等你半天了!咱们今天醉他娘的一场!”屋内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谢朗心头一宽,跨过门槛,笑道:“义兄!”
屋内燃了数个火炉,酒香四溢。体格雄壮、双目炯然的裴无忌从铺了虎皮的椅中站起,握住谢朗双肩,二人相视大笑。
裴红菱抢着喝了一杯酒,嚷道:“大哥不等我回来就喝酒!不地道!”再看向一旁,连声叫苦,“你又把大白给灌醉了,我还想让它帮我去采那崖上的草药的!”
已酣倒在椅中的大白看见谢朗进来,勉力扇了扇翅膀,“咕咕”两声,算是向主人打了个招呼。
谢朗一脚将它踢开,坐下来,喝了口酒,定了定神,正要开口相询,裴无忌用力拍上他的左肩,笑道:“我都说了,有我守在这里,北梁贼子休想越过盘山,你怎么也跑过来了?手痒了?”
“什么?!北梁?!”谢朗猛然站起,失声惊呼。
裴无忌怔了一瞬,双目圆睁,声音震得梁上木屑扬扬洒下,“你不知道?!”
裴无忌迅速将裴红菱赶了出去,让她命附近的哨兵全部撤走,再关紧门窗,和谢朗一番对话,二人皆惊得半晌无语。
五月起,兵部便对前线将领屡有撤换,裴无忌见换上来的全是弘雍一系的人马,颇感纳闷。可平王自回京交了虎符后,为避景安帝的猜忌,叮嘱过裴无忌,没有要事不要轻传密信,以免授人以柄。裴无忌便将满腹疑虑按捺下来。
可张保出任幽州府尹后,形势急转直下。他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扣下了神锐军十万两银子的军饷,裴无忌找他理论,他反指裴无忌虚报兵员,吃空额。
再后来,张保愈加过份,调拨军粮时以次充好,鼠屎沙砾乱布其中,还由一日三顿口粮变成一日两顿。士兵们吃得火大,有性情鲁直者去撬了幽州府衙的粮仓,结果发现里面全是白花花的上等大米,撬仓的士兵怒不可遏,径自将粮食抢了回来。
张保的府兵赶来渔州,将撬仓士兵抓住,说要处以极刑。恰好当天裴无忌和几员主要将领都不在军营,留下的副将章海是个吹火棍,当即火冒三丈,带着神锐军士兵去府衙要人。双方一番激战,府兵当然敌不过身经百战的神锐军,等裴无忌赶回来时,已只见一地的府兵尸首,府衙也被烧为灰烬,府兵头领却已逃脱。
裴无忌知道这个祸闯大了,按殷制,士兵哗变,不但要处以极刑,家眷还得受牵连,流放千里。当时参与殴斗的士兵足有两千余人,绝非他一人可以保下来的。
朝中形势复杂,平王若出面,只怕也会被政敌安上一个“怙权失察、信谗助虐”的罪名,等待这些将士的,只有死路一条。
章海也知祸闯大了,一时冲动,竟在裴无忌面前饮刀自尽。
裴无忌心痛爱将之死,更发誓要护住这些弟兄。哗变那日他不在军营,正是收到情报,北梁大军有不寻常的调动,直指盘山,若让北梁军队越过盘山,国境危急。
裴无忌想来想去,只有带着神锐军上盘山,守住关隘。若北梁真的来袭,将士们能将他们击退,立下军功,就能得到宽赦。
他索性带着神锐军抢了附近几个府衙的粮仓,就此“反”上了盘山。上盘山前,他向兵部上了一份奏折,说发现北梁来袭,军情紧急,来不及调度粮草,神锐军才临时抢了府衙的粮草,赶往盘山布防。
他再写了一封密信,将内情告知平王,请他在朝中多加斡旋。
神锐军到得及时,恰好在盘山拦住了北梁大军。可北梁人狡猾异常,未及交锋便迅速退军,在距盘山东面约一百余里处的国境线后扎营观望,双方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对峙状态。
北梁大军若是不攻打过来,殷朝将士们便无法戴罪立功。但此时更不能贸然撤走,一旦让北梁乘隙而入,国土堪忧。
裴无忌正是两难之时,严密布防之余,只得靠喝酒解闷。今日见谢朗前来,实是天大之喜,却没料京中与渔州,已发生了如此剧变。
“义兄,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山下的形势?”
“我想过派人下山打探渔州的消息,可从这盘山去往渔州,全是弘雍二王的人,还很可能有北梁的探子。我怕走漏了风声,若北梁人知道我是反上盘山的,乐得见我们内讧,反而不再攻打,这样我们便无法开罪,所以就没派人下山。我以为王爷会想办法,没想到连王爷都没收到密信!”
“我们也正在查内奸。”谢朗面色沉重。
裴无忌黝黑的面容涨成了酱紫色,狞笑一声,“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我要将他剥皮抽筋!”
他迅速摊纸磨墨,一挥而就,再将信卷起来,塞入小竹筒,可转头看到正醉醺醺倒在椅中的大白,不由苦笑道:“我真是作茧自缚。”
“只有等它明天醒了再放它去送信。”谢朗也觉头大如牛,沉吟道:“可它送信也只能让王爷知道实情,眼下‘哗变谋乱’的罪名已定,将士们又确是抢了军粮、杀了府兵,如何替他们开罪呢?”
“是啊。”裴无忌眉头拧成了“川”字,道:“若是我带着神锐军下山投案自首,再由朝中彻查张保贪墨事迹,将士们也免不了一个哗变作乱的罪名,依然要被处以极刑。更何况,神锐军一撤,北梁人就会长驱直入啊!”
谢朗在室内走了数个来回,越想越觉棘手。他深吸了一口气,走回火炉边,让自己逐渐冷静下来,闭目思考,将所有的事情在心中梳理了一番,心中有了决断,睁开双眼,缓缓道:“不管怎样,盘山绝对要守。”
裴无忌自窗边转过身来,坚决道:“是!有我裴无忌一日,就绝不容许国境有失!”
二人目光交触,俱各从对方眼中看到锋锐的光芒。仿若当年骁卫军和神锐军深入黄沙大漠,水尽粮绝,二人并肩作战,血染战袍,互望一眼,带头冲向丹军,齐声怒吼。
“犯我国境者,杀!”
那一役,血染黄沙,无数英魂埋骨大漠。
那一役后,二人对着苍天厚土,结为异姓兄弟。
今时今日,二人已是倾心相交,纵使乌云压顶、暴雨骤来,也要联手一搏,方觉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当日誓言。
“今日我俩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犯我国境、杀我百姓者,纵远至千里,我等誓必诛之!裴无忌谢朗誓死同心,皇天可鉴!”
“臭小子!打起点精神!等会见了大哥,自有酒给你喝!”谢朗将绳索的一端绑在树上,顺手拍了一下大白。大白仿佛听懂了,瞬时有了精神,叼住绳索的另一头,也不用谢朗发出手势,一振翅,掠过冰面,围着对岸的一棵大树绕了个圈,又将绳索叼了回来。
谢朗从包袱中取出一块肉条,大白一口吞下,叫了声,直飞云霄。
此处已是丹国境内,过了这处险滩,往南十余里,便是大峨谷。
大峨谷为三族交界之地。东南为殷国,北面为丹国,往西是库莫奚族聚居的草原。殷丹两国连年交战,国境线未曾勘定,库莫奚族又一直逐草而居,这大峨谷便成为了三不管地带。
当年殷军缺粮,接连数日只能嚼草根树皮,眼见要杀大批军马才能度过难关,谢朗愤而请命,带了一千精兵,由大峨谷插出,正是渡过这处险滩,深入丹境,夺了丹军的一批粮草,从而立下军功,被封为骁卫将军。
当时恰逢秋旱,一千人过险滩如履平地。此时下过一场大雪,河面却未彻底冰封,碎冰缓缓移动,谢朗只得借助绳索才能渡过险滩。
只是青云驹却只能留在丹境,谢朗万般不舍,贴着马耳朵嘱咐了半天,青云驹似是听懂了,甩了甩尾巴。
谢朗狠下心,攀上绳索,滑过对岸,青云驹长嘶一声,在雪地中来回踱着,直到谢朗的身影彻底消失,它才恋恋不舍地往东行去。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雪野间所有的树枝都是光秃秃的,雪花落下,堆在上面,仿似盛开了满树的梨花。
唯有连绵草丘向南的一面,还能隐隐看到一些尚未被积雪完全覆盖的野草。
谢朗穿过小树林,艰难地爬上山丘,却被山丘下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他对这一带的地形地貌是十分熟悉的,熟悉得好象手掌心的纹络一般。但这一刻,却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渔洲城外。
往东南方向,是连片的营房,虽然十分简陋,却布置得井井有条,营房外壕沟土墙、岗哨环卫,一派森严肃穆的气氛。营房前的旗杆上,卷舞着一面蓝帛大旗,上面用黑线绣着斗大的“裴”字。
往西面半里处,却是一处热闹的集市。此时已是黄昏时分,集市上挑起了无数灯笼。穿着各色服饰的人们在集市中穿梭,叫卖声此起彼伏。
谢朗再料不到会在这大峨谷看到这边境互市的热闹景象,正张着嘴讶然之际,猛然听到一声娇喝,“前面那个鬼鬼祟祟的小子,定是奸细,把他押过来!”
谢朗抬头,只见前方雪枝下,一位身着红色夹袄、浓眉大眼的俏丽少女正左手叉腰,右手指向自己,唇边有着浓浓的笑意。
正是义兄裴无忌的幼妹,渔州红翎裴红菱。
她身后十余名神锐军嘻嘻哈哈,拥上前来。谢朗哈哈大笑,任由他们装模作样地将自己反剪了双手,推到裴红菱面前。
裴红菱笑得眼睛弯弯,将手一摊,“有没有带礼物给我?”
谢朗出京匆忙,又是来办这等大事,哪还记得要带礼物给她,尴尬地笑了笑,哄道:“好妹子,回头再补给你。”
裴红菱立马就恼了,怒道:“臭小子,说话不算数!把他绑在树上,让他在这里喝一晚西北风!”
神锐军们面面相觑,谢朗知道她是言出必行的,忙低声下气道:“好妹子,这回是来办要紧事,下回送双份给你。”
裴红菱不依,夺过一名神锐军手中的绳索,谢朗忙跳开几步,她追了上来,二人正纠缠不清之时,营房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裴红菱听了,一跺脚,扭头就走。
谢朗嘿嘿一笑,跟着她下了山丘,向营房走去。他看看西面的集市,又看看营房,道:“大哥还真打算在这里定居不成?”
“有什么不好?省得在渔州受那些鸟人的气!”裴红菱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进得营房,她一溜小跑,跑向东首一间屋子,在窗下叫道:“大哥!人带回来了!”
“哈哈!明远,大白可比你先到!快来,等你半天了,咱们今天醉他娘的一场!”屋内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谢朗心头一宽,推门而入,“大哥!”
屋内燃了数个火炉,酒香四溢。体格雄壮、双目炯然的裴无忌从铺了虎皮的椅中站起,握住谢朗双肩,二人相视大笑。
裴红菱抢着喝了一杯酒,嚷道:“大哥不等我回来就喝酒!不地道!”再看向一旁,连声叫苦,“你又把大白给灌醉了,我还想带它去和里末儿斗鹰的!”
已酣倒在椅中的大白看见谢朗进来,勉力扇了扇翅膀,“咕咕”两声,算是向主人打了个招呼。
谢朗一脚将它踢开,坐下来,喝了口酒,定了定神。裴无忌将裴红菱赶了出去,让她命附近的哨兵全部撤走,再关紧门窗,转身问道:“王爷怎么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谢朗苦笑,道:“大哥知道了?”
“没有。”裴无忌摇头,道:“不过前几天宁朔军拉来边境,虎视眈眈的与我们对峙,我就知道朝中出了大事,正担心王爷的安危。到底怎么回事?我在信中所说,王爷没有奏达陛下吗?怎么宁朔军直指我们谋反作乱?!”
“看来真是出了内奸了。”谢朗恨恨道:“大哥的信,王爷一直没有收到,也不知道你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才派我来的。”
二人边喝边说,这才将这段时间来的事情弄了个明明白白。
四月起,兵部便对前线将领屡有撤换,裴无忌见换上来的大多是弘雍一系的人马,颇感纳闷。可平王自回京交了虎符后,为避景安帝的猜忌,叮嘱过裴无忌,没有要事不要轻传密信,以免授人以柄。裴无忌便将满腹疑虑按捺下来。
可张保出任幽州府尹后,形势急转直下。他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扣下了神锐军十万两银子的军饷,裴无忌找他理论,他反指裴无忌虚报兵员,吃空额。
到七月,神锐军士兵足有三个月没有领到军饷。这些士兵绝大多数出身贫寒,全靠这点银子养活家人,哪经得起这般拖延,军中怨声载道。
再后来,张保愈加过份,调拨军粮时以次充好,鼠屎沙砾乱布其中,还由一日三顿口粮变成一日两顿。士兵们吃得火大,有性情鲁直者去撬了幽州府衙的粮仓,结果发现里面全是白花花的上等大米,撬仓的士兵怒不可遏,径自将粮食抢了回来。
张保的府兵赶来渔州,将撬仓士兵抓住,说要处以极刑。恰好当天裴无忌和几员主要将领都不在军营,留下的副将章海是个吹火棍,当即火冒三丈,带着神锐军士兵去府衙要人。
双方争执间,不知谁将渔州府衙的师爷推了一把,正撞上章海的枪尖,当场殒命。府兵大哗,要将章海扣押,神锐军将士群情汹涌,双方激战起来。混战间,有人放火烧了府衙,抢出撬仓士兵。等裴无忌赶回来时,已只见一地的府兵尸首,府衙也被烧毁,府兵头领却已逃脱。
裴无忌知道这个祸闯大了,按殷制,士兵哗变,不但要处以极刑,家眷还得受牵连,流放千里。当时参与殴斗的士兵足有两千余人,绝非他一人可以保下来的。
朝中形势复杂,平王若出面,只怕也会被政敌安上一个“怙权失察、信谗助虐”的罪名,等待这些将士的,只有死路一条。
章海也知祸闯大了,追悔莫及,一时冲动,竟在裴无忌面前饮刀自尽。
裴无忌心痛爱将之死,更发誓要护住这些弟兄。可如果继续留在渔州,届时朝廷要求交出哗变士兵,若交,刑部都是弘王的人,这些弟兄肯定没命,他也会被人安上“失职”的罪名,神锐军就会土崩瓦解。
若不交人,便是“据城作乱”,公然与朝廷对抗,朝廷若派大兵平乱,更会连累渔州数十万百姓。
他隐约感到这次“哗变”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可又一时找不到证据。他本是豪放粗犷的性子,自从前线退下来后,在渔州屡受张保欺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拉了渔州全部的粮草,当夜便带着神锐军及他们在渔州的亲眷,浩浩荡荡,向西进发,来到这三不管的边境地带大峨谷。
出发前,他写了一封密信,派心腹送往京城,将此次“哗变”之事以及张保贪墨粮草军饷一事在信中细述,请平王在朝中斡旋,让朝廷派人察明真相。对外则说大峨谷附近丹军活动频繁,神锐军未雨绸缪,赶往此地布防。
在裴无忌想来,留在渔州处处受制,不如到三不管的大峨谷,反能占据一些主动。只要给予时日,朝廷查清当日“哗变”事出有因,将士们便能逃过一死;至于拉着神锐军上大峨谷,届时只需说是正常的军事调动,各方都能下得了台。
到了大峨谷后,神锐军建起营房。三族边境虽然战火不断,但百姓之间的集市互贸却一直没有中断过,只是“集市”的地点随形势而不停变动。这数万人的到来,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