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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半晌才轻声道:“是,我答应过你的,就一定要做到。罢罢罢,阿兰,我和明远都不在你身边,你得保重。明远说得对,不要再吃蚕豆了,我可不想在奈何桥上与你重逢时,你是个缺了牙齿、说话漏风的老太婆!”
太奶奶又好气又好笑又心酸,终于忍不住卟地一笑,在眼眶里蓄了多时的泪水,也沿着满面皱纹缓缓淌落。
谢朗满心愧意与挂念,却只能硬着心肠低头往前走。经过秋梧院,听到“吱呀”的关门声,抬起头,正见薛季兰和薛蘅从院中出来。
他恨恨地盯了薛蘅一眼,上前给薛季兰行礼,“师叔祖。”
薛季兰语含怜爱,“朗儿别这么多礼,快去给你娘道别吧。”
谢朗一愣,不明白师叔祖怎么知道自己要去向娘道别,他轻声应是,忍不住横了薛蘅一眼,才往祠堂方向奔去。
薛蘅冷哼一声,薛季兰停住脚步,“阿蘅。”
昨夜御宴,薛季兰当众指出薛蘅所作之词过于刻薄、有失厚道,薛蘅心里便一直不能平静,此刻听她隐有责备之意,心中难过,低下头,“娘―――”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薛蘅自十五岁那年取得天清阁年考首名后,便再未听到娘用这般严厉的语气对自己说过话。虽然内心深处,她认为自己不过是将谢朗风流本性如实写出来而已,但还是低声道:“昨夜那首词,是阿蘅考虑不周。”
薛季兰道:“阿蘅,你要知道,执掌天清阁,并不是单靠你的文才武功就能做好的。做人,特别是做一阁之主,你切记要圆通包容,不要伤人自尊,不要揭人之短,更不要―――”
她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有家丁气喘吁吁跑过来,“薛先生,圣旨下,宣您和小薛先生接旨!”
谢府中门大开,香案前乌压压跪了一院子的人,只有太奶奶为诰命,又有故太皇太后亲赐鱼符,免跪听旨。
宣旨内侍带来了三份旨意,一份是封谢朗为左骁卫副将,从四品,命其即日随平王出征;
一份是圣命以柔嘉公主下嫁,封谢朗为驸马,先行订亲,待谢朗从前线归来后再择吉日成亲。
第三份圣旨却是下给薛氏母女的。昨夜景安帝本要当着文武大臣的面给薛蘅玉印加符,封其为天清阁下任阁主,但被前线军报一搅,这事便搁了下来。此时这道圣旨便是命内侍总管带了玉印前来,在薛季兰奉上的特制鱼符上沉沉盖印,完成了天清阁阁主就任前最重要的一步。
待宣旨太监离去,五姨娘眼圈一红,二姨娘则吩咐侍女们赶紧去给谢朗准备衣物和路上吃的东西。正闹成一团,太奶奶将拐杖用力戳地,“都给我站住!”
几个姨娘不解,太奶奶举起拐杖,一一点着,“你,你,你们,干脆都随明远上战场好了。一个给他准备吃的,一个给他烧热水,再多几个给他洗衣裳!”
谢朗没憋住,低头一笑,又向二姨娘道:“二娘,军营中自会有发下来的军服。再说了,殿下都得和士兵们吃同样的军粮,以示甘苦与共。”
几位姨娘无奈,只得又围在谢朗身边,絮絮叨叨、依依不舍。
薛季兰微笑着招了招手,谢朗看得清楚,过来行礼,“师叔祖!”
薛季兰忽然右手一扬,抓起院中一根竹棒扫了过来,谢朗吓得向后便倒。
薛季兰步步紧逼,手中竹棒隐有风雷之声。谢朗被她逼得步步后退,直到在地上拾了一根竹棒,运起枪法,才能勉力招架。
四位姨娘齐声惊呼,被谢峻喝住。院中二人斗得激烈,众人都被逼到檐下站着。
谢朗明白师叔祖是在指点自己的武功。他自幼喜好习武,但谢峻怕他惹事生非,一直不给他延请武术教习。他却在七岁那年,机缘巧合,被杏子巷卖香烛的单爷爷看中,夜夜来授他武艺。
他不知单爷爷的武功有多高,学武也很辛苦,他凭着一股子激情苦练了三年,及至十岁那年入宫陪读,和宫中侍卫交手,竟在三十招之后才落败,这才知单爷爷竟是武林高手。
再过数年,他已鲜有敌手。虽可能还比不过宫中三大侍卫总管,但“涑阳小谢,枪箭双绝”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此刻薛季兰的竹棒如风轮般使出来,竟比单爷爷的枪势还要强上些许。谢朗喜得心头痒痒,用心记住她的棒势,越打越是兴起。直到薛季兰连扫十八棒,一个旋身,收住竹棒,谢朗方扑倒在地,“多谢师叔祖!”
薛季兰面色不变,从袖中取出一块铜片,递给谢朗,“你的枪法是极不错的,但也有个命门。你让做铠甲的人将这铜片镶在那处吧。”
谢朗也听单爷爷说过这话,忙双手接过铜片,“多谢师叔祖!”
谢峻大喜,掌门师叔竟将天清阁至宝“麒麟片”送给儿子,实是天大的恩德,忙上前来致谢。
薛季兰道:“悯怀不必多礼,我的事情也办好了,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谢峻知不便相留,只得躬身道:“我送送师叔和师妹。”
“不必了,朗儿即将出征,你们一家子好好说说话吧。”薛季兰再向太奶奶躬身致意,往府门走去。
薛蘅向太奶奶和谢峻欠腰致别,直起身,与谢朗眼神对个正着,二人均看到对方眼中浓浓的憎恶之情。她神色淡漠,转过身,追上薛季兰。
空中一声鸣叫,谢朗心呼不妙,连着向后翻腾数下,才避过小黑的利喙。小黑见他狼狈的样子,得意地叫了数声,黑翅高展,消失在高门大院之外。
谢朗恨不得将这只扁毛畜牲的毛给拔光,再剁了清蒸红烧油炸才能解气。只是四个姨娘又七嘴八舌地围了上来,只得怒哼一声,将这笔帐暗暗记在了薛蘅头上。
薛蘅随薛季兰出了谢府,见她往城东走去,神色虽然很平静,但始终不发一言。薛蘅不敢多问,只随她默默走着。
二人半个时辰后便到了城东的青云寺。由青云寺红墙西面的山路往上走,是一片极茂密的竹林,竹林深处,隐见一处屋角。
薛季兰在竹林小径前默立了很久,风吹起她的裙裾,那簌簌轻响,听在薛蘅耳中如一股汹涌激流。
也不知过了多久,薛季兰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极低的声音道:“阿蘅,咱们走吧―――”
她正要转身,竹林中忽然传出一缕琴声。琴声铮然数下,如清风朗月,又似高山流水。薛蘅这一生中,何曾听过这般朗澈的琴音,便停住了脚步。
琴声渐转欢快,洋洋洒洒,让人宛如置身和风丽日下、青天碧水间。薛季兰默默听着,身子微微发抖。
她闭上双眼,又睁开来,急速转过身,右足却不小心跘上一块石子,向前一扑。薛蘅忙伸手扶住,“娘,怎么了?”
薛季兰勉强笑道:“没事,走吧,我想去给明远他们送送行。”
涑阳北门外的穜谷坡,马蹄踏踏,铠甲生辉。
由于此次支援裴无忌的五万人马主要调自雅州道等地,平王从京城仅带去骁卫营三千、武卫营三千。军情紧急,这六千人马将星夜北上,到雅州道与那五万主力会合后,再驰援岷山。
鼓号齐响,声震天地,景安帝依礼祭天告祖,六千精兵跪地呼圣。景安帝满面郑重之色,将半边兵符交给玄甲铁衣的平王,再勉励了他几句。平王叩别父皇,号角齐吹,六千将士齐齐上马,启程北上。
明黄龙旗下,景安帝双手负在身后,慢慢往将士们离去的方向走着。众臣不敢相劝,唯有默默跟着。
天空中,一群雁鸟飞过,景安帝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老三,你要平安归来才是。”
听到这句话,他身边一名内侍装扮的人再也按捺不住,抢过侍卫手中马缰,娇喝一声,向北追去。
景安帝急呼,“柔嘉!”见秦姝充耳不闻,打马而去,忙挥手道:“快,快去把公主追回来!”
侍卫们这才知柔嘉公主竟装成内侍,跟着陛下前来为平王送行,忙分了一部分人上马疾追。
秦姝狂抽骏马,双眸中盛了多时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啪啪”掉落。
“皇兄,明远哥哥,你们一定要平安归来,一定要―――”她默默念着,前方漫天旌旗,她却似只看见王旗下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
她只想追上去,再听他们唤一声“柔嘉”,再在他们宠爱的目光下,如小雀鸟一般唱歌。
可她终在杏林前勒住座骑,长久伫立,遥望着王旗下那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
战马奔腾,驰过石鼓山脚时,薛季兰与薛蘅正站在山腰处的离亭内。
望着王旗卷舞,黑压压的人马驰过山路,薛季兰叹了口气,“六千儿郎去,不知几人回。唉,南面疆土未定,北面又再起战火―――”
薛蘅遥望天际一抹浮云,低低道:“怜我世人,忧患苦多。”
薛季兰沉默片刻,道:“走吧,我们今晚还要争取赶到贺郡。”
薛蘅再回头看了看涑阳方向,觉这半个月的光阴,如同一场梦,她终要由这繁华富庶的京城,回到那命中注定属于自己的洺北孤山。
番外、打雀英雌传
景安六年,夏,四月,已未。
谢府,秋梧院西偏房内。
“七饼!”
“吃,五六七!”
“慢着,我要碰!”
“慢着,七饼可是炮,四七饼,两头杠!咱糊了!”四姨娘肖馨兴奋得连连拍桌,又到三姨娘的荷包里拿银子。
三姨娘冉华容连当几圈炮手,恼羞成怒,将牌桌上的骨牌一顿乱搅,“不来了!你们偷牌的偷牌,放水的放水,合着欺负我一个!再也不玩了!”
二姨娘花想容斜着身子,闲闲道:“老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偷牌了?看到了就要捉现行才是。再说,谁给谁放水?这一局,你连吃三个牌,可都是老四放给你的,你自己最后关头要当炮手,还能怪谁?”
三姨娘紧按着荷包,不让四姨娘抢去,发狠道:“反正你们就是嫉妒我长得漂亮,合着伙来欺负我!”
五姨娘戴瑜忍不住了,怯怯唤道:“三姐―――”
三姨娘和四姨娘还在纠缠,没有理她。五姨娘又怯怯地唤了声,“三姐―――”
三姨娘一边按着荷包,一边怒道:“有屁快放!”
“三姐,你左边袖子里还有张牌―――”
三姨娘噎住,手一松,四姨娘已将荷包抢了去,从里面拿出一锭碎银子,眉开眼笑,坐回原位,用力洗牌,“来来来,再来!”
三姨娘气得用力敲了一下五姨娘的头,“你少说句话会死啊!”又发狠道:“我就不信这个邪,今天非扳回本不可!”
二姨娘“嘘”了声,道:“小声点,别让老祖宗听见了。这里可是咱们最后一个隐秘地方,谁要是声音大,把老祖宗招来了,谁就下桌子,还要负责借银子给老祖宗。”另外三人连忙点头,屋内一时只听到摸牌和出牌的声音。
摸得两圈,二姨娘喝了口参茶,道:“也不知明远现在怎么样了?”
说起谢朗,四个人都停住了动作,五姨娘幽幽叹了口气,眼圈一红,险些落泪。
三姨娘素来欺负她性子弱,撇嘴道:“哭什么哭!明远不是在信中说了吗?岷山守住了,他也连斩敌方三员大将。听说军报入宫,陛下龙颜大悦,皇后娘娘也连声夸赞咱们明远呢。”
四姨娘右手撑住下颔,遥想谢朗手持银枪、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样子,轻叹道:“可惜咱们是女子,不能上战场,不然真想去看一看明远的威风样子。”
“想吧你。”二姨娘摸牌,看到正是自己想要的五饼,控制住不露出笑容,丢出一张三条,淡淡道:“自古以来,哪有女子上战场的。你下辈子投个男儿身,那还差不多。”
五姨娘忽想起到谢府来过的那位天清阁阁主薛季兰,道:“要是能象薛阁主那样,走遍殷国,被人尊呼为一声‘薛先生’,这一生也不枉为女子了。”
四姨娘双掌合什,道:“说起来,倒真要感谢薛先生。听明远信中说,若非薛先生给的那块麒麟片,他就要被丹贼那个什么王爷一枪刺中命门,真是险啊,阿弥陀佛!”
二姨娘却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们还不知道吧,老爷昨天收到孤山来的信,那薛先生,上个月过世了。”
“啊―――”另外三人齐齐张嘴,四姨娘忙念了声“阿弥陀佛”,又问,“怎么会这样?上次薛先生来京,可还好好的,她不过四十来岁的人,怎么会―――”
“具体的也不清楚。”二姨娘叹道:“老爷一宿没睡,一直在叹气。感叹师叔英年早逝,又说接掌天清阁的,便是上次随薛先生一起来咱们家的那个小薛先生,说她毕竟年轻,又是女流之辈,也不知能不能担起这个重任。”
室内陷入沉默,三姨娘趁这几人都在发愣,偷偷顺了张牌进来,又偷偷换了张牌出去。见没被发觉,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极平静,“这人啊,今日不知明日事,说不定哪天,一伸腿就到阎王爷那里报到去了。咱们还是多多积福行善,要不,明天去万福寺烧香吧。一来求菩萨保佑明远,二来也为薛先生上炷香。”
“不去。”五姨娘娇滴滴道:“天气太热,不想动。”
三姨娘顿时一副鄙夷的神态,“就你娇气些,你若是不去,夜市上新出的玉蕊粉,我可不会给你带回来。”
五姨娘丢出一张牌,赌气道:“不带就不带。反正我也是人老珠黄,又不图生个一儿半女,又不图被老爷宠爱,只图明远平安归来,早些和公主成亲,再生几个孙子孙女让我抱抱就可以了。”
说起未来的公主媳妇,几个人顿时来了精神。四姨娘道:“也不知这战事什么时候能结束,这都打了一年了,也应该要打完了吧。我还指着明远早些回来,和公主成亲呢。”
“公主怕也是等不及了。”五姨娘嘻嘻一笑,“前儿个她还巴巴地派了抱琴来给老祖宗送什么桃子,还不是巴望着从咱们这儿得到明远的只言片语。可你们说,明远这傻小子,怎么就不给公主写封信呢?或者,在给老爷和老祖宗的信中提提公主都好啊。害得咱们只能捏造那么几句话来哄人家小姑娘。”
“就是,明远这小子,只在信里说这仗打得多么激烈,吃的用的是多么艰苦,头半年,还和那老将裴无忌吵了一架,被平王殿下装模作样地责打了几板子,颇吃了些苦头。唉,也不知他到底过得咋样?”
“唉呀,咱们明远实心眼,从小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这日后要是和公主吵起架了,可怎么办?”
“放心吧,公主一颗心全在咱们明远身上,又是那么善良的性子,自会让着他的。”
“就是,别瞎操心了。”二姨娘不动声色地打了一张牌,道:“我昨天问了老爷,公主也过了及笄之礼,只要明远得胜回朝,马上就会举行婚礼。咱们得及早准备才是,到时大家都不准偷懒。”
她转向五姨娘道:“特别是你,不准假装生病。”
五姨娘委屈道:“谁装病了?人家确实是身子骨弱嘛。二姐,你放心,明远成亲,我就是爬也要爬起来,看新媳妇进门的。”
三姨娘打了张牌出去,讽道:“到时你还是回床上养着比较好,免得大家还要看你装出一副受累的样子,说我们这也没做好,那也没做好。”
四姨娘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五姨娘恼了,将牌一推,“不玩了!”
二姨娘正抓了张牌,看清楚后尖叫一声,“糊了!自摸,清一色!”她十分兴奋,连拍着桌子,却见三姨娘和四姨娘都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低头一看,只见桌面上的骨牌已被五姨娘推得乱七八糟。自己那一手清一色的好牌自然也被推得看不到原来的模样。
二姨娘愣了一瞬,然后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五姨娘知自己理亏,起身就跑,二姨娘捋着袖子追了上去。
三姨娘一副看好戏的神情,抓了把瓜子慢慢磕着。
四姨娘一边抹牌,一边絮絮叨叨道:“二姐,五妹,你们这样闹,会把老祖宗引来的―――”
景安七年,夏,四月,已未。
谢府,澄漪院放酒的地窖内。
虽是夏初,地窖内却十分阴冷,五姨娘披上了夹衣,仍瑟瑟直抖、牙关轻敲,“二、二、二姐,我们还是另外找个地方玩吧,这里太冷了。”
“你倒说说,这谢府之内,还有哪处是老祖宗没找到过的?”二姨娘冷笑。
三姨娘磕着瓜子,道:“谁让你那次得意忘形,让老祖宗听到声音找到了秋梧院,咱们没地方躲了,只能躲到这里来。”
“就是,老祖宗虽然出牌慢了点,牌品相当臭,又从不拿私己银子出来和咱们玩,但她总是长辈。依我说,倒不用躲,她老人家想玩,咱们陪她玩就是,只不过,五妹你就不用上场,在旁边端茶递水好了。”二姨娘闲闲道。
五姨娘无奈,只得打起精神摸牌。口中嘟囔道:“我不也是看老祖宗年纪大了,经不得刺激,她玩马吊